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義,1935年5月生,海南省樂東縣人。華中師范大學文科資深教授,終身任職?,F(xiàn)為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語言學科組副組長。著作三次獲得中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優(yōu)秀研究成果一等獎,三次獲得湖北省人文社會科學優(yōu)秀研究成果一等獎。此外,還獲得中國圖書獎、國家級教學成果獎等多個高級別獎項。
問者:邢老師,您好!我叫王耿,是華師文學院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方向碩士生,我本科也就讀于您親手創(chuàng)辦的語言學系,可以說得上是您忠實的“粉絲”。因此,《語文教學與研究》雜志委托我對您進行一次專訪,我感到非常榮幸。此前,我已經閱讀了一些關于您的訪談文章,涉及的內容很多:有談文學與語言學關系的,有談語言學科建設的,有談文品學風的,等等。我最近有幸拜讀了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您的新著《語法問題獻疑集》[1],所以,我想僅就這部著作向您請教一些問題。我們知道在此之前,您已經陸續(xù)出版過《語法問題探討集》《語法問題發(fā)掘集》《語法問題思索集》《語法問題追蹤集》等論著,請問,您的這部新著命名為“獻疑集”,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嗎?
答者:這本冊子剛剛于2009年10月出版,但書名其實在很早之前就計劃好了,當時《語法問題思索集》出版后,我跟我的學生宇明、向農、國政、振國、國勝、邱林幾位閑談,談到以前的書名“探—掘—思”三個字之間隱約存在著一種推遞性關聯(lián),宇明問我以后再出集子怎么命名。我告訴他以后再出的命名為《語法問題追蹤集》,再以后上了年紀,研究不動了,只能為后人提出一些疑問了,所以命名為《獻疑集》,當然這本《獻疑集》不僅僅是獻出疑問,而且獻出了我本人對疑問的思考之所得。疑問永遠回答不完,思考了某些疑問之后,跟著肯定又會冒出更多的新疑問,求知是沒有止境的。
問者:“探討→發(fā)掘→思索→追蹤→獻疑”組成了一條有序的鏈索,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忠實記錄了您的研究歷程。邢老師您雖已年逾古稀,思維依然如此活躍,依然站在語法研究的制高點為我們指明前行的方向,實在令作為晚輩的我們由衷地感到欣喜和踏實。能否請您向廣大讀者簡要介紹一下這部新著的主要內容?
答者:好的?!墩Z法問題獻疑集》主要收錄了我從2002年到2008年發(fā)表的文章。共31篇,分為五組,第一組討論語言學科的發(fā)展及相關方法論;第二組到第四組文章都偏重于具體語言事實的探討,但觀測方法和角度有所不同:第二組著重對語言現(xiàn)象進行語表形式、語里意義、語用價值的考察;第三組將語言現(xiàn)象放在現(xiàn)代漢語和古代漢語這兩大背景下進行考察;第四組則將考察背景擴大為大三角“普—方—古”,即進一步把“漢語方言”納入考察范圍。第五組文章主要討論學人的學風,教師的教風等有關問題。這五組文章的后邊,還有序言12篇和學術散文8篇。
問者:在采訪之前,我已經仔細拜讀了這部著作。我個人認為,在整部著作的編排上,其實也貫徹了您一直強調的理論與事實的辨證關系,正如您所介紹的,這本著作涉及了語言學研究路數(shù)及學風文風,這其實就相當于“宏觀理論”;您對具體語言現(xiàn)象的深入考察就相當于“事實論據(jù)”,這些堅實的具體研究穩(wěn)穩(wěn)地支撐起您的研究理論,相輔相成,渾然一體,體現(xiàn)了實事求是的學風,也就是您所倡導的“樸學”精神。所以,我想請您對語言學研究的“樸學”精神作一個具體的闡釋。
