張頤武說趙玫是優(yōu)雅的，說她的想象力和日常生活都灌注著對優(yōu)雅品位的追尋。說優(yōu)雅對于趙玫不僅僅是一種藝術風格，而且是一種生活方式。①這似乎是對趙玫以及趙玫作品的一種懇切但流于時尚的評價，然而卻失之深刻。的確，“優(yōu)雅”一直被趙玫奉為寫作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在她的世界里，優(yōu)雅的風度、浪漫的格調、高貴的氣質一直占據著不可思議的中心位置。可以說“優(yōu)雅”是趙玫的藝術的情懷和關切的焦點，也是她生活的尋求。然而在筆者看來，這種優(yōu)雅，只不過是趙玫文學、生活的一個表象，并不是其生命力量和文化格調相融合的產物。于是，趙玫的文字(主要是小說)，就缺乏了一種足以支撐起所有人物與情節(jié)的靈魂性的東西，由此我們推斷其優(yōu)雅風格甚至優(yōu)雅生活背后精神力量的匱乏。

一

《朗園》是趙玫將優(yōu)雅作為主題來表現(xiàn)的一部長篇小說。朗園這棟歐式別墅被預設為貴族精神的象征，盡管高干蕭家和造反派宇建都先后入住朗園，但在趙玫看來，他們都是出身貧民的政治暴發(fā)戶，是朗園的闖入者，朗園真正的主人從來都是它的舊主人覃氏。覃氏的大度和堅韌，覃氏的從容和智慧，特別是覃氏的優(yōu)雅，覃氏身處變亂而不驚，面對沖擊和變化，始終維系一種超越的價值的那么一種氣質，是這樣激動著趙玫、影響著趙玫，“我迷戀著這個女人，應當說她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瓚斦f我對她是傾了心血的，我把最好的描述給了她，我把墓地、黃昏、美麗、熱情、悲哀、憂傷給了她，我把愛給了她，我把朗園給了她，我把滿頭輕飄的白發(fā)給了她，把最美的舞蹈給了她，也把最后的英勇給了她。我不知道除她之外還有誰更重要。在某種意義上，她就是朗園。她是《朗園》的靈魂，也是穿越了近百年歷史的一首古老圣潔的長歌”②。

其實，優(yōu)雅的品位，浪漫的氣質，高貴的格調，都曾經是現(xiàn)代中國夢的一個奇怪卻又無法忽視的組成部分。來自法國、英國的上流社會貴族們的談吐、趣味和風度，來自歐洲文學的那種生活方式，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就吸引著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當然，對這種優(yōu)雅的品位的追求首先反映在對外國文學作品的藝術風格的高度關注，而后是對生活方式等外在形式的直接模仿。趙玫在她的《朗園》以及許多作品中都直接將優(yōu)雅凸顯為一個不可忽視的概念，又依據這種概念演繹出千變萬化的情節(jié)，構想出諸多覃氏式的貴族，他們清一色地過著優(yōu)雅的西洋貴族化的生活方式，平日里彈琴、跳舞、讀書、作畫，幾十年如一日地尋找著某種生活常態(tài)。當然，他們也專注于中國經典“美”的事物，關注中國古典的含蓄與寬容。趙玫曾提到喜歡陳逸飛的畫，說買過一張陳逸飛的《吹笛女人》的復制品，并且在許多小說里都有類似的買畫的情節(jié)，可以這么說，趙玫對西方優(yōu)雅的迷戀與陳逸飛的東方情結極為相似，陳逸飛畫里的美女一色丹鳳眼、旗袍、團扇，而趙玫認定優(yōu)雅就一定與讀書、作畫這些高貴優(yōu)雅的情思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最好還是讀外國著名作家的書，比如思德拉的、杜拉斯的、伍爾芙的。

