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蕾
(華東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062)
鄭珍歷來被視為道咸宋詩派的杰出代表,而其詩集《巢經(jīng)巢詩鈔》又被清末同光體尊為宗祖①。從道咸宋詩派到同光體,無論論人還是論詩,“不俗”始終是其一脈相承的品評標準和理論主張。其中,何紹基、陳衍、陳三立等人的“不俗論”是學界常常稱引的材料。如何紹基《與汪菊士論詩》中“不依傍前人,不將就俗目”,陳衍《石遺室詩話》中“詩最患淺俗”等;何紹基曾力引黃庭堅語為“不俗”作界定:“戒俗之言多矣,莫善于涪翁之言曰:‘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謂之不俗?!麑W為人,學為詩文,舉不外斯旨。”[1]這是從人品與詩品的角度立論。又如陳衍最有名的論斷:“詩最患淺俗。何謂淺?人人能道語是也。何謂俗?人人所喜語是也?!盵2]而陳三立論詩,同樣也是“最惡熟惡俗,常評某也紗帽氣,某也館閣氣”。[3]這又是從詩的措辭屬對、風格氣象上立論。因此,“不俗論”可以說是清末宗宋詩人所達成的一種共識。
相比之下,鄭珍的“不俗”思想?yún)s歷來鮮有論者,即或偶有言及之人,也僅以《論詩示諸生》一篇詩歌一筆帶過。事實上,鄭珍的“不俗”思想內(nèi)涵深廣、層次豐富,只因其散見于詩集之中,形式上莫如詩論、詩話等散文體那樣容易發(fā)現(xiàn)和考證,而一直蒙塵至今。故本文欲專從詩歌釋讀的方式入手,重現(xiàn)鄭珍生命中的“不俗”世界。
與何紹基、陳衍、陳三立等人一樣,鄭珍最明顯的“不俗論”體現(xiàn)在其詩文主張上。常為人稱道的是 1845年所作的論詩詩《論詩示諸生時代者將至》。蓋因此詩是先生難得的系統(tǒng)性“文論”,它于是也成為后人論述先生詩學思想時最常引用的作品。詩中有這樣兩句:“從來立言人,絕非隨俗士。君看入品花,枝干必先異?!边@首詩之所以很重要,原因有三:一是因為它旗幟鮮明地打出先生的詩學理想——“不俗”。中國之士人,向來以“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為人生抱負之標尺。而先生的人生理想與詩學目標就是“立言士”和“入品花”。二是在于它指出了通往“不俗”的途徑,在于人。鄭珍論詩,首先注重的是人。他認為凡能立言者,其品行必不塵下。就好比名花異草,其姿態(tài)也必有不同凡響之處。因此,唯有不與世沉浮、品行卓異的高士,才有資格立言。而第三個原因需細細涵詠《巢經(jīng)巢詩鈔》全集方能發(fā)現(xiàn):即這首詩乃是《詩鈔》中高揚“不俗”精神的第一個“綱領性文件”——正是從這一年起,經(jīng)巢詩中才開始時時閃現(xiàn)出睥睨時俗的清光。寫作此詩時,詩人正好四十歲。假如人生“四十而不惑”,那么經(jīng)歷了科場失意、喪母之痛的鄭子尹,也正是在他四十歲時真正迎來了人生與詩藝的成熟期。詩人洞見“不俗”與其生命的成熟之間,那微妙的聯(lián)系耐人尋味。
除這首《論詩示諸生》之外,鄭珍的確鮮有正面構(gòu)建“不俗”詩學的嘗試。但卻不乏“反證”之作。如咸豐十一年 (1861),五十六歲的他寫下這首《吉堂老兄示作 <鹿山詩草 >,題贈》。其中他這樣論詩:“茲事誠小技,亦從學養(yǎng)化。世有昆岷源,江河自輸寫。俗論故不爾,只解摘嫣姹?!辉娭褠?意殊不爭價?!薄盃巸r”二字典出《文心雕龍·明詩篇》中的“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劉勰筆鋒所掃,乃是南朝宋初詩壇上的一股“新時尚”,即崇尚雕藻的山水詩風。而鄭珍此處巧妙地反用其典,針對道咸詩壇“只解嫣姹”的“俗論”提出針砭。用筆洗練卻涵括深廣,包括了詩歌本體論(小技)、創(chuàng)作論 (學養(yǎng))以及風格論 (不以辭害意)等等豐富的命題。但這里只著重強調(diào)兩點:一是不隨行就市、針砭時弊的矯俗精神;二是以學養(yǎng)人,人立詩立的“脫俗”之道。