答者:我曾在2006年的“博雅大講壇”上作過“國學精魂與現(xiàn)代語學”的講演,講演稿也錄入了《獻疑集》,其中就詳細闡釋了中國語言學的“樸學”精神。“樸學”一詞,最早見于《漢書·儒林傳第五十八》中漢武帝和倪寬的對話里?!冬F(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道:“樸學,樸實的學問。后來特指清代的考據(jù)學?!睍呵也还芴刂噶x,樸學精神其實就表現(xiàn)為質樸、實在,講實據(jù)、求實證,這是國學中最具生命力的一種學風。
在語言學研究中如何體現(xiàn)和傳承這種學風,我認為要做到兩點:首先要按樸學精神的要求,充分占有材料,據(jù)實思辨,不應疏而漏之。比如數(shù)詞“三”在中國文化中既可表示定數(shù),又可表示約數(shù)。定數(shù)指確定的數(shù),比如二加一等于三、四減一等于三的“三”;約數(shù)指不確定的數(shù),又叫概數(shù)。表示約數(shù)的“三”,許多時候跟“多”相聯(lián)系,我們一口氣可以說出“三思而行、三令五申、推三阻四、一波三折、舉一反三、三人成虎、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鹊壤?。清代學者汪中寫了一篇《釋三九》,他說:“一奇、二偶,一二不可以為數(shù);故三者,數(shù)之成也?!边@一點,反映了漢民族的心理形態(tài)。但是,從現(xiàn)代漢語看,約數(shù)“三”是否都跟“多”相聯(lián)系呢?不一定。有時反而表示“少”。比如,“三句話不離本行”。同是“三X兩Y”,“三心兩意”表多,“三言兩語”卻表少;“三番兩次”表多,“三拳兩腳”卻表少;“每天三碗兩碗地吃肥肉”表示多,“每天只能賺到三塊兩塊錢”卻表少。顯然,規(guī)約“三”的多與少,還有別的因素,比如跟“三”聯(lián)系的事物,以及人們對事物的主觀認知??梢钥闯?,充分占有與“三”有關的材料,全面地考察約數(shù)“三”,才能對“三”的內涵做深入的了解。
其次,傳承“樸學”學風要做到面對新的理論方法和科技手段,應以樸學精神反復驗證,不應大而化之。比如表示遞進關系的“不但”和“不僅”,二者的區(qū)別在哪里?二者的區(qū)別跟文體有沒有關系?我們曾做過一次小實驗,檢索語料庫中的《人民日報》語料,共兩千六百多萬字,其中“不僅”出現(xiàn)五千多次,“不但”出現(xiàn)九百多次;檢索當代數(shù)十名作家的小說語料,其中“不僅”出現(xiàn)近六百次,“不但”出現(xiàn)近一千次。于是我們提出一個假設:可能非文學作品多用“不僅”,而文學作品多用“不但”。事實是否如此呢?為了驗證這個假設,我們擴大了檢索范圍。《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中“不但”出現(xiàn)三百多次,“不僅”三十多次,可見,在非文學作品里,不一定“不僅”多于“不但”。我們再檢索楊沫的《青春之歌》,“不但”出現(xiàn)十多次,“不僅”出現(xiàn)二十多次,可見在文學作品里,不一定“不但”多于“不僅”。這就是說,結論不可信,假設不成功,目前我們并沒有擺脫認識的模糊狀態(tài),還需要從別的角度去做更多的努力。由此我們懂得了一個道理:語料庫不管多大,都不可能窮盡語言事實;即使語料庫大到基本窮盡語言事實了,也可能會在求證角度、程序和方法上出漏子。所以說,先進的科技為我們做研究提供了便利,但是依然要遵循“樸學”精神,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求實證,講實據(jù)。
問者:我有幸聆聽過您2006年的那次《國學精魂與現(xiàn)代語學》的演講,獲益匪淺?!皹銓W”精神其實就是蘊含在國學中反映中華民族性格特征的樸實學風。我們知道您的研究一直提倡“民族性”,在這部《獻疑集》中您也反復地進行了強調,這種民族自信在當今西學侵逼的形勢下顯得非常寶貴。但是不能否認,西方語言學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科學嚴密的研究體系,產生了許多特色鮮明的學派,擁有明確系統(tǒng)的指導思想,這些特點和優(yōu)勢對于中國傳統(tǒng)“語文學”向“語言學”演變有著推動作用,也促成了當今中國語言學界兩種研究模式:生發(fā)型與引創(chuàng)型。請您具體闡釋一下這兩大模式的特點和相互關系,好嗎?