趙玫這種依據概念演繹出的寫作方式，在筆者看來只不過是自我的迷戀心理與外部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一種平衡。雖說藝術與生活的關系已是老生常談，但是只要承認寫作還與生活相關，那么“真正的生活，最終被揭示和闡明了真諦的生活，真正被生活過的生活，是作家的生活”③。筆者并不是在否定趙玫小說的脫離生活的當下性，而是相信個人只能基于各自的經驗做思考或做描述，這是一種寫作的限度，也是寫作真實性的保證，它作為寫作的某種前提條件存在。恰恰在這一點上，趙玫犯了一個大錯誤，她不是出生在法國或者英國，沒有法英上流社會的生活經歷，她對法英貴族生活的了解僅僅限于文學作品，這就使得她無法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來迫近生活的真實，霧里看花自然失之準確。她對歐風的迷戀，也僅僅憑著喜好便認定歐式的優(yōu)雅就是開開舞會、讀讀《傲慢與偏見》，紛繁復雜的生活在她的筆下被演繹得像個不倫不類的殼，了無生趣。

似乎趙玫明白這一點，為了彌補這種因生活缺乏而帶來的寫作上的蒼白，趙玫努力在諸多藝術因素中尋找一種平衡、一種和諧。這里最基本也最構成特色的是她將傳統(tǒng)的情調納入現(xiàn)代的、歐味十足的文字組織抑或說文學形式當中，于是，在趙玫的作品中，總令人感到一種“新”中的“舊”?！靶隆笔且颉皻W風迷戀”而形成的語言的純粹與別致;“舊”是那種筆調、情調本身所帶來的古風猶存的優(yōu)雅之氣，這倒不失為一種耐人尋味的文學現(xiàn)象。對歐風的迷戀，對歐洲文學的那份修養(yǎng)，何況又是那樣深厚的修養(yǎng)，再加上她精致的藝術感覺，這些都潤飾著她的文字，滋養(yǎng)著她的氣質、性情、個性甚至心態(tài)，也規(guī)定著她的創(chuàng)作面貌。于是，趙玫比較成功地調和了兩者——中國古典文學的典雅之氣與歐洲現(xiàn)代小說的奇異情調，在兩種似乎“相克”的藝術元素的融合中，找到了自己那一種“調子”。這種“調子”未必是最動人的，但對于趙玫也許是最合適的。而趙玫因迷信優(yōu)雅而帶來的主題先行和思想的削弱似乎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二

優(yōu)雅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品位、一種情調，它不是一種大而化之的東西，而是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之中，滲透于生活的全過程的東西。④優(yōu)雅關注細節(jié)，強調細節(jié)的意義，在日常生活的瑣細微妙處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感悟。趙玫正是在這一點上，展開她的一系列作品的。

覃依然默默無語。蕭弘看著她。

他們的桌上有一枝黃色的玫瑰花，還帶著新鮮的露珠。一只精美的煙碟，那玻璃的楞楞角角閃著水晶鉆石般微弱的光芒。然后是酒杯，橙黃色的進口酒。然后是兩張通常在這樣的場所必然會有的男人女人惆悵的臉。

這是《朗園》中的一個小片段，瑣細但顯得優(yōu)雅。趙玫總愛關注這樣散漫、瑣碎的細節(jié)，并總能從這樣的細節(jié)里發(fā)現(xiàn)情趣，且又總能保持一種審美態(tài)度，于是，趙玫的每一個片段都飽含了感情意味，而感情意味又由片段張顯出來。這些片段，散漫地鋪開，一派自然，而情致在焉。似乎信口信腕沒有任何有形的控制，但卻有“情調”為其內在的制約，從容而自成一種美學境界。于是，趙玫的作品就常常不拘泥于故事，不依“時序”構架她的作品(甚至是小說)，有時你不能一下子斷定小說要到哪里去，到哪里結束，甚至從哪里開始，也不知道這一情節(jié)到那一情節(jié)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個片段似乎信手拈來，但這些片段卻處處洋溢著濃濃的“情味”，這“情味”將這些小片段串聯(lián)起來，構成故事情節(jié)，徐緩而散漫，浪漫而優(yōu)雅。這些“片段”散化了情節(jié)，濃化了情致、韻味，對于讀者(特別是女讀者)，常有時比之“過程”有更久遠的生命。