時隔一年,時兼綏陽、桐梓、遵義三縣職任的縣令于鐘岳與鄭珍交往,對先生的詩學造詣推崇備至。于是鄭珍寫下《贈于伯英鐘岳大令》一首,詩以贈答。此詩對當時海內(nèi)詩風之抨擊力度更猛,同時,在自謙之中,也可見出其對自己迄今為止詩學創(chuàng)作的總評價:“海內(nèi)論詩至今日,淺狹未免難為篙。乾坤大氣鎮(zhèn)常在,必有一手牽六鰲。小詩耳耳竟何有,差覺不為時俗臊。此事如何漫推我,可憐甚愛忘訾謷?!背夂?nèi)論詩為淺狹,以時俗詩風為羞臊,此番言語從謙遜淳厚的經(jīng)巢翁嘴里道出,其實也并不奇怪。因為,鄭子尹性格中固然有徇徇大儒的一面,溫柔敦厚,口不訾人;但人們也往往忽略了他耿介不群的一面(后文將對此有具體論述)。此其一。而五十七歲的他,此時將自己詩作的第一精神歸結(jié)為“自立不俗”,以為惟有這一點還值得一提,可見在其詩學觀念中,“不俗”二字占據(jù)著多么重要的位置。此其二。鄭珍逝世時,享年六十四歲,之后的七年幾乎都是在漫天戰(zhàn)火的顛沛流離中度過的。平心而論,不論評價客觀與否,此詩均可視為其 (現(xiàn)今已發(fā)現(xiàn)詩文中)對自己平生詩學的一個最后總結(jié)。
前文說到,鄭珍的詩學理想及其自矜之處皆可歸結(jié)為“不俗”二字。但若沿波討源,你便會發(fā)現(xiàn),詩學上的不俗追求背后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清末宗宋潮流的另一特征便是“性情第一”。如鄭珍的恩師,主張以性情學問為一體的程恩澤便把性情置于學問之上②。鄭珍秉承師訓,也是一個以性情為根本的學人兼詩人。故其詩學上之見解首先必源于其人格上之要求。
道光二十五年 (1845),就在寫作《與諸生論詩》的同一年,四十歲的鄭珍攜子知同,往權黎平府古州廳訓導,兼掌榕城書院。到任后立即辭卻了黎平府開泰縣訓導余芝為其慶生的邀請,于生日當天單獨造訪城南何忠誠公的故宅,傳詩兩首。其中后一首《神魚井(并序)》中末尾有這樣四句:“慘淡春風吹故井,滿目凡鱗厭投餅。游人詫說飛上天,不道神魚今未瞑?!痹娭械纳耵~,指的是明末護國大將何騰蛟。何氏為明季忠臣,明朝覆亡后,他為南明弘光、永歷政權立下過汗馬功勞。但明朝大勢畢竟已去,何公終為清軍所俘。被俘后他絕食七日而不死,終自縊殉國。乾隆帝賜謚“忠誠”。相傳在他家,有一口井,“素無魚,騰蛟生,魚忽滿井,五色巨鱗,大者至尺余,居人異之,后騰蛟死,井忽無魚”。鄭珍訪其故居,見此井后,太息再三,因以神魚為喻,盛贊何氏忠義靖節(jié)之精神。鄭珍素來對忠臣義士十分敬重,這是他詩中時有流露的一種情緒 (如《題朱烈愍公 <守萊圖冊 >并序》、《聞新化鄒叔績漢勛以貳守從徽撫江忠烈忠源死難廬州二首》等)。但此詩“神魚”與“凡鱗”的對舉結(jié)構(gòu),加之聯(lián)系上句“信知天惜神魚死”的“惜”字與下句“厭投餅”的“厭”字,我們不難看出,鄭珍心目中除了包含對神魚 (高義之士)的欽敬外,還隱藏著對庸吏俗客的厭惡與輕視。明乎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他拒絕同僚上司俗宴應酬的舉動了。
1860年,六十歲的鄭珍在《曉峰聞予將歸,寄二詩至,中云“寇退君有家,君歸我無友?!痹佒嗳?以此十字為韻,酬之》(其三)中,夫子自道,為自己畫了生前最后一幅自畫像:“自性非傲物,懶拙難群世。城中近千家,往還惟有君?!庇衷诮M詩的第九首中明確宣布自己的處世原則:“亂世治文墨,宜皆笑其迂。不迂亦不拙,人樂非我娛?!眱墒自姾隙^之,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世人眼里懶拙迂腐的老學究,一個友人心里舉世獨立的親切長者。他是耿介的,但那并不等同于傲物,他和陶淵明杜甫一樣,與鄉(xiāng)村父老也有著親切的交往:“我今忘我混談笑,不論樵婦與牧兒。朝來鄰叟約過酌,晴臘無事真良時?!盵4]甚至鄰舍少年遇事也會跑來向其哭訴和求助[5]。對于與他同樣掙扎在社會底層的百姓們,鄭珍是恫瘝在抱的。