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熒屏似乎注定成為戰(zhàn)爭題材劇集中檢閱與關(guān)注的焦點?!度碎g正道是滄?!?、《解放》、《我的兄弟叫順溜》等,紛紛亮相于央視黃金時段?!段业膱F長我的團》與《生死線》,同由蘭曉龍編劇卻又產(chǎn)生了冰火兩重天的評價:前者在幾大衛(wèi)視開播甚火而后頗具爭議;后者則在山東,江蘇等地方臺先后登陸好評如潮,而后又作為吉林、重慶、云南、貴州衛(wèi)視2010開年大戲贏得收視率與口碑節(jié)節(jié)上升。有觀眾將其稱為“抗戰(zhàn)版的《水滸傳》”,并將其中的四位男主角稱為“戰(zhàn)爭版F4”。近日由《生死線》引發(fā)的話題與爭論不斷見諸報紙與網(wǎng)絡。
《生死線》以中國南方小城沽寧的淪陷揭開八年抗戰(zhàn)的序幕,展現(xiàn)了一群平民百姓在突如其來的外族侵略下或奮起反抗、或舍生取義、或助紂為虐、或茍且偷生的蕓蕓眾生態(tài),譜寫了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布衣抗戰(zhàn)”的傳奇型悲情史詩。總體而言,該劇是2009年國產(chǎn)電視劇中一部堪稱經(jīng)典的“大片”:制作精良,畫面精致,情節(jié)生動,無論主角還是配角,演技均可圈可點。此外,它還給人以除了娛樂消遣以外的深刻啟悟。筆者曾在《生死線:“英雄史觀”的顛覆之作》中將它與《我的團長我的團》一起,評為:“無疑是一桿21世紀中國戰(zhàn)爭文學的新標尺,它不再回避戰(zhàn)爭對于成千上萬人的生命的毀滅以及對于人類文明極度破壞的史實,并且是那樣觸目驚心,那樣令人痛徹肺腑?!?/p>
然而,筆者認為:該劇在人物塑造方面并非完美無缺,比如“戰(zhàn)爭版F4”中的何莫修。下文將從編劇的創(chuàng)作意圖、劇本的結(jié)構(gòu)支撐、人物的符號意義和演員的表演得失等張力關(guān)系,來探討并論述何莫修這一人物的劇本缺陷、身份證明、性格特征及其最后進發(fā)出的人性光輝。
戰(zhàn)地1938·何莫修:“我是小丑”?
很明顯,《生死線》與《我的團長我的團》采用了不同的敘事方式,盡管兩者之間按照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性,如后者的“團長”假冒前者的沽寧守備團上尉“龍文章”之名加入滇緬遠征軍等。兩者雖都以戰(zhàn)爭中的“小人物”為關(guān)注焦點,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敘事策略,比較明顯的即《生死線》的聚焦點不是一個由潰兵油子組成的“川軍團”與日寇作戰(zhàn)中的勝敗,而是一座三教九流、五方雜處的沽寧小城的存亡,它成了特殊時期代表中國生存或是死亡的具有某種象征意蘊的命運符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乏以小城作為敘事對象的佳作,如蕭紅的《呼蘭河傳》、師陀的《果園城》等。但《生死線》顯然更關(guān)注的是小城中那些生于斯長于斯的蕓蕓眾生在面臨民族危亡關(guān)頭的生死抉擇及其命運演繹。
既然要表現(xiàn)蕓蕓眾生,《生死線》采用的是類似俄國戲劇家契訶夫的“多主人公”的戲劇結(jié)構(gòu)。在其中編劇所設計的人物群像,尤其是被稱為“戰(zhàn)爭版F4”的四大男主角,其符號學意義上的象征意蘊和指代色彩十分明顯:
一、歐陽山川,三年前被國民黨通緝而避居沽寧以教書為掩護的中共黨員,其身份:有著堅定信仰并歷經(jīng)苦難不動搖的共產(chǎn)黨人,“四道風”抗日武裝的靈魂人物,一個集合著諸葛亮與“智多星”吳用的超人智慧的“軍師”型領(lǐng)導者。
