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意義上的傳播學,在我國形成體系并逐步完善,始于上世紀80年代。但在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文明進程中,關于人類傳播活動的思考與探索卻由來已久。成書于戰(zhàn)國時代的《孫子兵法》(以下簡稱《兵法》),因其思想深邃、體系完備,而廣受中外軍事界推崇。用當今傳播學的眼光解讀這部“兵學圣典”,可以深切感受到:作為一代兵學泰斗,其作者孫武(以下稱孫子)對當時軍事領域傳播活動的規(guī)律有著深刻而獨到的見解,對這些規(guī)律的把握和運用,業(yè)已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兵法》所體現的傳播思想,至今仍不失真理之價值。
傳播的功能觀
孫子生活的戰(zhàn)國時期,局勢動蕩,群雄蜂起,思想界的爭鳴也異?;钴S?!爸T子百家”利用各種途徑和方式,推介學說,擴大影響,在華夏傳播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孫子是兵家學派的代表人物,對信息傳播內在的功能自然深有領悟。梳理《兵法》中該方面的論述,可以看出孫子借助傳播效應,達到軍事目的的主觀動機十分強烈。
首先,在對敵斗爭中,孫子明確提出了“威加于敵”(《九地篇》)、“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謀攻篇》)的戰(zhàn)略思想:“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zhàn)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故兵不頓(勞頓)而利可全,此攻謀之法也”(《謀攻篇》)?!巴笔擒娛玛嚑I軟硬實力的綜合顯現,是通過相關途徑和載體傳遞的一種無形的信息,這樣的信息會在敵對陣營中形成極大的心理沖擊力,動搖其將士的意志和決心(“故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軍事篇》)?!巴佑跀场保浴巴敝鷳?zhàn),用小的代價換取大的勝利,充分展示了信息傳播的巨大力量,也彰顯出《兵法》謀略的過人之處。
其次,孫子在內部管理上也同樣注重傳播的作用?!胺蚪鸸?、旌旗者,所以一(統一)人之耳目也”(《軍爭篇》),金鼓、旌旗也即信息傳播的載體,有了信息的主導才會有部隊行動的協調一致,“人既專一,則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此用眾之法也”(《軍爭篇》)。“謀攻”需借助傳播,“用眾”也缺之不可?!侗ā吠浦氐墓芾頊蕜t,是“合之以文(用寬仁的引導來凝聚),齊之以武(用嚴厲的制裁來規(guī)范)”(《行軍篇》),這里的一“文”一“武”,分別代表了管理措施的兩大部類。盡管當時“傳播”的概念尚顯艨朧,但孫子確實是把信息的傳播當做遞達意圖的橋梁和維系團隊的紐帶,并申明只有這樣重視傳播、精于傳播的將領,才可稱得上“善用兵者”(《九地篇》)。
同是在《九地篇》中有段話頗值得關注,篇中說,將領帶兵,要像驅趕羊群一樣,“能愚(蒙蔽)士卒之耳目,使之無知”,“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對士卒要有所言,有所不言(“犯之以利,勿告以害”),這自然令人聯想到春秋后期孔子的觀點:“民可使由(驅使)之,不可使知之”(《論語·秦伯》)。文武雙圣,對兵對民,觀點如此相近,耐人尋味。一方面說明,由于時代背景和個人地位等因素的制約,兩人的“民本”觀念存在局限;同時也可以看出,兩人都關注并認同信息傳輸的選擇性和適度性與客體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再聯想20世紀上半葉西方傳播學界提出的“魔彈論”、“議程設置理論”等,盡管立論角度有異,但從中不也可以看到孫子“驅羊論”的影子嗎?