但是浪漫的情調、優(yōu)雅的品位，成就著趙玫，也敗壞著趙玫。她的文字，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總顯得與現(xiàn)實生活有點“隔”，雖然你能夠時時感受到作者傾注于細碎的生活情境的“詩意”，但這“詩意”似乎總在限制著趙玫對生活的體察，對于那些構成“優(yōu)雅”與“品位”的細節(jié)，即使是她最向往的貴族生活的細節(jié)，她總顯得十分吝惜筆墨，從不做細膩的鋪排，絲毫沒有將細節(jié)進行到底的興趣。那些細碎的小片段，都是“詩意”的追求多于細致的描摹，像是霧里看花，隔膜有余，真實不足。

同樣是滿族作家，葉廣芩對細節(jié)的描寫就精心得多、細致得多，那些對貴族禮儀、習俗、玩物等的不厭其煩的描寫，使她的作品顯得豐滿而真實，無絲毫虛假之嫌。如《雨也瀟瀟》中對玉的鑒定的描寫，可謂翔實真切，沒有浪漫的詩意，沒有曼妙的抒情，沒有“裝腔作勢的虛偽”，細節(jié)是故事的邏輯依托而出現(xiàn)的，是用來反襯人物命運的荒謬和凄涼的。對于那些貴族的特殊標記，沒有一味地張揚，沒有沉溺于中把玩、品味，更沒有用一種欣賞的、向往的心態(tài)流連和忘情其中，而是完全出于藝術表達的需要。她不缺少才情卻非常理智，清醒自己在做什么，為什么涉及這些東西。缺少了這些細節(jié)，故事就缺乏邏輯依托，就顯得粗制濫造。而趙玫缺少的恰恰是這一點。原本真實的生活總被淹沒在濃郁的情緒抑或說情調中，變得如此不清晰、不真實，甚至有點附庸風雅和矯揉造作。優(yōu)雅是需要有細節(jié)來支撐的，文學作品需要細節(jié)描寫作為故事的生存背景，如同一部宮廷戲，如果道具不符合當時情狀，即便再華麗優(yōu)雅，也會貽笑大方。聰明的趙玫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她似乎也想寫出生活的真實，無奈生活的匱乏是不可能靠浪漫的情調來彌補的，更何況優(yōu)雅反映出的是一個人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和看法。

三

優(yōu)雅，常常作為一種高貴的生活方式而被提出，而貴族常常是優(yōu)雅的直接承載者，于是，趙玫總是對自己的滿族血統(tǒng)心存自豪并津津樂道?！耙粋€研究民族歷史的朋友問我，你不是漢族吧?為什么?因為你的瘦削、你的氣質，還有你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宮廷格格的感覺?！钡轿议L大成人，將民族的故事一頁頁讀完的時候，再去貼近那紅墻貼近那雕鏤著圖騰的漢白玉廊柱時，我才能諦聽到其間的嘆息與呼喚;我才知道，原來那紫禁城是我的家，而那里的一磚一石都刻有祖先對我的遺訓與告誡。”⑤這種血統(tǒng)的迷戀使得趙玫對所謂貴族的一切眷顧而且懷念，這也形成了趙玫追求優(yōu)雅的直接理由，并始終以貴族自居，放不下架子。

