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峰（廣東商學院， 廣州510642）

說不盡那《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一個文本的癥候式閱讀史

□劉俊峰（廣東商學院， 廣州510642）

論爭檔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收獲》1985年第5期）是張賢亮《唯物論者的啟示錄》的第二部（第一部是《綠化樹》），據(jù)說是因為《綠化樹》的單行本曾被放在新華書店植物學柜臺出售，所以作者才將其續(xù)編《菩提樹》改成現(xiàn)在這樣一個嘩眾取寵的名字。

這部中篇甫一面世，便在云波詭譎的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社會投下一枚重磅炸彈，一時間聚訟紛紜，爭鳴不已，進而持久地牽動整個社會的敏感神經(jīng)，開啟了此后身體敘事的閘門，引導出諸般的學術(shù)命題，由其引起的反響不遜于《洛麗塔》對西方世界的沖擊。乃至后來，這部小說的篇名成了意指豐沛的具有經(jīng)典意義的公共話語。作者后來在回憶這部小說時說到：“后來很多人都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中國當代性文學的開端，甚至開玩笑地說我是中國當代文學性描寫的鼻祖。正因為我試圖沖破‘性’這個文學禁區(qū)，整個1980年代對這部小說有不小的非議和爭論，據(jù)統(tǒng)計對《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評論文章加起來竟然有200多萬字，是小說體量的10多倍?！?988年10月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評〈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書選取了全國報刊1985年10月至1986年9月發(fā)表的有關(guān)《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各種觀點、各種角度的評論文章44篇。許子東對“在批評圍困下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價值陣營的重組有過這樣的表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問世后，人們饒有興味地發(fā)現(xiàn)，具體的不同的批評意見與‘左’或‘右’、‘解放’或‘保守’、‘老年’或‘青年’，‘類’的批評群體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被打亂了。人們不無驚訝地看到：一向立論嚴謹歷來注重文學社會效果的老評論家，卻對張賢亮的‘性描寫’表示理解乃至支持，而不少銳意更新觀念激烈卷起新潮的青年評論工作者，居然對《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道德傾向皺起了眉頭……一部文學作品，怎么會引起這樣‘混亂’的爭鳴呢？在這樣復雜碰撞的交錯的批評中，張賢亮小說本身的意義又在哪里呢？”（見許子東：《在批評圍困下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社會科學》1986年第5期）

應該說，作為具有多重意義結(jié)構(gòu)的作品，它引發(fā)的爭議也是多重的。其聚點大抵指向兩個向度：“政治隱喻”與“肉體隱喻”。許子東在寫于1988年10月的《張賢亮筆下的“畸形屈辱感”》一文里這樣評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么另一半呢？張賢亮的回答似乎是：‘政治’。把‘政治’和‘女人’（革命和愛情）扭在一起并尋求其最佳組合方案，本是‘五四’以來很多中國作家一直想做一直在做的事。張氏的獨特之處，是將兩者都推到‘屈辱’的極端（政治犯+性無能）并絞在一起打個結(jié)。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互為因果，在結(jié)構(gòu)意象上互相隱喻?！保ㄒ娫S子東：《吶喊與流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

黃子平則從“靈與肉的搏斗”這一視野觀察：“靈與肉、必然與偶然，這是張賢亮的創(chuàng)作中‘藝術(shù)——哲學’思考的兩大焦點。這兩對范疇時常交叉、疊合，既折磨著又安慰著他筆下的主人公。當屬于靈的、屬于必然的東西占上風的時候，它們仿佛凝定為信念的兩根支柱。當屬于肉體的、偶然的東西充分地展現(xiàn)的時候，它們更像是翻滾著的感覺的漩渦，也是思想的漩渦。”（見黃子平：《正面展開靈與肉的搏斗——讀《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文匯報》，1985年10月7日）

張賢亮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所暴露出來的男權(quán)意識和性別歧視觀念，曾經(jīng)為批評家所關(guān)注，特別是南帆為此做過的批評頗有代表性。