二、四道風,從小在沽于城里吃百家飯長大、缺少文化和教養(yǎng)但又有愛憎分明、武藝高強的沽興車行車夫,其身份:城市平民,“四道風”抗日游擊隊隊長,一個類似金庸武俠小說《射雕英雄傳》中郭靖的在戰(zhàn)火中“成長”的大俠式英雄。
三、龍文章,誓與日本侵略者不共戴天的“國”字號軍事天才,其身份:原沽于守備團上尉副官,沽寧失守后捐棄政治前嫌而加入“四道風”抗日武裝,一個類似金庸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會使用“獨孤九劍”的令狐沖式傳奇英雄。
四、接下來該談那位生性懦弱、渾身散發(fā)著書呆子氣的異鄉(xiāng)入——“核物理學家”何莫修了。問題便跟著來了。按照編劇意圖:這應是一位有著非凡的科學天賦卻偏偏陰差陽錯地一步步被卷入殘酷的侵華戰(zhàn)爭,然后如鳳凰涅槃般在八年抗戰(zhàn)中歷經(jīng)“地獄”蹂躪而重生的科學家,其符號學上的意義指向和象征意蘊十分明確:愛國知識分子。如果說,上述“戰(zhàn)爭版F3”的身份十分明確因而演員表演容易把握分寸感的話,那么何莫修,恰恰正是編劇對此角色身份定位模糊不清,甚至在“戰(zhàn)地1938”中將其“歪曲”成了一出場就引入發(fā)笑的“丑角”(正如第44集在高聽下葬時小何那段賺足觀眾眼淚的經(jīng)典自白:“你說我是傻子,我就比傻子還傻子,我是小丑……”)而使人物有所分裂。
一面要盡量演出編劇為何莫修設定的“核物理學家”的身份與陸格特征:他滿腹經(jīng)綸卻又生性懦弱,大腦發(fā)達卻又舉止可笑,知識淵博卻又語言滑稽,善良隱忍卻又動作夸張,但劇本尤其是前半部偏偏給他提供的表演空間有著先天缺失,尤其是“戰(zhàn)爭版F3”在前半部完全占據(jù)了表演氣場和舞臺空間的情形之下,扮演何莫修實際上就陷入了一個想象與實際效果大相徑庭、前后判若兩人的表演困境。
“戰(zhàn)爭版F4”的人員構(gòu)成,我覺得它像足了抗戰(zhàn)版的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國、共、民(無黨派)+知(識分子),但在這個組合中,本來作為統(tǒng)戰(zhàn)對象的何莫修,面臨著歐陽山川、四道風、龍文章等強盛無比的氣場的挾裹與夾擊:只要看看“戰(zhàn)地1938”中歐陽山川在發(fā)現(xiàn)日軍偽裝老百姓進城時多么機警和果斷;四道風與大的、二的、三的在一起吃燒雞時兄弟情誼多么深厚和熱乎;龍文章在滿江樓招兵買馬、準備抵抗曰軍進犯時大吼“誰來救沽寧”時多么激憤和陽剛,稍作比較就不難看出此時何莫修在表演空間上已經(jīng)幾無立錐之地,他被逼到了幾乎要窒息的角落里。
蘭編說何莫修在這部戲里是“先抑后揚”,在前面的戲比較單薄。我以為,問題不是“單薄”,而是劇本設計角色身份上的“先驗論”,甚至不無參照徐遲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中數(shù)學天才陳景潤作為人物原型之嫌(如他不諳世事、在外人眼里呆頭呆腦等)。這一點劇本給演員提供的表演素材和資源有著先天缺陷。“生死線吧”有網(wǎng)友對張譯在《生死線》中表演作如此評價:
1 張譯是個好演員,且還是一個非常用功的演員。但,他不是天才型演員。
2 劇本中,何莫修——解釋下,中文何莫修的意思,應該是“什么東西不能修”?這個角色有些致命的先天缺失在。(《那些叫我血脈賁張的名宇》)
除了對“何莫修”的釋名不敢茍同外(具體闡釋見下一節(jié)《1941·何莫修:“廢物雞”?》),我對此評價基本認同。張譯如何在那幾位“F3”的重壓之下“突出重圍”,顯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特征來?當何莫修在沽寧淪陷前夜來到這個父輩的“原鄉(xiāng)”,我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出的是法國存在主義代表作家加繆的小說《局外人》,那個無法融入現(xiàn)實存在的局外人形象在瞬間與這個何莫修重疊在一起。我覺得,何莫修在“戰(zhàn)地1938”中就是個“局外人”,與沽寧即將淪陷之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整體氛圍格格不入的異鄉(xiāng)人:
你看,沽寧淪陷前夜,幾乎所有沽寧人都在為鬼子入侵感到惴惴不安(鬼子已在竇村殺人如麻),而何莫修此刻來到沽寧首富高家,則是為了與素未謀面卻由父輩“指腹為婚”的高家大小姐見面修好。當他西裝革履,手捧一束鮮花,操著一口怪異的“美普”,形體與動作顯得過度夸張地出現(xiàn)在高家時,似乎不難看出演員的用意:用類似“小丑”的喜劇表演方式來為此角色爭取戲份,給觀眾留下較深印象。這是一種超出常規(guī)表演的冒險“突擊”(有可能加分,也可能失分)。現(xiàn)在看來,不僅導演、編劇及大部分觀眾對此“小丑”式的喜劇表演方式表示了認可,而且使這個在前半部中本來幾乎無“戲”可演的角色反而變得十分討巧了??墒沁@樣一來,又跟原來編劇賦予該角色的“核物理學家”特定身份的距離越拉越遠了。換句話說,何莫修的“小丑”式喜劇色彩越是濃厚,他就越發(fā)不像那個具有超高智商、具有歐洲濃厚的人文背景(在那兒受教育并生活了二十年)的“核物理學家”。我以為:劇本先天不足是個原因,但演員在劇中“小丑”式的喜劇表演方式,使得該角色最重要的文化教育背景以及心靈和靈魂的澄凈剔透變得脆弱無比。劇本的先天缺失并未在演員身上得到完全彌補。
我始終認為小何是全劇所有人物中最有教養(yǎng)、最值得尊重的文明人。對于該劇所設計本是他“未婚妻”的高聽竟會向缺少文化教養(yǎng)、粗魯無禮的車夫老四主動示愛感到不可思議,即使他是“抗日英雄”也不合乎情理啊!尤其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知識分子的擇偶觀念:有知識的男人可以娶不識字的女人(如胡適、朱自清等人),但知識女性極少會主動下嫁目不識丁的人力車夫,像明代女詞人朱淑真詞中所嘆:“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彪y不成編劇之所以這樣設計人物關(guān)系就是為了讓小何日后到高昕墓前去說上那段“我是傻子”、“我顯小丑”的經(jīng)典表白?!
再談談“戰(zhàn)地1938”中小何那口滑稽怪異的“美普”。其實這是對華人與洋人在漢語發(fā)音方面的差異不了解所致。洋人與華裔學習漢語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漢語聲調(diào)的發(fā)音上。漢語聲調(diào)(即普通話中的陰平、陽平、上聲、去聲;粵語則有九音之別)是以拼音文字為主的外語所不具備的(外語只有重音與非重音之別);洋人學漢語最難掌握的就是普通話的四聲,因他們所熟悉的外語中沒有聲調(diào)的區(qū)別(漢語聲調(diào)有區(qū)別詞義的作用);而華裔留學生盡管不識漢字,出生在異國他鄉(xiāng),甚至沒到過中國,但在漢語發(fā)音上卻很少出現(xiàn)“洋腔洋調(diào)”。仍回到何莫修身上。一個四歲后去國的中國孩子,四歲之前他說的無疑是母語。劇中交代:他在國外是一個人對著墻說中國話的,母語的聲調(diào)他應是不會忘記的,所以不應該把“她的觀點”念成“塔的觀點”,把“陽光、空氣”念成“仰光、孔氣”。小何不該說一口《我的團長我的團》中麥克盧漢式的“洋腔洋調(diào)”,而應是帶有江浙口音的國語(第十六集何坐船去上海發(fā)電報,以及劇中出現(xiàn)黃包車等,都不無江浙一帶地域特征),這才符合其華人身份和特征。至于他的科學家身份,在“戰(zhàn)地1938”中是明顯缺失的,那么,到“戰(zhàn)地1941”中,這一身份及其特征能夠顯現(xiàn)出來嗎?
“戰(zhàn)地1941·何莫修:“廢物雞”?