但他畢竟是一個大儒,無法泯滅胸中天下為公的良心,很難與周圍競新麗、爭富貴、牟私利的渾濁世道魚水交融;同時他又是一個學者,深厚的學養(yǎng)以及由此學養(yǎng)而培育出的精神氣象使其在貴州這片山野蠻荒之地上更加知音難覓。所以,他與鄉(xiāng)人們談笑歸談笑,中間畢竟還是“隔”著一層清醒的自覺,那就是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和“責任意識”。也只有在觥籌交錯的“忘我”之時,他才能與這俗世相交接。但人生的常態(tài)中,“忘我”又能占幾時呢?對于這個無時不刻包裹著他的這個世俗世界、底層人生,他的態(tài)度或可以“怒其不爭而又哀其不幸”來概括,而在這其中傳統(tǒng)儒家“士”的觀念起著關鍵性的作用。
對忠臣義士的欽仰、對自身品格的持守,使鄭珍自然而然地在自己與世俗之間劃出了一道界限。他的詩中,時常隱隱流露出對當時日益卑下的世風的憂慮。四十五歲時所作的《游南洞》詩,中有四句:“天生兩洞為先生,渡艇當門尤巧設。世惟富貴天不知,此意難與俗人說。”表達了對唯知富貴的淺薄世風的不滿和鄙夷。但其中還潛藏著更深的一層涵義:俗人無法理解上天造物的美意,則此番美意似專為我一人而設。然天公的本意又豈是單單眷顧我一人呢,他實不知自己的美意會被世人所辜負啊!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在“俗人難說”、“天公不知”的悖論中顯得更加孤獨和悲涼,仿佛自己成了蒼天與俗世間煢煢孑立的一個醒客。而在另一首《中元節(jié)·食子行宅》中,鄭珍輕時俗、重情義的性情再一次表露無疑:“盂蘭俗節(jié)世所重,買肉嘗鮮世所共。窮來說食真膏肓,昨飽季家今飽仲?!痹娙艘婚_頭便大聲宣布盂蘭節(jié)是俗人的節(jié)日,自己并不看重。但弟弟們輪番宴請的盛情卻讓自己在大飽口福之余又深感不安(先生性節(jié)儉)。接著,詩人便由時俗想到了那良俗美序的上古時代:“周公為民制嘉禮,首曰飲食親兄弟。笑殺鄰家比屋居,叔侄終年不相視?!倍倏纯醋约杭?“疏疏微雨過竹間,雛孫泥膝催祖還。男迎女送踏歌去,月似車輪上遠山。”這是何等其樂融融的家庭場面啊。由俗節(jié)而遙想嘉禮,又由嘉禮而陶醉于親情,盂蘭在世人那里是祭祖先、拜鬼神的盛會,而到先生那里,卻成了置家宴、享天倫的契機??梢?先生不僅有著屈子般“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抗俗精神,更有著“返俗歸淳”的醇儒性情。
除了在論詩、性情上持守“脫俗”、“抗俗”的精神之外,先生在審美情趣上也處處體現(xiàn)出相同的旨趣。如在論書法時,他就對當時盛行的字體甚是不滿:“俗書兩行鐫墓前,知是康熙庚辰年?!薄叭f古收藏正氣地,豈是牧兒芻豎場?”[6]這是抨擊低劣的時尚與墓主人超邁品行間的不對稱 (墓主人正是前文提到過的何騰蛟)。而當女婿趙廷璜求教書法時,他給出的六句真言是:“要之書家止在書,毛穎自是任人使。多聞?chuàng)裆剖ニ?少見生怪俗之鄙。學古未可一路求,論字須識筆外意?!贝肆洳粌H適合于論書法,更可推而廣之,應用到詩,到畫,到一切學問藝術乃至做人上。先生由批評俗人眼光狹隘,少見多怪,而提出多聞善擇、不拘一路的學習方法和學習態(tài)度,也可視為其追求“不俗”的方法論總綱。又如談到繪畫,他對某位畫師的評價是:“吾知畫師非俗工,直以浩氣還太空?!盵7]俗與不俗,也成了衡量畫手技藝與境界的第一標準。再如,論及文物收藏,身為西南著名金石家的他,曾為漢代盧豐碑費盡心思、考鏡源流,并親自挑選健者“三往三復”前取此碑而不得,最終連親弟弟都派上了。可見他絕非一般的“金石發(fā)燒友”。而如此勞師動眾的理由,在《臘月二日遣子俞季弟之綦江吹角壩,取漢“盧豐碑”石,歌以送之》一詩中有過明確的解釋:“委閟夷村世莫識,時有野衲來焚香。數(shù)年敲火已剜角,不即收拾愁毀傷。定武石易薛道祖,《熹平經(jīng)》攟龍圖張。子云俗楷一‘蕭’字,尚有竭產(chǎn)夸珍藏。況茲隸古又完物,蠻叟豈足傳芬芳。”一言以蔽之,保護文物古跡不為俗世所蒙覆、所毀壞,既是士大夫之傳統(tǒng),也是其責任所在。換言之,士大夫的責任即在于發(fā)現(xiàn)、保護和傳承一切蒙塵蔽俗的美好事物。