時過境遷，驀然回首，一位批評家在變化了的語境里做出了這樣的分析：“這部作品當時引起很大爭議的原因，一是在于張賢亮寫到了性，二是在于寫到了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的離異等問題。一個道德感和身體虛弱感相當強的民族，是不大忍心看到這些東西的，尤其是經(jīng)過了十幾年不能談性的社會主義道德教育。但是我想說的是，這種爭議之所以過去或不了了之，就是因為它們根本不是文學性爭議，大家討論的不是文學問題，而是道德問題?！保ㄒ妳庆牛骸洞┰街袊敶膶W》，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至新世紀以來，圍繞《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文本解讀的一個顯著變化是由當初的文學批評作品爭鳴進入到更為深切更為廣泛的學術(shù)研究。伴隨著這種研究的不斷深入的是這部作品從“名作”到“經(jīng)典”的正典化的過程。2009年共和國成立60周年，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當代室集體撰著的《六十年與六十部：共和國文學檔案》一書，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列入其間，從文學史意義上重新發(fā)現(xiàn)它的意義。因而，從某種意義上，《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已經(jīng)成為當代中國一個“說不盡的”癥候性文本。

多年前我還坐在江南一間大學的圖書館里激動地閱讀著張賢亮新出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時，從來沒有想過多年后我會在中國當代文學史課程里與它再度相遇。時隔25年，我今年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教學進度，剛好達到張賢亮專題。

隔著25年的煙塵，第一次閱讀時的狂喜與震撼慢慢退潮，風停水靜后的回眸更覺一路行來卻原來如此的山長水闊。所有的爭議化為學術(shù)話語的一點一滴，一切的觀點鑄為思想前行的一步一履，而所有這一切都共同進入了共和國文學檔案館的一磚一石。

1985年張賢亮在《收獲》第5期發(fā)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時洛陽紙貴，爭議也隨之蜂起，且貶多于褒。“這部作品當時引起很大爭議的原因，一是在于張賢亮寫到了性，二是在于寫到了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的離異等問題。一個道德感和身體虛弱感相當強的民族，是不大忍心看到這些東西的，尤其是經(jīng)過了十幾年不能談性的社會主義道德教育。但是我想說的是，這種爭議之所以過去或不了了之，就是因為它們根本不是文學性爭議，大家討論的不是文學問題，而是道德問題?！雹賾撜f，置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時代語境里，這種以游刃于人性肌理的銳筆，流轉(zhuǎn)于政治敘事之間的身體敘事，不僅需要勇氣的挾持，更是一份人性靈光的升華。男人與女人、政治與性欲之外，作者又逗引出知識者新生的“一連串動人的故事”，以之與政治、愛欲互為勾連，從而完成一場啟蒙與救贖、情色與權(quán)力交融的華美演出，它不僅是一個右派男人的懺情錄與苦難美學的詩意呈現(xiàn)，而且這一文學文本連同其引發(fā)的批評文本共同顯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文化癥候與文學精神。

應該說，作為具有多重意義結(jié)構(gòu)的作品，它引發(fā)的爭議也是多重的。其聚點無論在當時的熱烈的文學批評還是以后的冷靜的學術(shù)研究大抵指向兩個向度“：政治隱喻”與“肉體隱喻”。

2005年春天，北京燕山出版社結(jié)合專家與讀者兩方面的意見評選出的“世紀文學60家”，張賢亮以排名56位入選，白燁在為《世紀文學60家·張賢亮精選集》撰寫的序言《時代的生活和情緒的歷史》里這樣定義其主旨，“許多人都停留在情與性的層面上，去理解《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題旨。其實，從作品的描寫來看，內(nèi)容遠比這要寬闊得多。它通過章永渴求愛情又得而復失的故事，至少告訴人們，人的世界其實就是兩性的世界；就一個男人而言，沒有女性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這種不完整，既表現(xiàn)在物質(zhì)層面上性與欲的匱乏，又表現(xiàn)為精神層面上情與愛的缺失。這種雙重缺席，勢必造成人生的殘缺與人性的畸態(tài)。病態(tài)的人生必將帶來病態(tài)的婚姻，病態(tài)的婚姻也必會釀就病態(tài)的人生。往深處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部作品其實是通過章永的病態(tài)婚事，揭露了那個極“左”時代對人性和人生的雙重戕害，仍是經(jīng)由勞改人婚愛的畸變反映社會生活的畸態(tài)。與《綠化樹》相比，《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少了一些甜蜜，多了不少苦澀，因而帶有了更多的悲劇意味?！?/p>

