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沈云陔與《殺狗驚妻》
□高 翔
沈云陔(1905~1978)男,湖北新洲人。楚劇青衣,沈派創(chuàng)始人。少年時在鄉(xiāng)間學藝,藝名“十歲紅”。1919年加入職業(yè)花鼓戲班,1921年受聘于漢口春仙班,1927年參加楚劇演員訓練班,1938年參加歌劇演員戰(zhàn)時講習班并組建問藝楚劇宣傳二隊入川。1946年秋率隊返漢與美成戲院、建藝楚劇團合并組建問藝楚劇團。他致力于戲曲改革,表演樸實大方,塑造的人物性格各異、形象鮮明、生活氣息濃厚、寓新巧于含蓄。曾任武漢市楚劇團團長、市戲曲學校副校長、中國劇協(xié)武漢分會副主席等職,為楚劇立足武漢、確定劇種新風作出過重要貢獻。代表劇目有《殺狗驚妻》、《潑粥》、《夜夢冠帶》、《庵堂認母》、《斷橋》等。
民間有一句俗語:“曹莊的娘”。意思是說“這婦人有孝子而無孝媳”,出處就是《殺狗驚妻》。這出戲的劇情是:曹莊孝母,棄官歸養(yǎng)。其母因曹外出斫樵,催曹妻焦氏造飯充饑,焦氏不愿,以干餅予之,損母牙;再以面湯戲之,母怨,焦氏怒以喂犬。母嚴詞規(guī)勸,焦氏反加打罵。曹莊歸,夫妻爭吵失和,曹莊怒欲殺之。焦氏逃,曹遂殺狗以警戒。焦氏懼,緊急中慈母代媳求恕,一家和好。
《殺狗》是一出舊戲,全名《忠孝圖》。宋何薳《春渚紀聞·卷四》有《磨刀勸妻》的俗曲記載:某人有悍妻,常欺凌小姑。夫每外出歸家,必泣訴小姑凌辱虐待自己。是夜,丈夫取刀磨之,對妻說:“小姑不容你,我用刀替你除掉她?”妻大悅:“這正是我所想的。”其夫又說:“今還不能殺,你需和顏悅色好好待她月余,讓四鄰都知道你待小姑好,而小姑待你惡,那時動手,四鄰才不會追究殺她的原因?!眿D如其言,待小姑甚好,而小姑也開始對嫂子親近。月滿,夫問妻:“小姑待你如何”?妻說:“待我不薄,非昔日所能比也?!庇衷掠?,再問,妻子欣然告之,小姑甚賢,不可殺之。姑嫂從此和睦。孝子曹莊,確有其人,戰(zhàn)國時楚國大夫。至于有無焦氏其人,民間如何將“曹莊孝母”和“磨刀勸妻”兩個故事重疊,何人何時所作,均無從稽考。但母慈子孝,附會出一個惡媳婦,雖難教人信服,然其強烈的人物色調,卻也十分適合戲曲演繹。
時代更迭衍變之《忠孝圖》,前半部為《曹莊辭朝》,后半部即《殺狗驚妻》,楚劇原本無此劇,系沈云陔從川劇中將后半部移植而來,并根據(jù)楚劇的特點,既增又減,成就了簡短精巧的楚劇《殺狗驚妻》。從川劇到楚劇,增添的是平民意識,減少的是桎梏藝術演進的羈絆。曹母的仁慈和焦氏的刁蠻得到進一步突出,人物色彩更加鮮明,故事展開得聲色飽滿、意味綿長。
沈云陔的楚劇時代,乾旦正興。乾與坤對應,所以女藝人亦稱坤角。平心而論,男人學女人扮可愛,只要具備美貌和細聲,往往能夠模仿出人們期待的樣子,甚至比女人還銷魂。但沈云陔沒有這些條件,這便不易,他所扮演的每一個“旦”都很漂亮,并超越了一般。他多方位地挖掘女性形態(tài)意蘊,還將這種極具生活氣息的旦角(楚劇稱“內角”)戲揮灑得如同書法一般自如。惡媳婦焦氏,即為一例。
