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過的。

那時，一到暑假，自己飛跑著把書包往家里一扔，轉(zhuǎn)身就跳上了下鄉(xiāng)的農(nóng)用車。外婆家不遠(yuǎn)，但交通有些不方便。山間的公路在快到外婆家時，猛地往相反的方向一轉(zhuǎn)，丟下外婆家的青山和流水，往大山深處去了。

所以，每次到一個叫樟木坡的地方，自己就下了車，然后，一個人沿著舒緩的山勢，朝山下徐徐而行。小路曲曲折折地在林中盤旋，宛如一條輕巧的飛蛇。地面上沒有水泥，也沒有石板，隱隱只鋪著點地衣，旁邊是牛羊在雨天深一腳淺一腳留下的足跡。山路依稀向前，兩旁是高大的松林。松樹在外婆家是很常見的，天晴時，暖和的陽光滲過針狀的樹葉，在樹陰里星星點點的，把行人染成甲殼蟲的模樣。在斑駁的林間行走，一路上難得遇見幾個行人，但一個人走在這鄉(xiāng)間小路卻不覺得孤獨，樹梢間游走的林風(fēng)，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就像母親抱著孩子時的囈語。

沿著松林一路穿行，在兩山交界的旮旯里，臥著一口水井。這口井是路人搭建起來的，簡單的幾塊石板，也便成了形。井中泉水不大，但卻甘?？扇耍啡藗兂Ｔ谶@小飲解渴。水井往前不遠(yuǎn)，有塊闊大的青石板，層層的古松在石板上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使這亦然成了路人歇腳的好地方。

從水井旁經(jīng)過的時候，自己喝了口井水，然后坐在石板上乘涼。簌簌的林風(fēng)在身邊游蕩，水井外幾畝稻田呈半月形一字排開，田里的青蛙浸在清涼的井水里輕快地叫個不停，遠(yuǎn)處，似乎傳來了溪流的聲音，外婆家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半倚著古松，從山林的間隙中，放眼遠(yuǎn)眺。翡翠般的天幕下，一層一層的山巒重重相疊，巍然矗立，如波浪般一直蔓延到天際?？粗?，恍惚間，自己成了這林間的一條小蟲，迷失在了這漫山遍野的青翠之中。外婆家在哪里?我想我是有點記不得了。大概就在這某座山巒的后面吧，我知道，這曲曲盤旋的山路，還有那潺潺的流水，會帶我到那個溪流環(huán)繞的地方。

從石板上起身往前，是一個樹木十分繁茂的小坡，名叫“禁山”。山間林深木茂，一路走來，似乎沒有什么不同，但這禁山中的林木卻高大異常，高聳的樹干，粗實的虬枝，一看就知道是有些年月的。為何在這山頭會聚著這些林木?

原來，在農(nóng)村，每個村寨都要養(yǎng)一片樹林，取名“禁山”，這里面的樹木是不準(zhǔn)砍伐的。這一來是為了保持水土，二來是要保著村里的風(fēng)水，因此，這禁山從來都是受人們看重的，至于它的大小、方位，那就更有講究了。這樣一來，倘若你在鄉(xiāng)下迷了路，眼前突然闖進(jìn)一片密林，則大可不必驚慌，細(xì)心轉(zhuǎn)轉(zhuǎn)，不遠(yuǎn)處必有一座村莊。

從“禁山”探出個頭來的時候，眼前已是一片流水。過了一座石橋，河對岸的村莊，正是外婆家。

水 碾

外婆家三面環(huán)水，一面靠山，一彎碧溪，繞著村寨，潺潺而行。到村外的時候，溪流突然轉(zhuǎn)了個彎，這一轉(zhuǎn)，轉(zhuǎn)出個“潭”來，這里水深過人，一竹蒿不能見底，是孩子們洗澡嬉鬧的好地方。

沿著溪流而行，兩邊是矗立的群山。山上樹多林茂，大片大片的松林，層層疊疊，縱橫相間，如魚鱗般一直曼延到山巒的邊際，煞是壯觀。河岸旁，竹林簇簇，一根根翠竹如害羞的姑娘，低頭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模樣可人。溪水常年就在這山澗中奔流，兩岸的山巒擋住了日光，河邊的竹林又護(hù)住了水土，因此，溪水清涼爽人，就是雨落水漲時，也難減幾分清澈。

溪流一直不大，彎彎曲曲的像一條白色的帶子。村頭往前不遠(yuǎn)，有一處急彎。轉(zhuǎn)彎處水流平緩，兩岸的青山緊緊相依。溪水平靜如一面鏡子，往下不遠(yuǎn)，一排平整的石塊，層層相疊，將溪流攔腰截斷，流水的左邊，有一個木屋。

這是外婆家的水碾。

溪面的石欄，隔斷了溪水，一來是為石碾提供動力，二來也方便了兩岸路人的走行。左邊的木房，就是水碾了。水碾由兩部分組成，上面的木屋呈亭狀，一個圓錐形的屋頂，下面是四根柱子。木屋中間有一塊略向外傾斜的石蹍，其下是一個圓形石槽。碾米時，這個石槽就是放谷子的地方。木房的下面是一個像碉堡一樣的石屋，里面空間不大，一個碩大的轉(zhuǎn)輪靜臥其中。水閘打開時，溪水沖動石屋里的轉(zhuǎn)輪，轉(zhuǎn)輪再通過木軸帶動上面的石蹍，于是，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水碾便輕快地跑了起來。

清早，幾個鄉(xiāng)親們來碾米。到了水碾，大伙把谷子往石槽里一撒，籮筐放在一邊，接著就去忙自己的農(nóng)活了。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從山上回來，關(guān)上水閘，把谷子再放進(jìn)籮筐，挑著，就回了家。到屋里，把這些谷子用風(fēng)斗(一種農(nóng)具)一吹，稻米重，谷殼輕，一籮筐白花花的大米就放在了眼前。