答者:引創(chuàng)型指引進國外理論,通過同漢語或少數(shù)民族語言相結合的考察驗證,從而有所創(chuàng)新;生發(fā)型則指關注國外語言學理論及其影響,強調更多地對漢語和少數(shù)民族語言本身特點進行發(fā)掘,從而有所創(chuàng)新。
這兩種研究范式其實反映了語言學科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對重要的辯證互補關系,即“引進提高”和“自強自立”。所謂“引進提高”,是指通過引進國外學術思想、理論和做法,促使本國的研究水平得到理想的提高。沒有引進提高,就沒有中國的現(xiàn)代語言學,這是歷史事實。季羨林曾說:“在中國學術史上,無論哲學史、宗教史、藝術史等等,文化交流起了很大的作用,語言學史何獨不然。從《馬氏文通》起到現(xiàn)在整整一百年了,在這一百年內,中國語言學經歷了一個‘現(xiàn)代化’的過程。人們現(xiàn)在常說,所謂‘現(xiàn)代化’,其實就是引進西方的‘理’,結合我國的實際進行探索,并不斷取得成功的過程。衡之以語言學的發(fā)展過程,這話也是適用的?!奔鞠壬脑?,代表我們的共識。
所謂“自強自立”,是指不依成法,自力更生,自我創(chuàng)造?!耙M”的目的,是“提高”;“提高”的結果,是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模式;自己模式的成熟狀態(tài),是中國特色學術流派的形成。從這一點看,科學跟藝術情況相同。比方說,我國的京劇表演藝術已經達到了相當成熟的高峰,最基本的表現(xiàn)就是形成了這“派”那“派”,只要一提到“梅派”和“程派”,稍有京劇表演藝術知識的人就會知道這是兩個具有各自特點的流派。又比方說,我國的書法藝術早已達到了成熟的高峰,最基本的表現(xiàn)就是形成了這“體”那“體”,只要一提到“顏體”,稍有書法藝術知識的人就會知道它是不同于“柳體”、“歐體”等的有獨特風格的書寫體,甚至還會知道顏真卿打破了“書貴硬瘦”的傳統(tǒng)書風,開創(chuàng)了二王體系之外的新體。中國語言學,僅就漢語語法學而言,雖然發(fā)展速度很快,但至今仍然缺乏顯示成熟的鮮明標志,距離真正成熟還十分遙遠。
如果說,“引進提高”指的是一種發(fā)展途徑,那么“自強自立”指的便是一種原則立場。中國語言學要真正做到“同國際接軌”,必須以“能夠跟國外理論平等對視”作為基本出發(fā)點,不能引進、引進、再引進,一味跟著跑,永遠處于附庸地位。接軌是雙向的,要跟強者接軌,自己必須成為強者。弱國無外交,小羊不可能和狼接軌,在學術上也是同樣的道理。只有一方面重視“引進提高”,一方面重視“自強自立”,二者相互補足,相互促進,形成良性循環(huán),我們的語言學科才能真正的發(fā)展起來。
百余年來,沒有外來理論的引進,便沒有中國語言學的今天。對外來理論,我們永遠尊重和歡迎;對為外來理論的引進付出了大量心血的學者們,我們永遠心懷感激和敬意。但是,對于漢語語法研究來說,國外理論的“引進”和“漢化”,也許應該是一個很長歷程中先后銜接的兩大階段?!耙M”,是先行階段,重點在于把國外理論應用于漢語研究,舉出若干漢語例子來略作演繹。而“漢化”,即中國化,是后續(xù)階段,重點在于讓國外理論在漢語事實中定根生發(fā),使國外理論融入漢語研究的整體需求,從而建立起適合于漢語研究的理論和方法。
問者:邢老師您的話使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他面對新文化運動時期的西學東漸之風提出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無疑,在那個盲目跟風的時代,魯迅是清醒的。時代在發(fā)展,中國在進步,當今世界,中國已經具有一定的話語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在世界文明中占有一席之地。在這種新形勢下,邢老師您立足于本土,不斷地呼吁建立中國自己的特色語言學,使之具有與國際接軌的資質,這也是順應時代潮流的。請問中國語言學如何才能繼承、延續(xù)和發(fā)揚學術研究的民族傳統(tǒng),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語言學呢?
