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詞語的密林,我們能夠看到些什么?那些可見的和不可見的,那些有意義的和無意義的,那些存在的和非存在的……都在我們的視野和想念中模糊、飄渺以至于消散。想象是一種感傷,一種于事無補的夢幻。但你不能不想念,也不能忘卻想念……
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詞語也是。
不能忘記每一個詞語所帶來的歡愉和快適;也不能忘記每一個詞語所引發(fā)的一生感嘆和狂野。檢視詞語,當你“而今邁步從頭越”時,你是否想起“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詞語將此岸世界的喧囂和碎片遮蔽,它將我們的愛與自由引領(lǐng)至那欲說還休的遙遠彼岸……
如果,我們不能發(fā)現(xiàn)、不能領(lǐng)悟,詞語將會沉潛在你的思想深處。如果,我們不能感知、不能體驗,詞語將慢慢積淀在你的幻覺里……仰望詞語、感知詞語,你將會把自己的思維提煉、升華,也將會看穿人生世相、直達神圣的彼岸。詞語是綿密和邈遠的,它將自己安放在存在的深處——甚至,它就是存在本身。
詞語作為家園,它既是我們的策略,也是我們的結(jié)果。
沒有固執(zhí),沒有喧鬧,沒有煩憂——詞語不是神秘,也不是不可知——詞語給予我們的只是無邊的想象和思念。
現(xiàn)在談起詞語的想象,我們就是在思念、向往和領(lǐng)悟——也是在體驗一種生活形式。我們當然不能僅僅想象詞語,更重要的是借助這種詞語進一步想象,從而真正發(fā)現(xiàn)和提升自己的感知、體驗世界和存在的能力。
然而,一般而言,詞語所給予人的似乎更多的是限制。因此,我們現(xiàn)在不妨先來談詞語對人思維的限制。不過,這里所提及的限制不是從限制的原點說起,而是探討在我們目前時代和社會對某些詞語的過度依賴的狀態(tài)中,詞語是如何鉗制我們的思維以及情感的。人的情感交流、表達依靠詞語。人們常因某人的口才而為其折服??诓虐ㄈ说姆磻?yīng)能力,言語組織能力,用詞在其中相當重要。如何將人的情感尋找到最為妥帖的詞語,順利實現(xiàn)情感的輸出?正是詞語的使用瓶頸加劇了表達上的極端,其后果如行為上的暴力。問題是一個時代所能提供出來的詞語是有限的。比如在當前的傳媒時代,所謂多頻的詞語:愛、恨、小三、蘿莉、大款、高官、減肥、郁悶、迷失等。這里我舉的例子傾向三個方面:首先是對情感的定義名詞;對社會身份和角色的定義名詞;對感情狀態(tài)的描述詞語,這三類詞語構(gòu)成了當代人對自我抒發(fā)和社會認同的最密切詞語。問題的核心在于,人們對于詞語有多少自覺?