提到審美情趣,最后不得不提的是鄭珍對梅一如既往的欣賞:“自憐此花極似我,眾人未醒先開門。何異桃李方熟睡,汝獨笑與冰雪言?!盵8]這首詩也許道出了他喜歡梅的最大理由:性情相似。據(jù)筆者統(tǒng)計,《巢經(jīng)巢詩鈔》中以梅為題或間接提到梅花的作品有十七首。先生以梅寄托愛情、友情、母子情、師生情乃至象征家運 (房前那一棵祖梅),一朵梅在他筆下涵義無窮。而眾所周知,高標逸韻的梅,在宋詩、宋詞、宋畫中都是極重要的描寫對象,可說是宋人不俗精神的一種集體象征。先生如此喜愛梅,一生詠梅不輟、甚至親手蒔梅,當然也撇不開對不俗精神的認同與繼承這一層因素。除了梅,他還栽竹詠竹,即使被人誤解也毫不介懷:“清絕王子猷,所在輒蒔竹。世人黃金目,此君那肯矚。前日負三個,自家種階足。道遠瘁其葉,紫玉自森肅。悠悠栽植心,取笑任時俗?!盵9]竹和梅一樣,也是宋人世界中不俗的代表。詩中的王子猷,和蘇東坡不都是“何可一日無此君”嗎。當然,作為園藝能手,鄭珍的花草世界里還有許多其他品種,但無一例外都故意繞開了時下的流行。如世人喜盆花而厭桃李,先生偏以崇尚自然而力捧后者:“世喜盆花卑且樛,可惜根株一生囚。當年若出置平地,至今觀之皆仰頭。世喜奇花競新麗,桃李尋常不省記,豈知香色隨水空,何似冰盤薦圓脆。”[10]此外,他還一針見血地道破那隱藏在世俗流行背后的大眾審美心理:“世間隨事失真樸,時尚草木紛如麻?!财鎱捳运讘B(tài),莊麗久已輸夭斜?!盵11]可見,在鄭珍的審美眼光中,莊麗與俗艷,真樸與時尚,乃是雅俗之判、云泥之判。
上文通過詩歌釋讀,從詩學、性情與審美三方面發(fā)掘鄭珍精神世界中“不俗”的豐富內(nèi)涵,概言之可歸結(jié)為以下四點特征:詩學理想尚自立、厭庸俗;人格建構(gòu)崇高義、哂庸俗;世風批判喜真樸、惡澆薄;以及審美旨趣重莊麗、輕時俗。就內(nèi)涵而言,這已然溢出道咸、同光宗宋詩人的論域之外,以性情為根本,輻散到思想、道德、情趣等各個方面;就形式而言,鄭珍的不俗觀也因其詩性的載體而顯得冰水渾溶,不落窠臼,比起別家的詩論詩話詩序來,更顯氣韻豐滿、耐人尋味。當然,需要指出的一點是,鄭珍從未有意要構(gòu)建某種文學觀念,或為某種思想派別張目,處于近代化前夜的他仍只是一個傳統(tǒng)學人、一介古典詩人。更何況詩在他的實際生活中還只是“余事”,這也就決定了他的詩學思想、人文精神大多散落在其眾多篇什之中,如清晨荷葉晨露,如草蛇灰線,需要人們的細細品讀和悉心整理,這與后世文論家們連篇累牘、隨心揮灑出來的文學宣言是很不相同的。
明乎此,我們不禁又要問,鄭珍的不俗精神,究竟源自何處?眾所周知,鄭珍一生困守西南窮鄉(xiāng)僻壤之間,除了幾次赴京趕考的經(jīng)歷外,鮮有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如此閉塞的環(huán)境是如何造就如此自立不俗的精神氣象的呢?筆者認為,原因大致有三。首先要歸功于鄭珍之師程恩澤。程恩澤對鄭珍最大的影響是他取法昌黎、山谷,融匯唐宋,合性情學問于一體的詩學傾向和他“以學為詩”并能“合學人、詩人之詩于一體”的“學人之詩”。而其中“性情第一”與“宗宋”的取向為鄭珍的不俗世界奠立礎基。宋代士林有一種普遍的群體性自覺,一種建立道德人格主體的共識。“不俗”乃宋人時代精神標志之一。何紹基的不俗論即從宋人黃山谷出:“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薄芭R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12]這是人格上的不俗論。而以不俗論詩亦自宋人始。起初是指言語上的淺俗?!读辉娫挕芬肥ビ嵴Z:“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逼浜筇K軾、黃庭堅、陳師道、甚至論詩主唐的嚴羽等人都有過論述。③明人詩話中偶有涉及但所論泛泛,至清代宗宋詩風漸興時又被再次挖掘出來,且在清末被同光體抬到詩學綱領的位置上。可見,鄭珍的“不俗”觀正出于這一支脈絡,直接導源是宗宋恩師程恩澤。