答者:中國語言學研究,應該旗幟鮮明:面向世界,面向時代需求;根在中國,根在民族土壤。我們重視學習和借鑒國外理論方法。在這一點上,要承認自己的落后,要看到自己同別人之間的差距,要測定和把握研究工作的先進走向。作為漢語研究工作者,我們又應該重視“研究植根于漢語泥土,理論生發(fā)于漢語事實”。把學習別人的長處和創(chuàng)建自己的特色結合起來,處理好“向”和“根”的關系,才有可能真正出現(xiàn)與國際接軌的局面。
我們應該旗幟鮮明地提倡形成語言學的中國流派,提倡探求和凸顯中國語學的特色。無可懷疑,跟文字、訓詁、音韻等相比較,無論廣度還是深度,中國現(xiàn)代語學的面貌都是全新的。但是,在國際學術交往中,卻顯露了明顯的弱點,比如原創(chuàng)性學說缺乏,創(chuàng)新性理論不多,學術風格不明朗,因而處于弱勢地位,根本無法跟別人平等對話。中國語學要得到進一步長足發(fā)展,最重要的是提倡形成“語言學的中國學派”。沒有學派,就沒有該學科的國際地位;沒有國際地位,則從根本上取消了我們的國際交流話語權。要形成語言學的中國學派,就必須強調語言研究的“自主創(chuàng)新”。正如“國學”是相對西學侵逼而提出的概念一樣,“自主”創(chuàng)新針對的是“他主”創(chuàng)新。舉個例子,金庸小說中的王重陽和林朝英原應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卻沒有結合,這是因為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甚,一直到死,爭競之心始終不消。林朝英創(chuàng)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陰真經刻在墓中。然而私下王重陽認為自己比林朝英稍遜一籌,因為自己的武功依傍的是前人的遺書,而玉女心經乃林朝英自創(chuàng)。王重陽很清醒,做出了“自創(chuàng)”高于“依傍”別人的判斷。
只要形成了語言學的中國學派,自然而然就會出現(xiàn)中國特色的語言學,在國家提倡振興民族文化之時,強調“中國特色”,更有導向性作用。當然,中國語言學要形成和凸顯自己的特色,絕非易事,需要做長期而艱苦的探求工作。怎樣探究?季羨林先生指出兩點:一是要從東西方思維模式的不同來把握漢語的特點;二是要在對漢語和漢語同一語系的諸語言對比研究的基礎上抽繹出漢語真正的特點。能做到以上兩步,對漢語語法的根本特點才能“搔到癢處”。季先生的意見自然也是“探究性”的,但起碼可以引起我們的重視和思考。因為我認為,中國語言學還是應該要有一顆中國“心”!