實際上,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們所用的詞是由外界所提供的,比如“郁悶”一詞。對這些媒體或者進一步說是時尚塞在人們面前的詞語,人本身有種征服的欲念。所謂征服即去使用它,用它來表達自己,這個過程在很大程度和范圍上是在用人自己即主體來表達詞語。就是說,人人都在用自己的身心情狀去表達“郁悶”一詞。
我所關(guān)心的不是通過個體對詞語的表達多大程度上豐富了詞語的內(nèi)涵,讓詞語變得有內(nèi)容有容量。困擾我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人為了表達詞語,必定對內(nèi)心對情感或者情緒進行調(diào)試,這一調(diào)試其實是對人表達的一種阻隔。這是詞語對人的限制之一。還有一種需要人們?nèi)プ⒁獾南拗剖菦]有那么多的詞語來適合你的表達。社會和時代提供給人的現(xiàn)成詞語是有限的,并且有些詞語是按著主流的意愿來提供的,或者說是因為主流的意愿改用或者啟用某些詞語使它成為時尚,它們間接地實踐了對大眾思維的控制。比如表達今天的心情,好心情壞心情,可供大家便利使用的詞語如快樂、甜蜜、痛苦、煩躁等等,這樣的詞語大幅度在影視以及讀物中泛濫,潛在地克隆著大眾的情感。這樣,詞語對人來說是個非常不靠譜、不科學的依憑,為了尋求準確,人們不得不去用大量句子去描述、解釋。人在其青少年階段讀書更為重要的是習得表達的形式,然后有可能去營造精神上的自由。
詞語為人類的思維賦形,也為人的思想找到依托。作為語言中最為基礎(chǔ)的單位,它是思想存在的物質(zhì)形式。尤其在剛剛習得語言的階段,詞語開啟人對世界的想象。有很多地方,可能你并未去過,你甚至沒有看到過那個地方的任何圖像記錄,這時,任何的一個對該地描述的詞語就成為你想象該地的媒介。比如“天涯海角”、“大漠孤煙”、“海市蜃樓”,其本身就是人類對于世界的一種想象,同時它們繼續(xù)為一代代人提供了想象世界的空間。又比如“美”、“飄渺”、“怪異”這類形容詞,它們的模糊就是一種空間,為人類想象的空間,很難說人類對于美好未來的構(gòu)筑不是來自于這些空間。《莊子》是中國古代想象力最高處之一:內(nèi)篇《逍遙游》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開篇,它直接將人的想象力拔高到天地人的角度,胸襟之大,解放了塵世對人思維的禁錮。又如《五燈會元》,“問:‘如何是兜率境?’師曰:‘一水挼藍色,千峰削玉青?!?‘如何是鏡中人?’師曰:‘七凹八凸無人見,百手千頭只自知?!边@是語言的角力,用語詞來開拓人的腦筋。再比如有關(guān)對詞語的解釋,如“氤氳”一詞,對它的解釋本身就是對它的想象。
在談詞語對人思維的局限時,我們可以看到詞語的不準確或不科學之特質(zhì),尤其是體現(xiàn)在一些形容詞上面。這些形容詞恰恰是給人類認知或者更進一步說是審美留下了必需的空白。形容詞在使用中最難把握,用得好,它就是好階梯,一點點把表達和接受帶到某個交流的平臺上,用不好,表面堆砌、繁華,實質(zhì)上一無成果,甚至詞語彼此取消了各自的語意。從語詞的角度來說,我們最需要學習的是對動詞的使用。沒有動詞,人類幾乎無法實現(xiàn)語意的表達。動詞可以修正形容詞的不科學性。假助副詞等狀語結(jié)構(gòu),動詞承擔了句子陳述上的嚴整。目前流行的大量讀物中,質(zhì)量最低的文字最明顯的地方是它基本喪失運用動詞的能力,支撐它表情的重擔堆砌在形容詞上。讀者閱之,交流之,到底都是一種互相描述不清的情緒,這種對詞語的濫用和不會用,以及由此而造成的表意模糊,對于語文教育來說,是首先需要規(guī)避的。
美國MFA(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中,有這么一項訓練:一圈十余人圍教授而坐,閉目凝神以聽。教授引導參與者邊聽邊想象進入你腦海中的聲音的圖像。這一過程持續(xù)十分鐘或者更長一段時間。接著,大家睜開眼睛,輪流用詞語描述各自腦海中由聲音而看到的畫面。教授要求參與者從最直觀的類似心電圖一樣的聲波形狀來描述他們所聽到的聲音,如果有可能,就請接著把這個聲波的畫面帶給你的想象也描述出來。參與者開始使用比擬的方法,它像什么什么,這時大家用詞語作為畫筆描述那個波動像什么東西,它怎么運動。