其次,從鄭珍個人經(jīng)歷與性格起伏蛻變的過程來看,“不俗”精神也是其走向成熟的必然。隨著早年出仕熱情的屢屢受挫,隨著對社會官場黑暗實相的體會加深,其人生取向也逐漸由廟堂而山林,尤其是其母親黎孺人死后,鄭珍更是絕意仕進。再加上貴州蠻荒之地,文化水平普遍低于京師、江南、中原地區(qū),知音的匱乏,文人圈子的狹小,也在客觀上加深了鄭珍內(nèi)心的孤寂感。而獨來獨往、直起直落的不俗精神恰可以助他砥礪氣節(jié),葆存勇氣,以免被地域和文化上的邊緣感以及時代的世俗化浪潮所吞沒。這也是他為何四十歲始為“不俗”之論,其后又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原因。最后,不得不指出的是,包括鄭珍在內(nèi)道咸宋詩派和同光體詩人們之所以高舉不俗大旗,也是出于末世文人張揚個性的需要,出于一種宏觀的文化關懷與社會意識。詩人在政壇的污泥濁水與詩壇的陳腐空氣中如何重揚士大夫的人格精神,不與世沉浮,不茍營利祿,“不俗”的精神確乎可以成為保持文化清醒、尋找學術自由的一方寶劍。
[注 釋]
①同光體詩論家陳衍把《巢經(jīng)巢詩鈔》尊為“生澀奧衍”一派之弁冕;汪辟疆認為:“故同光詩人之宗宋者,輒奉鄭氏為不祧之宗?!?《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 25頁。)而錢仲聯(lián)先生也說過:“同光體詩人,張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一之幟,力尊《巢經(jīng)巢詩》為宗祖。”(《論近代詩四十家》,《當代學者自選文庫·錢仲聯(lián)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 408頁。)
②程恩澤《金石題詠匯編序》:“或曰,詩以到性情,至詠物則性情絀,詠物至金石則性情尤絀。雖不作可也。解之曰:詩騷之原,首性情,次學問。詩無學問則雅頌缺,騷無學問則大招費。世有俊才灑灑,傾倒一世,一遇鴻章巨制,則瞢然無所措,無它,學問淺也。學問淺則性情焉得厚?”《程侍郎遺集·卷七》,《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 143頁。
③如蘇軾《于潛僧錄筠軒》:“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秉S庭堅《題意可詩后》:“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寧用字不工,而不使語俗?!标悗煹馈逗笊皆娫挕?“寧拙勿巧,寧樸勿華,寧粗勿弱,寧僻勿俗,詩文皆然?!奔幢懔χ魈圃姷膰烙鹨苍凇稖胬嗽娫挕ぴ姺ā分写罅Ψ此?“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p>
[1]何紹基.東洲草堂文鈔 (卷三)[A].近代中國史料叢刊[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
[2][3]陳衍.石遺室詩話[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99,314.
[4][5][6][7][8][9][10][11]鄭珍.巢經(jīng)巢詩鈔[M].
[12]黃庭堅.山谷別集 (卷十)[A].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13]程恩澤.程侍郎遺集(卷七)[A].叢書集成初編[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
[14]汪辟疆.汪辟疆說近代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5]錢仲聯(lián).論近代詩四十家[A].當代學者自選文庫·錢仲聯(lián)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