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發(fā)生過很多事,最糟糕的是初中畢業(yè)后不能讀高中了。政策是極簡單明了的:一九五八年七月一日前出生的,一律回家務農(nóng);七月一日以后出生的,都上高中;而我的學籍登記表上記載的是“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一日生”。
于是回家務農(nóng)。正值盛夏,農(nóng)活就是給棉花灑藥治蟲。背著三角木架的噴霧器,裝上30斤藥水——淡綠色的1605,左手抽動拉桿充氣加壓,右手舉著噴桿,讓霧狀的藥水灑向棉花植株上半截嫩嫩的莖葉上。經(jīng)過長得比我還高的“棉林叢”,就右手奮力舉高噴桿,于是一些藥水順著噴桿,又順著手臂流下來。酷暑,農(nóng)藥味特別刺鼻,大汗一陣陣涌出——看得見手臂上的毛孔冒出的一層層水粒,用手臂擦一下額頭,藥水就順著流到嘴角。緊閉著嘴唇,堅持到田邊,用力地吐一口。真得感謝那塊田還不那么長,真得感謝那一陣陣涌出的汗水,沒讓農(nóng)藥——裝它的瓶子上都貼著骷髏的標識,寫著“劇毒”——浸入肌體。一天要灑完30桶這樣的藥水。大人們得33桶。
回到家,脫下長衣,灰色的褲子上,全是棉花植株嫩綠的枝葉斷裂后留下的綠色的痕跡,一會兒干了,變硬,最終成為黑色“巖畫”。母親要給洗,我阻止。我看到了她憂郁的眼神。以后也不換,只要灑藥,就穿上,回來就脫下,不過不再放在家里了,而是掛在臺坡的一棵小樹上。
不灑藥的時候,就去割青草,曬干以備冬天喂牛。下雨后,土地變得松軟,割草就不用鐮刀了,用鈍了還要自己去磨,費事,就用手拔。抓住一蔸狗尾巴草,用力扯,“啪”的一聲,從中間斷了,那裂開的莖,如小竹子劈開的篾片,有刀片一樣的鋒利,直覺左手食指一陣劇痛,血飛出來,似乎還看到了白色的指骨……叫不出,看不見,抓起一把泥土,使勁地摁下去;整個人蜷曲在地下,一個聲音從遙遠處飄來:使勁摁住,使勁摁住……
雖經(jīng)歲月的滄桑,今天也還帶著這半寸長的傷痕,但那天卻成功的沒讓我媽知道。也就在那天傍晚,郵遞員給我送來一個大信封,是《湖北青年》雜志社寄來的,一本雜志,一個印著雪峰的紅色封皮筆記本,一封短信,說我寫的一篇棉鄉(xiāng)的文章……
那天很早睡覺,雖然天熱,但睡得很沉,夢鄉(xiāng)的景象很真切:清晨,遼闊的原野盡頭,一帶遠山,似乎是一些傲然的群峰,護衛(wèi)著一方樂園,很清很靜,向日葵還低著頭,白楊樹濃綠高大,碩大渾圓的葉片在微風中與晨光私語,燦現(xiàn)著奇異的光彩,如一張張歡欣的臉,閃著銀光的晴絲在笑臉中輕拂……似乎忽然憶起,有個名叫《還魂記》的故事中,也是這一線晴絲,讓人起死回生。不過那好像是春天,可眼下是夏天呢。
那年夏天過完的時候,忽然收到了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政策沒有變,我也沒造假。初中班主任說:“你的六月十一,是陰歷;五八年陰歷六月十一,應該是陽歷七月二十七日?!蔽蚁蛭覌屴D(zhuǎn)述老師的話,她的眼睛亮起來,像是昨晚夢中晴絲牽著的晨光。
王德先,語文特級教師,現(xiàn)居湖北荊州。本文編校:艾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