這樣那種進入到各自腦子中的抽象聲波畫面就開始轉(zhuǎn)化為日常生活里的細節(jié),比如那種蹬-蹬-蹬的聲音,讓人看到:走廊盡頭有位身著皮衣,戴墨鏡,染發(fā),7厘米粗根靴子的二十來歲的女子,她正懷著一肚子的心事緩緩地走來,每一次鞋跟與地面的觸碰都是她心情的一點外露。接著課堂進入第二個環(huán)節(jié):教授要求參與者輪流提供一個名詞,這個名詞很可能就是受上前一環(huán)節(jié)影響而得到的詞,比如皮靴。所有參與者的名詞都拿出來后,教授會指定其中的一詞為本堂課大家需要同心合力創(chuàng)造故事的那個名詞。假定那個詞是皮靴。那么接著,從某個同學開始,他或她被要求提供關(guān)于皮靴這個故事的開頭。第二位需要接著上一位的努力把故事繼續(xù)下去,后一個接續(xù)前一個,教授用力引導大家按著前面所提供的線索和因素發(fā)展情節(jié),也許輪完一圈時故事并沒有開展多少,也許大家配合得非常不錯,但教授提出這時故事的接力暫時打住,要求大家忘掉剛才的故事。這堂課剩下的時間里,教授留給每個人,要求大家在自己的練習簿上,把這個故事快速完成好。整堂課不難發(fā)現(xiàn),在英語的寫作訓練中,他們特別強調(diào)動詞的使用,閉上眼睛,必須讓讀者看到你語句中呈現(xiàn)的動作,需要有畫面感。還有它是如何進行想象的訓練,又如何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詞語的力量。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大家首先要找到的就是那個進入內(nèi)心的詞語,它開啟了你對世界的想象。
一個傳媒和影像的時代里,有關(guān)詞語對人思維的局限很容易看到,而詞語對人想象力的催生和開拓卻常顯動力不足。語言不應(yīng)該只以交流和表達為目的,而放棄審美的追求。并且僅僅將交流和表達視作語言存在的必要,勢必讓語言作為交流和表達這個工具無法真正發(fā)力。比如現(xiàn)在流行網(wǎng)絡(luò)語言,如YY(意淫),這個語言還自帶動作(用手指做兔子耳朵狀)。又如在日常的漢語表達中插入英文單詞。其實在日用層面,很多時候無需借助另外一種語言來表情。除非表意的主體需要另外一種語言所自帶的另外一種文化來實現(xiàn)他或她的表達。當然在學術(shù)的或者專業(yè)的領(lǐng)域,為避免翻譯帶來的表意和理解上的誤差,以及使用上的方便,不可一概而論。顯然,本文關(guān)注的不是后兩種語境下的英文插入式表達,也不是刻意要杜絕這種表達,只是注意這種趨勢尤其是對青年朋友存在傷害。久而久之,在這個時代中,有生命力的詞語無疑自然會繼續(xù)生存,但很多詞語也許就即將被塵封在文學作品中,怕的是很多的“塵封”不是因為詞語喪失了生命力,而是出于人們對詞語使用能力的退化。全球化的大趨勢中,“同一”成為年輕一代的生活方式,吃同樣的肯德基,穿同品牌的衣服,然后共同發(fā)“郁悶”和“迷茫”的情感功。在世界提供給我們生活日用越來越“同一”和符號化的今天、明天里,我們對情感的把握越來越走入狹窄。心理疾病的一個元兇是人們喪失了交流和表達的部分功能,其中尤其是丟了言語功能。
如何發(fā)揮詞語的想象,其基礎(chǔ)是樸素用詞。研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給我一個模糊的感覺,那就是經(jīng)歷過文革,我們的語言特別容易夸張。對比二十世紀前半期和后半期的文學語言,可以看出,在后半期(主要是包括十七年文學和八十年代以來的作品)文學語言越用越窮、越用越窘迫。因為對于每句話、每種情緒,寫作者都毫不猶豫地用情感含量最好的詞匯,比如絕望、愛、恨、死,語言中充斥著情感的極端,處處緊繃最高能量的情緒狀態(tài)。這是需要引起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在日常的抒寫中,是否我們的情感已經(jīng)達到那么飽滿的詞語情感狀態(tài),我們是否已經(jīng)在逐漸喪失用平易的詞語來抒發(fā)自我,來描摹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那詞語真的狀態(tài)必定會反過來干擾我們的生活,就是說,當我們毫不節(jié)制毫不猶豫地魯莽地使用那些情感濃度極高的詞語時,詞語就會傷害我們。如果長時間的夸張造作也許我們真會喪失對詞語的感覺。