水碾于是成了村子里的打米機(jī)。但是論效率，它是比不過后者的。那時全鄉(xiāng)只有一臺打米機(jī)，還遠(yuǎn)在十幾里山路外的糧站，挑上這幾百斤的谷子來回跑上一趟，可不是件輕松的事。再說，鄉(xiāng)親們吃慣了溪水碾出來的稻米，那機(jī)械磨出來的大米，不香。

水碾終于成了一種習(xí)慣。據(jù)說，有幾次發(fā)洪水，水碾連屋帶碾子都沒了蹤影。大水一過，鄉(xiāng)親們一個個自己去砍樹，磨碾盤，這水碾，就像自己家里的一樣。后來，寨子里裝了打米機(jī)，不用再走山路，水碾也該歇歇了。可是，清早，那“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是在溪邊回蕩。水碾在自己的軌道里奔跑著，旁邊放著一對籮筐。

有時，和外公去碾米，看著石蹍一圈一圈地走著，我猛地有了一個疑問，這碾子能把谷殼和米粒分開，但怎么又不會把米粒壓碎呢?我迷惑了，坐在倒過來的籮筐上，一圈、兩圈地數(shù)著圈兒，最后，終究還是沒有找到答案。不過，不一會兒，我的思緒就跑開了。

水碾除了碾米，可還有其他用處么?那自然是有的。開閘時，嘩嘩的溪水流過轉(zhuǎn)輪，一路嬉笑地朝下而去。魚兒喜歡流水，哪兒水急，哪兒水響，它們就往哪里游動。等到了水碾里，它們前進(jìn)無路，關(guān)閘時，有的魚兒又退身不及，于是，一股腦兒的都卡在了水碾的淺水里。太陽落山的時候，伙伴們在水碾旁一字站開。等大人們把閘門一關(guān)，大伙一哄而下，磕磕碰碰地涌進(jìn)了水碾的石屋里。魚兒受了驚，慌亂中躲進(jìn)石縫里避難，這時，只要把手往縫隙里一伸，這魚兒就是你的了。

“莫搶，這條魚是我的?！?/p>

石屋里熱鬧非凡。只是，水碾里陰涼清爽，一天也曬不到太陽，盛夏時，不僅魚兒喜歡在這戲水，就是水蛇也常在里面歇涼。所以，正在大伙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波光粼粼的淺水里，猛地現(xiàn)出了一段花花綠綠的身體。

“啊，有蛇!”

水碾里頓時炸開了鍋。大伙一個個從石屋里飛奔而出，走在最后的伙伴，手里的魚兒全灑在了淺水里。

天黑的時候

等放長牛的伙伴坐在牛背上，嬉笑著從山間而下的時候，天色也就不早了。水碾里，一個鄉(xiāng)親正在往籮筐里裝碾好的谷子。溪邊，幾頭在山上忙活了一天的老水牛，喝了口水，抬頭舔了舔身邊的牛犢，轉(zhuǎn)身往村寨的方向走去。

遠(yuǎn)處，落山的太陽仿佛掉在了山頭上，把周圍的樹木照得一片火紅。山澗里，一片黃赤的光亮緩緩向上挪動，過了菜地，上了樹梢，最后，終于消失在了山林的背后。

柴火燒出的炊煙，裊裊地爬上了山腰。村外的草地上，幾頭還沒有進(jìn)欄的水牛，乘著主人在溪邊洗臉，又匆匆啃了幾口青草。水牛的右邊，有一個籃球場。場地是草坪，球架只有一個，籃板似乎還少了幾塊，這大概是全村唯一的運(yùn)動設(shè)施了。

天色黑了下來。

幾個吃了晚飯的鄉(xiāng)親來河邊洗澡。溪里，水光連連，三兩個放?；貋淼幕锇椋€靜靜地泡在清涼的溪水中。

老人們開始拿著蒲扇來村外的草地上乘涼。滿天的星子，逗得她們懷里的孫兒哈哈地笑個不停。孩子們吃了晚飯，前前后后地把老人圍了個遍，老人們看著大伙，開始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外婆家門外的溪水不大，但溪里面到處都是大塊大塊的石頭，這事情很是有些古怪。于是，老人就說，很久很久以前，這天和地是我們的祖先開辟的，張古老制天，李古老制地。張古老在制天的時候，用心得很，于是就把天制得平平整整的。李古老這個人偷懶，張古老在制天，他就在困覺。等張古老要把天制好了，他才醒過來，到后頭，一心急，就慌里慌張地把地給制壞了，所以現(xiàn)在地上才坑坑洼洼的。我們這里的石頭，就是李古老沒有把地制好，留下來的。

大伙聽得似懂非懂，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

有時伙伴們闖了禍，回到屋就給家里扯謊，老人們又說，從前，有一個孩兒，老是給他娘扯謊，有天困覺的時候，月亮巴巴就溜下來，把他的一只耳朵給割了，要他以后莫扯謊他娘，才肯還給他。

這個故事大伙是聽懂了，一個個連忙往耳朵上摸了摸，末了，還輕輕地擰了一下。

村里的燈火越來越少了，講故事的老人也打起了呼嚕。大伙起身，打了個哈欠，提起自己的小凳子，往家里走去。

晚上，一個人躺在一張大大的木床上，窗外是屋梁在夜空中勾勒出的美麗曲線。夜已經(jīng)很深了，只有村外的溪流聲。在沉沉地閉上眼睛時，我知道，明天清早，會有一串清脆的聲響，傳入我的夢鄉(xiāng)來。

張思，華中師范大學(xué)民間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生。本文編校:祁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