問者:您剛才的一番話使我想起了半年前您對我的一次耳提面命。因為語言學界有積極引進國外理論的習慣,所以當時我也看了幾本關于功能認知主義方面的譯著。認知主義強調語言的主觀性,同時我又聯(lián)想到您在研究中常常提到的“主觀視點”,于是我寫了一篇關于您論著的讀后感《邢福義語法研究中的“主觀視點”》,末尾部分我將“主觀視點”與認知主義的“主觀性”聯(lián)系到一起?,F(xiàn)在想來,感覺十分倉促和牽強。因為不僅生發(fā)這兩個理論的土壤不同,而且二者本身一個屬于“舶來”,一個屬于“自創(chuàng)”,對漢語的適應性也應有所區(qū)別。我記得當時邢老師您并沒有直接指出我文章的問題,而是跟我談中國的國際地位、“漢語熱”現(xiàn)象、孔子學院、中國語學傳統(tǒng)、近幾十年來中國語學現(xiàn)狀等等。那次見面之后,我一直都在回味您的話語,慢慢領悟到了您的良苦用心,原來,您是在幫助我建立一種學術自信,因為從漢語土壤生發(fā)出的理論才具有民族特色,而只有“民族的”才真正是“世界的”。
在研讀您著作的時候,我有個感覺,您的某些文章不僅對具體語言現(xiàn)象進行了深入的挖掘,而且還有意識地對研究方法、研究理念進行了歸納和總結,特別是最近幾年的文章,雖然有時候只是寥寥數(shù)語,但對把握您的研究脈絡有著提綱挈領的作用。比如收入《獻疑集》的《理論的改善和事實的支撐——關于領屬性偏正結構充當遠賓語》《“由于”句的語義偏向辨》《講實據(jù),求實證》,還有您在“句子功能”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讀的《以單線遞進句為論柄點評事實發(fā)掘與研究深化》等文章都反復強調“事實的力量”,能否請您談談語言事實在語言研究中的威力?
答者:好的。理論生發(fā)于事實,事實支撐著理論。任何理論,都不是一開始就完善的。為了理論的不斷完善,就必須步步逼進地讓理論貼近語言事實。舉個例子來說吧,有學者提出一個假設:連詞“由于”引領的句子基本上表達的是“不愉快”的含義,比如韋宜君《思痛錄》中有個句子:由于他已經病重不能行動,我又得工作又得護理他,負擔沉重,使我挺心煩的。整句話所表達的是一種“不愉快”的情緒。這位學者還利用問卷調查以及語料搜尋等方法證明了以上假設。但是,我們擴大語料的搜索范圍后發(fā)現(xiàn)了問題,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中[不愉快][2]多于[愉快],余秋雨《文明的碎片》中[愉快]多于[不愉快];《鄧小平文選》第一卷中[不愉快]多于[愉快],第三卷中[愉快]多于[不愉快];初中《語文》第五冊中[不愉快]多于[愉快],高中《語文》第五冊中[愉快]多于[不愉快]。這說明“由于”所引領的句子和“不愉快”的主觀情緒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通過我們重新分析,與“因為”引導的句子相比,“由于”句所含有的“理據(jù)性”和“斷定性”更強一些,而不是主觀情緒上“愉快”、“不愉快”的差異。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為了更好的使理論經得起檢驗,在研究中就必須盡可能多地涵蓋語言事實。
再舉一個例子,漢語中關于遠賓語的構建,有學者作出了一個重要論斷:“雙賓語里的直接賓語排斥領屬性偏正結構?!睋Q句話說,就是在雙賓語句中,遠賓語不能由“領屬性偏正結構充當”,但是,事實是否如此呢?我們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搜索,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例子:送你一顆滾燙的心,送給你我的愛。其中直接賓語“我的愛”就是一個偏正結構。這樣的例子在網(wǎng)上還有很多。這些例子由于來自網(wǎng)絡,是否符合現(xiàn)代漢語的語言實際呢?我們擴大了搜索面,發(fā)現(xiàn)許多文藝作品報刊文稿中也有這樣的例子,比如一部小說的標題就叫“假如我給你我的心”,作者是于晴。還有“尹小帆帶尹小跳參觀她的房子,并指給她她的房間?!边@是鐵凝《大浴女》里的句子。其實,這種格式在古代漢語中也不罕見,比如《左傳·莊公二十一年》中有“王與之武公之略,自虎牢以東”。其中直接賓語“武公之略”就是領屬性偏正結構。我在《理論的改善和事實的支撐——關于領屬性偏正結構充當遠賓語》一文中列舉了九十多個領屬性偏正結構充當直接賓語的語例,涵蓋網(wǎng)絡用語、現(xiàn)代漢語和古代漢語。因此,“雙賓語里的直接賓語排斥領屬性偏正結構”這個論斷是否成立便顯而易見了。這就是語言事實的威力!