當代中國的學人以25年不倦的學術(shù)熱情追蹤與勘探一個文本，使得《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變換了的時空里始終搖曳著文學的風姿，理論與作品之間互為因緣的文本解讀成為當代中國文學再生產(chǎn)的一個具有癥候意義的個案。其中，最吸引我關(guān)注的研究成果是，吳炫的《沒有愛情，也沒有尊重的世界——重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及其評論的局限》（見吳炫《穿越中國當代文學》）、南帆的《文學、革命與性》（見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及韓毓海主編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20世紀的中國：學術(shù)與社會·文學卷》由蔣暉執(zhí)筆的《當代寫作中的性別話語》。這三個研究成果，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追求學術(shù)的獨創(chuàng)性、文學研究和學術(shù)史視野的融合，從文學史與學術(shù)史研究的結(jié)合出發(fā)更賦予它善于總結(jié)前此理論遺產(chǎn)、推源溯流、包容古今的集大成色彩。

在《沒有愛情，也沒有尊重的世界——重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及其評論的局限》一文里，作者用現(xiàn)代意識重新審視與評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男主人公，認為“章永不愿意通過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人的尊重的方式來體現(xiàn)他對這個世界的底線之愛，他也就不能在現(xiàn)代意義上稱之為‘人’——他是一個欲望者、人格委瑣者、烏托邦者、自私者、知識優(yōu)雅者、有英雄主義的豪情者、男性中心主義者，但唯獨不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有的對人的‘尊重者’”③。

南帆在《文學、革命與性》的視野下重新審視評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重新規(guī)劃它的文學史意義：

張賢亮的《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20世紀80年代最為著名的中國小說——尤其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之中，革命的政治已經(jīng)由于畸形的發(fā)展而演變?yōu)樾碌膶Ｖ企w系。這是一種嚴酷的異化。這種專制體系是對于個體生命內(nèi)涵的全面封鎖——這樣的封鎖包含了精神和身體……《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暗示了性的不可止遏的沖擊能量。這是革命的驅(qū)動之一。但是，這一部小說同時暗示出，性的能量還擁有另一幅世俗的構(gòu)圖。黃香久的愿望代表了民間的悠久傳統(tǒng)：“小農(nóng)經(jīng)濟給人最大的享受，就在于夫妻倆一塊干活！中國古典文學對農(nóng)村的全部審美內(nèi)容，只不過在這樣一個基點上——‘男耕女織’”。換言之，性的傳統(tǒng)觀念同時包含了渴求安寧、恐懼革命的保守性。《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后半部分展開了革命與保守之間的沖突。

在韓毓海主編的《20世紀的中國：學術(shù)與社會文學卷》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得到知識考古學的卓越的闡釋：

作為具有多重意義解構(gòu)的作品，它完成如下的文學任務：再現(xiàn)了欲望的肉體，破壞了張抗抗美的肉體等于善的政治的神話；它把男女之間靜穆的純美的注視轉(zhuǎn)化為肉體的激情對話，這種對話在‘我’和‘他者’的模式中得以抽象的展開，從此以后，王安憶、蘇童、葉兆言的創(chuàng)作便有了最初的本土依托；它最大膽最鮮明地表達了男人的“厭女”情結(jié)，它來自于對閹割的懼怕，其背景既有西方的弗洛伊德的色彩，又帶著濃重的東方情調(diào)，這直接導致了90年代的以林白、陳染為代表的“私小說”女性對抗；它思考了性態(tài)問題，顛覆傳統(tǒng)的“風情”，在權(quán)力、性和快感網(wǎng)絡之間表達了纏繞性的突圍沖動，這樣的結(jié)果無疑是加速了性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向，最終和市場的欲望連接在一起，成為王小波的先行者，同時也是90年代破碎的自我欲望主體的“冥河的擺渡者”；它瓦解了關(guān)于“美”的神話，動搖了理性的根基，成為先鋒文學的先驅(qū)；預示自由理想的終結(jié)。