何莫修在沽寧商會高會長家一呆就是三年。這三年中,歐陽山川、四道風、龍文章等抗日武裝成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殺敵于沽寧的城郊街衢,成為不甘當亡國奴的沽寧人的生存希望和心中準星。而小何所做的,則與血腥殺戮與報仇雪限離得太遠,無非是守著與他僅一墻之隔的高大小姐“看了三年”。其變化主要在于:首先是那滿口“洋腔洋調(diào)”的“美普”變成了一口標準國語;其次是其身份,由原本純粹是沽寧“局外人”變成了高會長當眾宣布的“小女的未婚夫婿”,即作為高家“準女婿”出現(xiàn)在占領(lǐng)者和眾鄉(xiāng)鄰面前。人們幾乎已快把他本來“原子核物理學家”的身份給淡忘了。
該解釋一下“何莫修”之名的含義了。其實,“何”除了作為姓氏和作疑問代詞或表示反問外,還有一個不太為人所知的通假字,古漢語中同“荷”,它有兩個意思:一是承當之意:何(荷)天下之重任;二是肩負、荷載之意?!澳?,除了表示否定或揣測、疑問外,在古語中它還通“漠”字,即廣大、廣博之意。而“修”的含義遠遠不止“修理”一種,它更有“修身”、“修行”、“修養(yǎng)”、“修能”(指卓越的才能)等意。另外,“修”本身就意味著“善”與“美好”的意思。據(jù)此,“何莫修”,似乎釋義為“荷載廣博而又卓越的才能”遠較“什么東西不能修”更符合人物的精英特征。與“龍文章”一樣,他也是寄寓了某種理想和寓意的角色之一。蘭編曾透露:“何莫修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人物”。
“最喜歡”是一回事,在劇中為其設置的身份令人生疑、性格有所缺陷,尤其是靈魂與肉身的雙重蹂躪,則又是另一回事了。越是善良美好,就越得遭受心靈與肉身雙重虐待,直到把他打入像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作家但丁的名著《神曲》中的“地獄”。《神曲》把世界分為三個互相連接卻不可逾越的層次:地獄、凈界和天堂。人必須要通過大漏斗形地獄的種種磨難才能上升到凈界,最后才能到達天堂。何莫修在抗戰(zhàn)后期經(jīng)受的正是形同“肖申克的救贖”般的百般蹂躪。這成了《生死線》塑造這一人物的“悖謬”式策略。
何莫修在沽寧待了三年卻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命運很快發(fā)生逆轉(zhuǎn)。其間有個關(guān)鍵的時間窗口:1941年12月7日,即日本偷襲珍珠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由此發(fā)生轉(zhuǎn)折,美國由旁觀者變成了參戰(zhàn)國。手持美國護照的何莫修,很快由受到占領(lǐng)者禮遇而變成了軸心國先是企圖獲取后又一路追殺的重要角色。小何在“戰(zhàn)地1941”中的戲份開始加重,變成了敵我雙方你爭我奪的一顆棋子。于是,塑造人物的悖謬與矛盾又來了:小何在“戰(zhàn)地1941”中雖然已不再是純粹“小丑”式角色,卻始終面臨著一個無法回避的深刻矛盾:“弱者”還是“強者”?千脆用劇中的話說:是“無用”還是“有用”?正如優(yōu)柔寡斷的哈姆雷特王子所面臨的“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一樣。無論是面對他“看了三年”而又深愛著的高聽,還是之后面對一群舍生忘死護送他去潮安的抗日義上,他都無疑是所有人物中最懦弱的一個,他甚至顯得過于凄惶可憐,以至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男人(整體而言,《生死線》突出的是一群“熱血男兒”在面臨民族生死存亡關(guān)頭揭竿而起,但獨獨在大半篇幅中把小何這個男人寫得如此孱弱,真是蘭編“對自己同類人的一種自嘲”。從“戰(zhàn)地1941”所設計的小何與劇中其他人物關(guān)系來看,他的角色定位如同莎上比亞所說“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弱者”的性別錯位,他時時都處在或是女人或是一群男人的“被保護”或“被鄙視”狀態(tài),隨時都需要別人呵護甚至用生命來捍衛(wèi)的一個弱者。