在趙玫看來，貴族的血統(tǒng)以及因血統(tǒng)而產生的高貴氣質是與生俱來的，足以超越革命甚至一切權力更迭，人也因為高貴而優(yōu)雅。于是在《朗園》中，蕭烈的怪僻、蕭弘的猥瑣、蕭小陽的狂躁、蕭思的勢利、蕭萍萍的乖張，還有宇建的冷酷，都與趙玫心中的貴族氣質格格不入，只有覃氏才是真正的貴族。趙玫把覃和她的母親被掠奪的表情沉默形容為極度的寬容和大度，并將這種沉默與蕭家的熱鬧聒噪相比，這是貴族風范的精神勝利;她讓覃氏站在即將被拆除的朗園的樓頂上，誓與朗園共存亡，讓這個貴族的偶像在精神上達到了不朽。趙玫毫不掩飾對這個女貴族的向往:“……她是一個偶像，是個我想像她那樣活著的榜樣，是一個經典。……我不知道除她之外還有誰更重要。在某種意義上，她就是朗園。她是《朗園》的靈魂……”濃重的貴族情結從小說敘述者的語氣中，甚至從小說的每一個字中都能浸透出來。

趙玫對于“貴族血統(tǒng)”的迷信，雖使她的“優(yōu)雅”變得系出名門，但也多少影響到了她作品的結構?！独蕡@》中覃的母親實在與整個小說的故事沒有太緊密的聯(lián)系，但因為趙玫對她無比心儀、無比珍愛而顯得關鍵起來?！爸匾氖牵莻€覃的母親，那個朗園真正的主人，那個真正的女貴族，那個始終美麗的女人。很多朋友說，其實他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人物，喜歡她鉛華凋盡之后的歸于平淡，喜歡她經歷了透徹的愛情之后，暮年里坐在搖椅上讀著《傲慢與偏見》時的通達。應當說，我也迷戀著這個女人，應當說她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⑥覃的母親身上凝結著趙玫孜孜以求的“優(yōu)雅”和化解不開的貴族情結。只有趙玫這般心儀于“血統(tǒng)”，又如此感性的作家，才會不惜打亂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花如此大的心血關照這么一個符號式的人物。

趙玫不斷地以文學的形式留戀著早已式微的“高貴出身”，《我們家族的女人們》如此，《朗園》如此，“唐宮女性三部曲”也如此。同為滿族作家，葉廣芩的出身較趙玫更顯赫，卻全然沒有趙玫式的“貴族情結”，對早已成為歷史煙云的貴族血統(tǒng)沒有念念不忘的感懷，沒有欣欣然向往之的羨慕，更沒有故意彰顯、津津樂道。而是以一種“非貴族化”的傾向對“貴族”這一特殊的歷史階層表示出了某種不信任，抑或不屑一顧的否定，并進行了徹底的揚棄和超越。她的作品中流露出的不是對“貴族以及貴族式的優(yōu)雅”的留戀和向往，而是對生命進行的深層次的冷靜思考，僅此一點，就超出了趙玫許多。

從最初的《朗園》直到“唐宮女性三部曲”，“優(yōu)雅”是趙玫小說貫穿始終的主題。這份對“優(yōu)雅”的癡迷使趙玫的小說從20世紀90年代“后新時期”直到今天一直獨樹一幟，享譽文壇。有人說趙玫的小說浪漫而淺顯，適合女人品而經不得深入分析。比如她關心女性命運，但她表現(xiàn)的女性不是堅韌或崇高，而是優(yōu)雅和高貴;不是含辛茹苦的母親，而是有品位的沙龍女主人;不是忍辱負重的女戰(zhàn)士，而是追求格調的女貴族。趙玫當然有深層次的對生命的關注，但這種深刻的思考總是被她恣肆的詩意所消解，當“永恒”被消解的時候，優(yōu)雅背后的虛無就顯而易見了。可見，優(yōu)雅的問題依然是個體所承載的形式而已，生活才能成就人心靈的充盈。

注 釋:

①④張頤武:《趙玫，優(yōu)雅的尋求者》，《時代文學》，2003(6)。

②⑥趙玫:《趙玫文集——一本打開的書》關于《朗園》。

③周健森:《流年殘影——對普魯斯特作品的一種描述》，見《今日先鋒10》，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

⑤趙玫:《趙玫文集——我的祖先》。

(作者單位:孫燕，保定學院;張艷梅，河北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