問者:《語文教學與研究》雜志的讀者是廣大中學語文教師以及大專院校中文系學生,因此我還想請教您一個問題:如何看待語法知識在語文教育中的應用?
答者:關于語法知識在語文教育中的應用問題,我想強調漢語語法教學既要傳授知識,也要力求學以致用。不搞傾盆大雨式的教學,而是致力于“舉一反三”,通過一個個實例的剖析,引導學生連類而及,掌握相關知識,這應該是取得理想教學效果的一個重要做法。比如關于統(tǒng)數(shù)和序數(shù),在講了一個實例之后,應該讓學生掌握相關知識。現(xiàn)代漢語里,有的形式可能指統(tǒng)數(shù),也可以指序數(shù):同是包含“三級”,“三級跳遠”是指共跳三步的跳遠,“三”是統(tǒng)數(shù);“三級教師”是指第三個等級的教師,“三”是序數(shù)。有時要結合語境來判別:同是“三車廂”,“荔枝龍眼裝了三車廂”等于說“一共三個車廂”,是統(tǒng)數(shù);“我的座位在三車廂”等于說“第三車廂”,“三”是序數(shù)。還應該告訴學生,讀書時也要運用有關知識。比如《三國演義》第五十一回“曹仁大戰(zhàn)東吳兵 孔明一氣周公瑾”,第五十五回“玄德智激孫夫人 孔明二氣周公瑾”,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銅雀臺 孔明三氣周公瑾”,其中的“一、二、三”都是序數(shù)。但是,《三國演義》第三十七回“司馬徽再薦名士 劉玄德三顧茅廬”,其中的“三”卻是統(tǒng)數(shù),因為由這一回內容可知,“三”是“共三次”的意思。
不搞面面俱到的淺嘗輒止式教學,而應追求“多思多問”,通過一個個實例的剖析,引導學生在掌握相關知識的基礎上提高認識的深度,這應該是取得理想教學效果的又一個重要思路。比如關于定數(shù)和約數(shù),在分析實例之后應該提醒學生:約數(shù)的表達在具體語言形式的選擇上是受到某種制約的,并非完全隨意。一方面要看是否約定俗成。比如“百般無奈、千般無奈、萬般無奈”都能說,意思相同,并不意味著“萬般無奈”多于“千般無奈”,“千般無奈”多于“百般無奈”,但是,不能說“十般無奈”。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要看所說的數(shù)量跟客觀事物的聯(lián)系是否合理。木蘭詩里的“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絕對不能說成“將軍十戰(zhàn)死,壯士百年歸”。因為,對于身經百戰(zhàn)的將軍來說,“十戰(zhàn)”太少了;而對于一個戰(zhàn)士的生命歷程來說,“百年”又太多了??芍s數(shù)的使用是有理據(jù)的。人們常說“十年寒窗”比喻長期苦讀,“十年”顯然不是定數(shù),并非整整十年,不多不少。但不能說成“百年寒窗”,這遠離事實;更不能說成“千年寒窗、萬年寒窗”,除非是妖怪。又如“百年之好”,指男女結為夫妻,永遠好合。若說“十年之好”,會挨罵;若說“千年之好”,又過分得缺乏真誠了。通過這樣逐步深入的引導,不僅可以擴大學生的知識面,加深學生的認知度,更可以提高學生的邏輯思維能力,幫助學生形成深入鉆研問題的習慣。
問者:邢老師,謝謝您的教誨!從您的談話中我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質樸氣息以及一種強烈的民族自信,這是您扎根漢語土壤辛勤耕耘幾十年的感悟。我想只有從漢語土壤中生發(fā)出的理論,才能茁壯成長,因為畢竟?jié)h語研究的“根”在中國。最后,望邢老師您多多保重身體,繼續(xù)為我們晚輩們引領前進方向!
注釋:
[1]《語法問題獻疑集》于2009年10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2][不愉快]這種符號為語義特征符號,意為“由于”引領的句子含有不愉快的語義特征。后文中[愉快]以此類推。
王耿,華中師范大學語言學碩士研究生。本文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