傳播的策略觀
縱覽紛繁復雜的軍事斗爭,“將”的地位顯得格外特殊和重要。《兵法》闡析用兵之道,更多的也是站在“將”的立場,以“將”的眼光審視戰(zhàn)爭,以“將”的思維謀劃戰(zhàn)爭,并以“將”的職責為尺度檢驗戰(zhàn)爭的勝敗得失。用近代西方學者戈夫曼“擬劇論”的觀點來看,“將”在國家軍事斗爭格局中,身份具有多重性:對國君是下屬,對士兵是統帥,對交戰(zhàn)的另一方則是勢不兩立的博弈者。三種角色,三組矛盾,也構成了三個看似虛幻,實乃要素俱全的信息“傳播場”?!侗ā酚嘘P三種傳播關系的闡述,雖側重點有所差異,但總體上展示了作者關于不同情況下交往傳播的原則、方法和觀念。
敵我之間。在這組矛盾關系中,《兵法》著重分析了信息在戰(zhàn)爭中的地位、作用以及掌控、利用信息的技能和方法。搜集掌握豐富而準確的軍事信息,是運籌帷幄、制勝千里的前提條件,“知彼知己”是孫子著名的軍事思想之一。在此思想指導下,《兵法》提出了“形(使其顯露)人而我無形”(《虛實篇》)的處敵原則,即既要全面了解敵人,又不被敵人所了解,這樣才能做到“致(支配)人而不致于人”(《虛實篇》),牢牢掌握戰(zhàn)爭的主動權。
《兵法》多處談到了解敵方信息的各種渠道和策略,如觀察分析、佯動誘敵、小型交鋒、善用間諜等,而且對信息的“釋碼”也專有探析?!缎熊娖穯伪僖还?jié),列舉了30多種表象,逐一作出判斷,如“鳥起者,伏(伏兵)也”;“鳥集者,虛(兵營空虛)也”;“吏怒者,倦也”;“徐(低聲下氣)與人言者,失眾也”,條分縷析,鞭辟人里,充滿了軍事家非凡的智慧。也是基于這樣的深入思考和科學研判,《兵法》提出了“佚能勞之、飽能饑之、安能動之”(《虛實篇》)的制敵之術和“佯北(敗北)勿從(追擊)”、“餌兵勿食”等應敵之策,這些論述,剝全面完成信息的獲取、解析和利用的過程,作出了系統詮釋,也展現了作者科學發(fā)揮信息作用的思想脈絡。
何以做到“無形”?《兵法》的觀點是:“兵以詐立”(《軍爭篇》),即善于利用虛假的外部信息遮隱真實的軍事意圖。《計篇》中的一段描述很恰切地解釋了“詐”字的含義:“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想打)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边@里的“示”。就是一種高超的對外信息傳播技巧。掌握了對方的真情實況,義能夠用假象迷惑敵人,誘其作出錯誤判斷,戰(zhàn)爭天平發(fā)生偏斜,也就在必然之中了。
善于造“勢”,也是孫子的一大貢獻,與“威加于敵”的思想相呼應,《兵法》提出了“乃為之勢,以佐其外”(《計篇》)的攻伐策略,“勢者,因利而制權電”(《計篇》),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整合優(yōu)勢資源,相機而動,造成一種所向披靡、無堅不摧的外部態(tài)勢。利用心理暗示的作用,促使對方的思想和行為朝著有利于我的方向發(fā)展。孫子的這種造勢藝術,歷來為軍事學界所稱道。輿論傳播的研究,也能從中受到大的啟發(fā)。
君臣之間。君臣相處,也是一種特殊的人際傳播范疇,其中君臣互為傳播的主體和客體?!侗ā穼μ幚砗镁缄P系提出了三方面的觀點。首先是君臣的關系定位,臣乃君之“佐也”(《用間篇》),將須“聽命于君”(《地形篇》),孰主孰從不容置疑。難能可貴的是后兩個觀點:“君命有所不受”(《丸變篇》);“將能(有能力)而君不御(過于管束)”(《計篇》)。
我們知道,當時的社會,宗法等級觀念濃重,“君”就是國家社稷的化身,君讓臣死臣不能不死,君令臣亡(貶謫)臣不得不亡。孫子之偉大,就在于他不盲從、不愚忠,而是從國家利益的大局出發(fā),對“聽命”的含義作出了不同的解讀。他毫不諱言,國君的不當行為可能會給部隊帶來危害,《謀攻篇》談道“君之所以患(加害)于軍者三”,即不解軍情、不知軍務、不懂軍機而直接干預軍政,必然會造成將士的疑惑,將士“既疑且惑”,等于將勝利拱手送敵(“亂軍引勝”)。所以《九變篇》直言,為了全局的勝利,將之為臣,可以“君命有所不受”:“戰(zhàn)道必勝,主日無戰(zhàn),必戰(zhàn)可也;戰(zhàn)道不勝,主日必戰(zhàn),無戰(zhàn)可也”(《地形篇》)。當時能提這樣的觀點,膽略出眾,勇氣可嘉,而看完其后的論述,也就領會了這種膽略和勇氣的邏輯淵源:“故進不求名,退不避罪,惟人是保,而利合于主,國之寶也?!鄙嵝∥?,顧大節(jié),氣度和胸懷令人感佩。
“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可說是孫子對上級和領導提出的諄諄告誡,只有在大局利益的基礎上,相互信任理解而不是猜疑挑剔,才會形成和諧的上下級關系,這也是《兵法》為今人提供的借鑒。
官兵之間?!吧舷峦北弧侗ā妨袨橹苿俚囊亍V卫聿筷牭男袨?,實質上是一種組織內部的傳播活動。在圍繞一定的政治和軍事目的而組建的武裝集團中,將領利用各種傳播渠道表達意圖,加強管理,信息傳播的質量又最終表現在部隊的戰(zhàn)斗力上?!侗ā酚嘘P治軍要略的論述,也折射出作者關于組織傳播的意識和理念。