沈云陔之焦氏,注重人物形態(tài)上的古典性和心理上的現(xiàn)實性,因而,他駕馭角色能夠用俗而不媚俗,將念白、唱腔、身段、表演等手段,鋪排得點、線、面相互呼應,掌控得疾徐有度,不使角色失韁。沈云陔以底層貧困婦女為原型,將焦氏人物框架與“跟丈夫的感情很好,就是擱不得婆婆”的一類典型素材自然合一,創(chuàng)造了一個“成天勞動,并不貪嘴”①、行為粗獷的婦女形象。所以,第一次出場,她便邁著大步,一副目空一切的悍婦像:“人見白頭喜,我見白頭恨,惱恨白頭人,為何不短命。”尾句輕拍雙手以示其潑,歸坐“二郎腿”造型。聽婆婆乞食,緩變霸氣過盛的姿勢,故意壓低聲調:“活了六十多歲,飯還冇吃厭?吃飯還早?!庇麚P先抑,營造了一種山雨欲來的憋悶,將自私與不肖行為刻畫得入木三分,為下面特意增加的一段“打婆”戲做了較好的鋪墊。沈云陔用硬餅、稀面湯為點,從一弱一強的對白到過激語言的較勁到焦氏怒而動粗為情緒線,構成了一幅連篇水墨世俗圖。
第二次出場,沈云陔預設焦氏在廚房忙活,看見婆婆進門,氣勢洶洶地抄竹竿沖到臺口,忽見婆婆身后緊跟著怒目圓睜的曹莊,頓失方寸,身形一個前后微晃,眼珠快轉,驚慌中發(fā)現(xiàn)院中雞群,高舉的竹竿變式為趕雞:“呵喺、呵喺”,借勢逃遁。不巧抽身正撞在門框上,雖眼冒金星,可又不敢喊疼,丟掉竹竿,卻還要顧著側耳偷聽房外動靜。這段戲前后不到一分鐘,被沈云陔與扮演曹莊的高月樓及扮演曹母的李金和,演繹得如魯班造榫,嚴絲合縫。接下來,聽到曹莊怒呼“你與我滾了出來”,反倒氣定神閑,取下頭巾,撣去灰塵,痞笑著迎向丈夫:“……我來與你擦汗?!边@是老武漢市井婦女典型的“做鬼做神”②像。曹莊:“不用?!苯故系吐曕止荆骸皞€雜種似的,真是不識抬舉?!笔找籼帉⒋磙r(nóng)村婦女身份的頭巾甩去,似泄憤,也似書一字之收筆,利落而有力,既是前段戲的完結,又暗示了高潮戲的到來。說唱風格的“迓腔”演唱,“陰陽面”的表演,繁復交替,瞬間巧笑變憎惡、歹意幻諂媚,跨度大,費功力。沈云陔則捏拿得游刃有余,精準非常。在曹氏夫妻針尖對麥芒的唇槍舌劍中,沈云陔將焦氏的不服輸、理屈詞不窮的性格,刻畫得尤是出色,直逼得曹莊恨從心頭起,抽刀斷前情。文戲武唱,追逐跌撲緊湊適當。這一場“逼殺”,與類似的閻惜姣逼宋江大不相同,無論從人物形象、內心描摹,以及舞臺技術手段的處理上,都經(jīng)過了精心安排,卻又不拘泥于程式,并且處處沾著江漢特色的人文“地氣”。
傳統(tǒng)戲結構大多先松后緊,緊至頂端必為收。沈云陔的處理是一段滿宮滿調的演唱以饗眾客。情節(jié)是:曹母拼命勸阻曹莊放下屠刀,使焦氏為之震撼。此時,渲染緊張氣氛的文武場、舞臺調度等,頓時戛然消停。全場凝神貫注,惟焦氏百感交集,輕移兩步向前起唱“悲迓”:“見此情嚇得我不寒而顫……”頭一個“見”字啟腔清唱,是楚劇悲迓典型特點,恰如雷雨過后的清涼,給人以爽利之感;“此情”落音墊一個“吶”字拖腔,未待樂隊過門進入,早已迎來滿堂“爆彩”。沈云陔唱出焦氏的悔悟心情,使觀眾忘記身在何處,而他自己也忘掉了技術,聲情并茂,悠揚收尾,盡顯藝術化境。
