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樹是有靈性的樹,緘默如村后歪脖柳樹上拴著的那頭水牛,反芻著過往的歲月,守望在村莊的邊緣,靜靜地等待遠去的游子淚雨滂沱地歸來,靜靜地在殷紅霞光中與不約而至的一陣風纏綿。它們嶙峋的樹皮、崢嶸的軀干,讓人的目光一點點地濕潤起來。在秋天,苦楝和村莊一樣顯得十分單薄,把蒼老的葉子抖落,把深沉的思念懸掛在枝頭。
我是鄉(xiāng)村的一棵會流淚的苦楝樹,用緘默的姿態(tài)凝望著鄉(xiāng)村所有的歡樂和痛苦。
那是一個美麗而憂傷的秋天。二十歲的我背著簡單的行囊,擔著父親的希望,牽著母親的情絲,握著竹笛,揣著普希金的詩集,沿著長滿蒿草和狗尾巴草的小路,來到那所水墨畫般的鄉(xiāng)村小學時,渾紅的夕陽在幽藍的天幕上涂沫了一片意識流似的絳紫,然后輕輕地滑向遠處隨風搖曳的蘆竹叢中。這時,一陣秋風輕輕吹過,心,泛起圈圈漣漪。
從此,我的事業(yè)、我的韶韶年華,都將留在這片褐色的土地上,留在這所鄉(xiāng)村小學里,眼里有莫名的潮水漫過。
小村遠離都市的繁華和喧囂,到處彌漫著恬淡平和。一條玉帶似的小河在村前顯出孕婦般的身段,然后迤邐而去。兩岸的垂柳如古代的仕女,曲盡身姿的裊娜與娉婷。淡青色的炊煙似鄰家忸怩含笑的窈窕村姑。鄉(xiāng)村的黃昏深深地震撼了我,一種久違的田園親情與溫馨縈繞于胸。
放眼望去,鄉(xiāng)村的路總是瘦瘦的、綠綠的、長長的。誰家的懶貓總是蜷縮在墻角瞇縫著眼,像似有什么憂傷。而小黃狗卻快樂地東游西逛,不時汪汪地叫著,在呼朋引伴哩,鄉(xiāng)村因它們而生動而沸騰。
在沒有月亮的晚上,鄉(xiāng)民們沿著凹凸不平的土路來到學校,圍著我噓寒問暖。他們的背脊和胳臂,油黑發(fā)亮,純粹是一種黧釉的質(zhì)地,如中世紀的陶罐。他們親切的話語如一泓清泉注入我的心田。心,暖暖的,開成一朵喇叭花。我想,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平凡的人,像喇叭花和梔子花一樣兀自開著,默默地點綴著這片土地,默默地丈量著過往的時光。他們其實也是需要溫情滋潤的。哪怕一點點的關愛,都像輕風一樣拂過他們干涸的心田。送走他們,我踽踽獨行于鄉(xiāng)間小路上,我聽到莊稼偷偷拔節(jié)的聲響,聽到他們情人般的夢囈或交談。我聽到村人高一聲低一聲的鄉(xiāng)音土韻在莊稼的葉間蕩漾開來。
鄉(xiāng)村的孩子是善良而敦厚的,在沒有山岳的蘇中平原上成長,同樣需要石頭般的堅強和沉默。他們憨厚的嘴唇說慣了野花般的土話,泥土般誠實的心靈常換來彼此信任的微笑。每每放學后,我常常聽到蘆笛和泥哨的脆響,把我的心吹得像一只風箏似的,在這寂寞而又充滿無限趣味的鄉(xiāng)村上空飛過。日子長了,我便深深地陶醉于他們透明的淳樸,原先“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傷也蕩然無存!
我們常常投身于原野,我們有飛翔的向往和對自由的熱愛。瞧,原野似一幅靜態(tài)的風景寫生,清風是柔韌的梳子,鳥聲似春雨般澄亮淋漓,垂柳是徐志摩筆下的新娘,木橋油畫般渾厚神秘。原野上有小花綿綿的心語、露珠玲瓏的背影、秋天噴香的思緒。我們在原野上放飛歡樂,涂沫濃郁的鄉(xiāng)情,擷拾鮮活的詩句,搭建友誼的涼亭。我們是原野的主人,我們聆聽到了土地的微吟和呼吸。這時候,我總是想起普希金在俄羅斯的小徑上歌唱著:“在春天的玫瑰蔭下,我成長為一個詩人?!?/p>
有人說,教師的生命像一個長長的句子,艱辛是定語,耐心是狀語,熱情是補語;又有人說,教師的生命像一個根號,一疊疊作業(yè)本為他的青春無數(shù)次開平方。居于村小,平素酷愛爬格子,常有作品見諸報端。散文打開了我的心靈世界和生活庫存,論文是我教育之樹上結出的豐碩果實。我向往古典詩詞描繪的那種寧靜致遠的境界,常常在夜闌更久、冷雨敲窗的靜夜捧讀慧書,聆聽大圣至賢們醍醐灌頂?shù)慕陶d;常常在心浮氣躁時、傷感彷徨時讓皎潔如水的月光濾去沾滿心扉的塵渣。
我憐惜胼手胝足、躬耕隴畝的鄉(xiāng)民,他們耬犁耙耪,點種鋤收,樣樣在行。他們的形象總讓我想起油畫《父親》和《拾穗者》。他們讓我體驗了農(nóng)民的辛勞和勤儉,讓我領略了“瞰于野,唯稼穡艱難是之”的千古浩嘆!
在鄉(xiāng)間,苦楝樹是一種會流淚的樹,老牛一樣靜默著,渾身長滿思想的葉子。它時時敞開胸襟,挽留到處流浪的風,挽留一顆顆孤獨而憂傷的心靈。鐵質(zhì)的枝干,寫滿滄桑的樹皮,如亭似蓋的樹冠,苦澀纖弱的樹果,恬淡平和,如蘇中平原上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就是一棵會流淚的苦楝樹,用清涼的綠蔭給孩子們帶來無邊的詩情畫意。
守望鄉(xiāng)村,是我精神旅途中的一陣駝鈴一曲笙簫。鄉(xiāng)民們以犁鏵在土地上發(fā)掘詩歌,我要用智慧和愛心在村小譜寫精美的育人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