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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濕潤的詩心

        2010-04-12 00:00:00汪麗琴
        語文教學與研究(教研天地) 2010年10期

        林庚的《滬之雨夜》是一首至美的詩,廢名稱之為“神品”。神品與否且不管,但在新詩中絕對是最富于詩味的作品之一則毋庸置疑。詩是這樣的:

        來在滬上的雨夜里

        聽街上汽車逝過

        桅間的雨漏乃如高山流水

        打著柄杭州的油傘出去吧

        雨水濕了一片柏油路

        巷中樓上有人拉南胡

        是一曲似不關心的幽怨

        孟姜女尋夫到長城

        讀這首詩很容易使人想到戴望舒的《雨巷》,同樣是江南雨中的情調(diào),這首詩似乎不遜戴望舒。戴詩的旋律美,意境美,這首詩一點不缺。而這首詩節(jié)奏的自然,以及意境的獨創(chuàng)似乎還勝戴一籌。戴詩以調(diào)子取勝,其意境卻是某些舊詩句如“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的稀釋。《雨巷》雖然得到了許多讀者的喜愛,而實際上仍脫不了舊詩的痕跡。林庚這首詩則不同,它如同廢名所說,不是舊詩那種情生文、文生情的制作,也不是從舊詩里借鑒的情調(diào),而是富于自己的性情,是觸景生情的產(chǎn)物。但這首詩又有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是地道的中國詩,懂得的人一望而知。

        詩的題目是“滬之雨夜”,這個“滬”字值得玩味。我以為一個“滬”字至少有兩層含義。其一,滬代指江南。江南多雨,富于雨的情趣,是一種水文化。廢名說:“林庚是福建人,但他是不是生長在福建我還不知道,他是在北平長大的確是知道的,凡屬南方人而住在北方沙漠上,最羨慕江南,江南對于他們真是太美麗了,無論在他們的想象中,或者有一天他們到江南去了,所以林庚的《江南》有云:‘滿天的空闊照著古人的心,江南又如畫了?!睆U名正是看到了江南這一點才說這番話的。江南因為多雨而美麗,而照著古人的心!其二,滬(即上海)又是中國最大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最富于現(xiàn)代氣息。兩層意思本來有著一定程度的矛盾,因為如畫的江南與現(xiàn)代化都市之間并不協(xié)調(diào)。然而在林庚的筆下,現(xiàn)代與古典,都市與鄉(xiāng)村得到了和諧的統(tǒng)一,用他神奇的筆,為我們營造出極富韻味的現(xiàn)代意境。在現(xiàn)代里尋找古典,將傳統(tǒng)融入現(xiàn)代,這就是這首詩特殊的審美效果。

        除了“滬”,“雨夜”這兩個字眼也很富于詩意。這兩個字使我自然想起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庇暌箍偸呛芨挥谇檎{(diào)的。我很懷戀故鄉(xiāng)的雨夜。特別是春季,天氣微寒,躺在床上,蜷縮在被窩里,聽一陣雨聲從瓦上飄拂而過,間有蕭蕭的風聲,真的非常適宜于遐想,適宜于念遠。所以古人喜歡寫雨,我的印象中,寫雨寫得最好的詩句之一,是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睂⑷松淖兓门c聽雨結(jié)合在一起,透露出如許的感慨。所以“滬之雨夜”真的是一個好題目。選題好,寫得也好,舊題材能夠出新意,林庚是一個出色的詩人。