“賤人休走,看刀!”這是曹莊對妻子的態(tài)度,結果狗做了犧牲品。其民間的反響也有很大的差異,如傳統(tǒng)相聲《宮大爺勸善》:“曹莊孝母不把官做,苦打柴,到深山,也曾殺狗把妻勸”;河北民歌《白二姐繡花燈》中又有“曹莊孝母把妻虧”的詞句。傳統(tǒng)本子中,孝子曹莊對妻子的不良行為進行了“多次規(guī)勸”,這才無奈下刀殺狗以示警告,顯然,重頭戲在老生——曹莊身上,而沈云陔的移植,則將重點轉移到焦氏的身上,讓人物心理過程分誤、怒、遮、爆、潰、悔六個層級段落依次推進,使母善媳惡、夫孝妻不肖為對應的戲劇矛盾形式得到充分展開。楚劇《殺狗驚妻》在“平民化”的改編中,人物形象越來越清晰:曹莊孝道、剛烈,曹母仁慈、善良,焦氏忤逆、惡狠,同時使觀眾在恨焦氏不爭之時,也憐其不幸。
試想,如曹莊這樣為孝而辭官的人,在本不易調和的婆媳關系上,必然要以委屈與犧牲妻子的情感為代價,他雖然孝道,但絕然不是好男人。再者,曹母和焦氏從一品大員的老太太、夫人,驟然一貧如洗溫飽不濟,也注定了她們之間的故事,比一般的“窮人事多”還要“事多”。焦氏也是人,她何嘗不需要人疼呢?故事的展開受到《磨刀勸妻》模式掣肘,觀者一方面對這個“劣行”人物給予猛批,一方面又在心底被仁愛之心所困惑——畢竟她是弱者。焦氏的情感被曹莊所忽視,在物質經(jīng)濟上受窘、精神情感上受迫,以至于她“打公罵婆”,根本是長期精神壓抑、心理扭曲而得不到調節(jié)的必然結果,其實禍根在曹莊身上。該戲的核心命題是“孝”,這來自單親母愛的“孝”的極端化,特征是兒子百依百順。也就是說,曹母習慣了順從,當焦氏作為孝順附屬品出現(xiàn)不滿情緒或有不“順”舉動時,老太太是斷不能容的。曹母說:“我兒性情不好,怕你夫妻失和。你再若不改,他絕不會與你甘休的?!逼矫婵催@段詞,是勸人向善,但實際上是威脅,或者說是施加精神壓制。若在真實生活中,聞者不惱才是怪事。那么,該戲矛盾沖突的終點,曹母拼死阻止曹莊殺妻又作何解釋呢?應該說,曹母能將兒子培養(yǎng)成一品大員,說明她智性很高,但兒子丟官、不能融入社會、易沖動,也和她在情性培養(yǎng)上的缺失有著很大的關聯(lián)。將自己孤立起來的人,通常很機警。所以,曹母一直是冷靜的,及時終止了曹莊的暴力行為,這是她的個性所致。這種復雜的表述結構,正是吸引人們反復觀看的地方,也是沈云陔移植改編該劇的動機所在。
注釋:
① 沈云陔語,參見《談<殺狗驚妻>的表演》,《藝壇》2007/4。
② “做鬼做神”是武漢方言,意為裝模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