首先是他與“未婚妻”高聽的關(guān)系。從“戰(zhàn)地1941·冬”開始,就出現(xiàn)了小何去上海發(fā)電報坐在有軌電車上向高聽求愛的幻覺:他衣冠楚楚,正襟危坐,一連幾聲“我愛你”,卻分別遭到高聽“有毛病”、“你省省吧”、“你煩不煩啊?”、“你滾蛋!”的回應,充分表明他在沽十三年中與這位高大小姐修好結(jié)親的愿望與努力全都白費。劇本所設計的這位“準女婿”與高昕的天平從一開頭就有著強弱的傾斜:他非但不能在國破家仇之際出手相救(高家那么多古玩珍寶以及碼頭產(chǎn)業(yè)都被鬼子巧取豪奪所占有),反過來卻處處仰仗高家父女的保護:當日酋長谷川和伊達上門索要他并強調(diào)“貴婿……重要到?jīng)]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并用武力脅迫眾鄰居拋家離舍而威逼高家就范之際,是高昕挺身而出,把病懨懨的他公然架到門口曬太陽,她手持槍械守在門口,對著譚老夫子一千眾人大喝:“誰去我就開槍!”高昕與小何的關(guān)系,在劇中成了一位豁出命去的母親與被護佑的孩子之間的關(guān)系,哪里還像一對地位平等、陰陽互補的未婚夫妻?問題是,小何的怯懦反過來襯托著高昕的強悍,像她這樣敢作敢當?shù)呐耍衷鯐矚g孱弱的“懦夫”?這本身就是劇作在人物關(guān)系設計上的一對無解的矛盾。
其次是他與“四道風”眾人的關(guān)系。先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小何上街去郵局打國際長途,他從電話中得知了“日本襲擊珍珠港”的消息。他第一次面對高家以外的沽寧人狂喊:“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反法西斯陣線成立了!他們真的要完了!”結(jié)果在巷子里被剛炸完日軍司令部的龍文章、六品等結(jié)結(jié)實實地嘲弄、調(diào)侃了一番?;氐礁呒宜麑Ω呗犝f:“我在這里還不如一顆生銹的子彈有用,還不如一塊摻了雜質(zhì)的TNT有用?!敝?,得到歐陽、四道風等人拼死相助,在快到潮安境內(nèi)的卡車上,他悵然若失地對歐陽說:“我該感謝你們,來幫我這么個一點用不上的人?!敝链?,這位何博士無論在自己心里還是在眾人眼里的“弱者”身份都是板上釘釘。雖然此后為了擺脫日軍的圍追堵截,這位怯怯的何博士用其專業(yè)知識和靈巧雙手因陋就簡地制造出了威力強大的引爆雷管,但當“四道風”眾人歷經(jīng)生死搏殺、甚至付出了生命代價把他送到潮安,他卻跳下美軍接應他的小船游了回來,但隨即就被賦予了一個新外號“廢物雞”。此后“廢物雞”就成了何博士的專用指代詞。至此,小何就不僅是那個曾被高聽呵護過的弱者,更成了眾人眼里形同“廢物”的“無用”之人。此后,他所有的努力乃至生存目的都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是會有用的,請你們相信我!”“我肯定會有用的!”很明顯,在“戰(zhàn)地1941”中何莫修這個“弱者”的身份與角色的氣場,實際上不僅遠不能跟歐陽山川、四道風、龍文章相提并論(抑或正是為了將其作為后者的反襯?),就連義薄云天的坐地鼎古爍、心狠手辣的大漢奸李六野,在表演的空間和氣勢上他也望塵莫及;甚至連女人(如思楓、高昕、唐真)都把他比下去了。
至此,該解開何莫修“核物理學家”的身份之謎了,否則就無法解釋他在“戰(zhàn)地1941”之后“肯定會有用”。我對編劇為何莫修所設置的“核物理學家”這一身份自始至終都持有懷疑。據(jù)查:“核物理學”自1896年貝可勒爾發(fā)現(xiàn)天然放射性,此后從理論探索過渡到核技術(shù)的應用,是在20世紀40年代前后。1939年,哈恩和斯特拉斯曼發(fā)現(xiàn)了核裂變現(xiàn)象;1942年,費密建立了第一個鏈式裂變反應堆,這是人類掌握核能源的開端。而劇中何莫修歸國日期是在1938年春,所以他歸國時“核物理學家”的身份難免有所超前了。
眾所周知,著名的諾貝爾生前是瑞典的化學工程師和炸藥發(fā)明者,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很容易引起爆炸的物質(zhì)——雷酸汞,他用此做成炸藥的引爆物,這就是雷管的發(fā)明。所以,假如小何的身份定為具有(物)理化(學)學科背景的化學工程師,并不辱沒他反而更為恰當。這樣就為他在卡車上用子彈里的火藥制作引爆雷管和在營地用硝酸硫磺制造液體炸藥找到了合理的科學依據(jù)。筆者曾向幾位從事化學研究和土木工程的教授咨詢“科學家與工程師有何區(qū)別”?得到的回答令人拍案稱絕:“科學家活著是為了研究,而工程師工作是為了活著”,此話用來送給在去潮安的卡車上埋頭制造引爆雷管和在“戰(zhàn)地1945”中深陷勞工營的何莫修,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他就是活脫脫一位化學工程師和土木建筑師。
對于“四道風”抗日武裝而言,“核物理學家”是完全“無用”的;而懂化學配置、懂土木工程的“工程師”和“建筑師”則不但“有用”,而且更是稀缺資源。尤其是后者,它將徹底使深陷入間地獄中的何莫修,成為一個無人能夠取代的屹立于天地間的“人”。
“戰(zhàn)地工945·何莫修:天地一沙鷗!”