        詩分兩節(jié)。第一節(jié)著重寫室內(nèi)聽雨之感?!皝碓跍系挠暌估铩?,“來在”一詞說明詩人并不是滬上的居民,他不過是個客居者,是個外來者。因為廢名的介紹,我們知道他來自北平,來自少雨的沙漠之地。所以“來在”一詞也隱含著一種欣喜。“來在”雨夜,來在滬上的雨夜里,不是來在滬上,省去了地點,直接進入到一種情境中,使人感到這不單是一種空間的轉(zhuǎn)換,同時也是文化的懷想,心境的貼近。滬上的雨夜是什么情調(diào)的雨夜呢?詩人寫了句“聽街上汽車逝過”。我覺得這句特別好,特別準確,準確傳達出滬上雨夜聽雨的韻致。上海固然是大都市,但終歸是江南,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聽雨,同樣給人一種寂寥之感,而這種感覺借汽車的聲音傳達出來,不僅富于現(xiàn)代氣息,是信手拈來的意象,同時也有鳥鳴山更幽的意思。我想這樣的體驗都市中人應該都有過,平日里常被忽略的汽車聲,會因為雨而清晰起來,并且變得不那么刺耳。為什么會如此?我想一則因為空氣的澄清,二則因為心緒??赡芤褂陮е虏幻?,特別容易聽到車聲,而車聲反襯出雨夜的靜謐。這是典型的在新的意象中傳達出舊的情調(diào)的例子。下面一句“桅間的雨漏乃如高山流水”,朋友中有人不解這一句,認為未免太夸張,桅間的雨漏怎么可能有高山流水那樣的壯觀?其實這就是不會讀詩的緣故?!案呱搅魉北緛硎且粋€典故,是鐘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這個故事可以置換為“友情,知音”等意思,詩人借此不過要表現(xiàn)雨和自己的關系,他們之間就有著高山流水的情韻?!案呱搅魉边€可以理解為高雅,則此雨漏之性質(zhì)便可想而知??傊?,我們不能從表面的水流上去理解這一句,如此則是呆解。末句“打著柄杭州的油傘出去吧”,這句話似乎有點突兀,其實正是上面詩意水到渠成的結(jié)果。既然這雨如此之美妙,為什么不出去走走?既然要出去走走,那自然要撐著杭州的油傘了,因為那才能夠體味江南雨之情趣。如若是我們現(xiàn)在的布傘,其聲其色其情都不對,還不如就窩在家里。廢名“西湖的雨景必已給詩人的想象撐開了”,是的,這一句很自然地將滬上的雨景引到了西湖,稱得上是神來之筆。

        第二節(jié)應該是行于街中之所見吧?當然亦有所聞?!坝晁疂窳艘黄赜吐贰?,我覺得這也是現(xiàn)成而好。大凡都市的街景,天晴之時總給人灰仆仆的感覺,而下雨天,經(jīng)過雨水的沖洗,街面往往比較整潔,也算是賞心悅目之一種。特別是柏油路,那種黑色經(jīng)過了雨水的洗刷,豈不是黑得更加明亮?這也是都市常見的物事,經(jīng)詩人點染,也成了很好的抒情元素,觀察之細,體驗之切很少見。這句寫所見,下句則是所聽。聽了什么?“巷中樓上有人拉南胡”。南胡是什么胡?恕我孤陋寡聞,猜想大概總與二胡差不了多少吧?這種樂器一定也有二胡的悠揚婉轉(zhuǎn),期期艾艾,所以詩人用了一個“幽怨”來表現(xiàn)。既是婉轉(zhuǎn)的琴聲,又是深巷的樓上,襯著街燈,伴著雨聲,還有比這更和諧的情景嗎?李商隱的詩句:“紅樓隔雨相望冷,朱箔挑燈獨自歸”,雖然與林庚的情調(diào)有別,但骨子里又似乎相通。這個雨中的南胡拉了什么曲調(diào)?是“孟姜女尋夫到長城”。這也是很富于悲劇氣息的傳說,與江南水文化相輔相成,是江南文化構(gòu)成元素之一。妙就妙在一句“是一曲似不關心的幽怨”,誰不關心?拉琴的人?詩人?城市居民?我覺得都不是,詩人在這里要表達的意思大概是不經(jīng)意,不刻意。這里有詩人的辨識,初只有琴聲,只是覺得好聽,細聽才知道是孟姜女的旋律,而這個旋律并不具有真實的內(nèi)容,只在情調(diào)上與滬上的雨夜相適應。這琴聲也許多少帶給詩人一點客居的清愁吧?也許未必,但美是無疑的。

        這首詩得到了廢名的高度評價,竟許之以“神品”。廢名說:“這種詩很不容易有的,要作者的境界高,局促于生活的人便不能望見南山,在上海街上忙著走路的人便聽不見一曲似不關心的幽怨,若聽見也不過是販夫走卒聽見樓上有人拉胡琴而已,詩人則是高山流水,林庚一定在北方看見過萬里長城,故在上海的夜里憧憬于‘孟姜女尋夫到長城’了?!睆U名說得有趣,并且與陶淵明相提并論,廢名的心也是澄凈的。

        廢名說林庚和朱英誕等人的詩要算是新詩中的“晚唐派”。這個晚唐派很不易說清,但至少從語言的角度我們能夠感受得出一點晚唐的風韻。比如這首詩,并非完全是白話中的口語,而是還有書面語,甚至文言和西語成分的一種特殊的語言。句式是散文的,但又與內(nèi)在的詩情緒貼得很緊,應該是廢名心目中理想的新詩吧?

        汪麗琴,語文教師,現(xiàn)居湖北黃岡。本文編校:李鳳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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