這種譜系學的知識考古，不僅描畫了當代中國性別話語的知識圖景，而且在文學史學術(shù)史與思想史的背景上定義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意義，這種互為因緣的文本解讀，使這部備受爭議的小說具有了異常豐富的闡釋空間，極大地提升了對這部小說的研究與認識水平，也推動著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的發(fā)展與學術(shù)研究的建設。

從某種意義上，當代中國文學里正是因為出現(xiàn)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樣具備豐富、復雜的思想蘊含與獨特的美感意蘊的癥候性文本，促發(fā)了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的建設。對一個時代的文學來說，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兩個組成部分?！拔覀兎Q為活生生的文學創(chuàng)造活動，實際上由兩部分構(gòu)成，一部分是文學作品，一部分是文學批評?！雹诙拔谋镜囊饬x不是敞開、透明、一次性呈現(xiàn)的，而是隱藏的、潛隱的、漸顯的。也就是說，文本的意義是需要不斷被發(fā)現(xiàn)、被闡釋、被賦予的，文本研究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文本意義的‘開發(fā)’過程與‘增殖’過程。另一方面，文本本身是動態(tài)的，未完成的，不斷豐富的，一個時代的文學作品總是處于‘生產(chǎn)狀態(tài)’中”③。

2009年，當代中國文學的前沿批評家陳曉明出版了一部長達600頁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著作《中國當代文學主潮》。在“‘文革’后的傷痕文學及其反思性”的命題下，重新發(fā)現(xiàn)與確認《男人一半是女人》的“人性的敘述”的文學史意義，認為“如果說在《靈與肉》和《綠化樹》中，張賢亮還在為知識分子構(gòu)造一個完整的唯物論者的神話的話，那么，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他已經(jīng)拋棄了這段歷史的起源與構(gòu)造的邏輯性，把傷痕的美感從知識分子受難的背景中剝離出來加以放大，變成了娓娓動人的關(guān)于人性的敘述”。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從誕生之日起，便以爆裂的強震與持續(xù)不斷的余震沖擊與覺醒著當代中國的審美之維。登岸不舍舟，舟在岸方在。從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得自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閱讀體認與文本深耕，成了破解當代文化精神癥候的一把鑰匙。誠如一位臺灣學者所言：“正典本質(zhì)上固然永不封閉，但它得有人去讀，其意義是由閱讀生出來的。倘若士不悅學，大家都不愛閱讀，視閱讀為畏途或鄙視之，僅以談作者身份、膚色、階級、國別為樂；或廢書不觀，徒逞游談。則正典之生命便告終?！保忶i程：《經(jīng)典閱讀》）文學批評的再生產(chǎn)過程是伴隨著文本的再閱讀而展開的。透過不懈不止的再閱讀，你當越來越能體會，文學批評不是起源，也不是終點，而是閱讀旅程的一個驛站。每個研究者首先都是這世間閱讀經(jīng)驗的一位中介者。不停地閱讀，開出不停地批評；不盡的批評，開出不盡的詮釋；不懈的詮釋，開出不懈的書寫。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們不妨說當代中國的文學世界里有個說不盡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① 吳炫：《穿越中國當代文學》，第165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165頁。

② 陳曉明：《批評的歷史與超越媒體的可能性》，《傳媒與文藝》第1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③ 吳義勤：《新世紀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與問題》，《文藝研究》2008年第8期

（責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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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俊峰，文學博士，廣東商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