一個有趣的事情是,當我們大陸這頭已經(jīng)在往詞語的瓶頸走時,港臺文學的進入反而讓我們感覺到詞語的親切。前段時間剛剛讀了香港一位年輕作者的長篇小說《Footnotes》(唐睿,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07年出版),小說寫的就是個生活在香港徙置區(qū)的平民小男孩對他童年一段時間的記憶。這是作者第一部長篇作品,小說采用了復雜的技法,它是用小男孩的失憶中的記憶來創(chuàng)造敘述的自由度以及鉗制敘述中情感的泄憤可能,講述了孩子在徙置區(qū)的童年生活,細節(jié)勾畫出徙置區(qū)的人物風貌,以及它在香港社會發(fā)展中的點滴印記。這本書特別適合在睡前半小時捧著慢慢讀。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它的文字寧靜。作者生于1979年,大體接近我們所評論的八零后一代。這部作品的情感濃度不低,可文字詞語的處理卻那么利落、安靜,你找不到激烈的言辭,就好像一個性格靦腆的大男孩有耐心地跟你講他的童年,而事實上這個童年是帶著他很大的痛感,不是對自己的痛感,而是對一種生命的痛感。我稱之為有修養(yǎng)的文辭。它不放棄對社會和人生的嚴肅思考,但它能安于一己,不偏激。而很多的文學作品太像廣場上的廣播,空空的,什么也沒有,要不就是從開始就把自己弄得緊張不堪,自己的思想狀況都安頓不好,如何去觸碰時代的問題。我講《Footnotes》的用詞是以我們大陸當代年輕人的一些小說為底子做對比的。還有一些臺灣的作品,比如龍應(yīng)臺今年熱賣的《目送》(三聯(lián)書店,2009年出版),其中開篇以目送為名的一篇散文尤為觸動讀者,可你去細讀她的文字,全是最最普通的詞語,“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卑ǜ叟_出版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其情感濃度之高,其文字卻著實樸實,也許繼續(xù)深究可以要到內(nèi)容上去做文章,比如她的視角就是從被人們所忽略的最普通的人生去看世界的開合、生命的倫常,“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后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離死別,都發(fā)生在某一個碼頭——上了船,就是一生?!币陨纤e的三本書都算近期出版的作品。
好的詞語有創(chuàng)造力,對生命有滋養(yǎng)。維特根斯坦說,想象一個詞語,就是想象一種文化意義,想象一種生活形式。在想象的自由中詞語賦予思想以生命,賦予生活以思想……
自由和想象的詞語都是一種愛,也都是一種愛的預(yù)感。博爾赫斯寫道:
愛的預(yù)感
無論是你面容的親切,光彩如一個節(jié)日/無論是你身體的恩寵,仍然神秘而緘默,一派稚氣,/還是你生命的延續(xù),留在詞語或?qū)庫o里/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個賜予/像注視著你的睡夢,攏在/我懷抱的守夜之中。/奇跡一般,又一次童貞,憑著睡夢那赦免的功效,/沉靜而輝煌,如記憶所恢復的幸福,/將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濱交給我,你自己并不擁有。/投身入靜寂,/我將認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灘/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見。也許,/就像上帝必將把你看見,/被摧毀了的,時間的虛構(gòu),/沒有愛 沒有我。(該首詩歌是陳東飚先生由博爾赫斯原詩的英譯本轉(zhuǎn)譯而來)
李一,復旦大學中文系現(xiàn)當代文學在讀博士生。近年發(fā)表論文有《由“燈”開啟的隱喻世界——解讀〈花牤子的春天〉》《成長的吶喊》等。博士論文研究對象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本文編校:洪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