組織傳播的目標。任何手段都應服務于目的,支撐其目標,治軍也不例外?!侗ā逢P于部隊管理的愿景,可歸納為《九地篇》中的一句話,就是“齊勇若一”。目標是團隊價值觀的集中體現,各級各類社會組織都應確立明確的團隊目標,組織內的各項交流傳播行為亦應據此而展開,后來傳播學多家學派的觀點也都在此框架之內。
組織傳播的原則。孫子主張:“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形篇》)“修道”,除包含“修明政治”的意義之外,還應從培養(yǎng)團隊精神、形成統一意志的文化層面上通盤領會,這種文化內涵,可以從《計篇》關于“道者,令民與上同意者也”的解釋中得到印證。“保法”即確保法令、軍紀的嚴肅性,“令之以文,齊之以武”的表述是對“修道保法”治軍原則的具體展開,而孫子怒斬吳王愛姬的行為(見《史記,剝、武列傳》),則是他這種治軍思想,也是其潛在的傳播理念的生動實踐。
組織傳播的途徑與方法。組織內部的信息傳播有下行、上行和平行三種流向,《兵法》論及較多的是下行傳播,其中重點談到將領對下屬的獎賞、懲戒和教育。孫子將“賞罰孰明”(《計篇》)視為制約勝負的重要因素。給予了頗多探討,同樣,他對士兵教育的論述也不乏灼見?!缎熊娖氛劦?,只有平時軍令暢通(“令素行”),士兵才會信服其教育;而平時軍令暢通的前提,是“與眾相得”——官兵關系直接影響教育傳播的效果,這條原理對其他傳播領域也是適用的。
傳播的主體觀
意大利著名思想家馬基雅維利(1469~1527)曾提出過這樣的觀點:人民群眾對于統治者的好感,主要取決于統治者的道德品質和政治行為?!侗ā分袑鞑ブ黧w與客體問關系的論述也同樣精辟,《行軍篇》講道:“視卒如愛子,故(士卒)可與之俱死?!鄙羁探沂玖艘欢ōh(huán)境下主體態(tài)度與客體反應間的傳播規(guī)律。傳播主體的能力和素養(yǎng)在傳播過程中起著相當關鍵的作用,研讀《兵法》,可以感知孫子十分看重將領的四種意識。
使命意識。“夫將者,國之輔(輔佐)也,輔周(到位)則國必強,輔隙(有缺失)則國必弱”(《謀攻篇》):將領履職的績效直接聯系國勢強弱,地位之重,無可替代?!蹲鲬?zhàn)篇》也講“故知兵之將,生民之司命(命運的主宰者),國家安危之主也”,告喻將領為國為民,盡職盡責,不能有絲毫疏忽和懈怠。
自律意識。將之地位如此重要,對其能力和水平的要求自然很高,將領也應當自警自勵,嚴于律己?!队嬈诽岢鰧㈩I應具備五個方面的基本素質:“將者,智(足智多謀)、信(賞罰有信)、仁(關愛部屬)、勇(勇猛果敢)、嚴(從嚴治軍)也?!睘閷㈩I在個人修養(yǎng)的提升規(guī)定了方向和目標。與此相應,《九變篇》又從另一個側面提醒將領應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指出“將有五?!保骸氨厮馈?死拼蠻干)、“必生”(一味貪生)、“忿速”(急躁易怒)、“廉潔”(清高好名)、“愛民”(不顧大局、溺于小節(jié)),并強調“凡此五者,將之過也,用兵之災也”,身為將領,“不可不察也”。
信息意識?!侗ā分嘘P于“知”的內容隨處可見,從當今傳播學的角度去理解,“知”就是了解和掌握信息?!肮拭骶t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用間篇》)。預先掌握了信息,也就掌握了主動;“知彼知己,勝乃不殆;知天知地,勝乃不窮”(《地形篇》),啟示將領獲取信息要全面;“不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將也,非主之佐也,非勝之主電”(《用間篇》),更是從反面強調了掌握信息的重要:信息決定戰(zhàn)爭勝負,不注重了解信息,無異于失職、瀆職。
創(chuàng)新意識。兵情千差萬別,戰(zhàn)勢復雜多變,《兵法》一書始終貫穿了出“奇”制勝的戰(zhàn)略思想,因敵而變,不循成規(guī),一切以取勝為目的?!胺矐?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勢篇》),“奇”就是超常,就是創(chuàng)新。按常規(guī)該走的路可以不走,該攻的城可以不攻,專選對方意料不到的地方作突破口:“由(經由)不虞(預料)之道,攻其所不戒也”(《九地篇》),創(chuàng)新的謀略高人一籌,而“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構想,更是把對敵斗爭策略的創(chuàng)新推向了極致。內部管理也不必處處循規(guī)蹈矩,《兵法》倡導在軍中“施無法(前無先例)之賞,懸無政(不同尋常)之令”(《九地篇》),措施選擇的唯一標準就是“利”,“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九地篇》),在此前提之下,將領盡可以施展、發(fā)揮,創(chuàng)新的空間可謂大矣。
《兵法》傳世,讓后人領略了當時軍事學研究的最高境界。而書中關于傳播活動規(guī)律的觀點、論斷和蘊涵的理念,璨若珠璣,交相輝映,時逾千年而魅力不衰。從這個意義上講,將這部“兵書”稱之為傳播學研究的“濫觴之作”,似不為過。
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