《生死線》一開始,歐陽山川的身份還是沽寧女中的教書先生,他在教包括唐真、高昕在內(nèi)的女學生們念一首唐詩,即杜甫的《旅夜抒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h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贝嗽娫谛≌f中并沒有,它是電視劇中加的。我覺得其詩中水天空闊,沙鷗飄零;人似沙鷗,轉(zhuǎn)徙江湖,寫盡人內(nèi)心漂泊無依的感傷凄苦的悲涼情懷,用來形容何莫修這個角色真是形神兼?zhèn)?。它把這個學富五車而又優(yōu)柔寡斷、知識淵博而又遭人詬病、善良天真而又屢遭打擊、厭惡暴力而又慘遭蹂躪的華人歸國博士的心路歷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尤其是在“戰(zhàn)地1945”勞工營中。
前面說過,在《生死線》大半篇幅中,何莫修不是以“小丑”就是以“弱者”示人,但他這一陸格缺陷隨著1945年夏季到來,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已取得決定性的戰(zhàn)略勝利,日寇在沽中做垂死掙扎而發(fā)生改變。于是,我們看到了小何令人吃驚的變化。此前,他已經(jīng)用其聰明才智幫助歐陽發(fā)明了移動電臺發(fā)報裝置和監(jiān)聽日軍電波偵察車的音頻耳機,雖然四道風還是叫他一口一個“何二鬼子”,但歐陽卻肯定了他的“有用”:“小何也幫了大忙,他把咱們的電臺改成了可移動的,至少再不用擔心一發(fā)報就被端了老窩?!毙『稳匀蛔员埃骸霸谶@個世界里最需要堅強,我很脆弱,不如你們每一個人”,但歐陽卻鼓勵他:“你根本不缺勇氣和智慧,你還很關(guān)心人?!?/p>
此時,歐陽已經(jīng)視他為“朋友,最好的朋友”。發(fā)報后不幸中槍的歐陽,血流不止而掙扎于生死邊緣,他竟把自己“最了不起的私人秘密”透露給小何:“我要當爸爸了”,并要他答應日后等孩子長大“把你的知識教給他吧?!乙亩Y物是不是太重了?”小何受寵若驚:“不不!如果你看得起我!”歐陽還告訴他美國人開出“五噸武器和藥品”想換他,“我瞞著老四沒說,我不習慣對活人開價”,此時小何才真正感到自己在這里有作為被尊重的人的價值。在這場戲中,四道風、龍文章出去執(zhí)行任務而“缺席”,與小何演對手戲的歐陽命懸一線,而且是劇中唯一明白其價值(“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發(fā)明家”)并能平等待之甚至寄予厚望的人,所以沒有了前三十二集小何一出場就被壓抑的憋屈感或是被保護的渺小感。表演的氣場和中心開始很自然地向何莫修位移。張譯很好地把握了角色此時由自怨自責(因自己設計的“防彈衣”而致使子彈留在歐陽體內(nèi))到感激涕零(歐陽請他日后為即將出生的孩子授業(yè)為師)再到擅自發(fā)報(他急于證實孩子是否出生以給歐陽最大驚喜與安慰)這之間的情感與心理變化,他的表演一改前期的滑稽與過度夸張,變得樸實而又內(nèi)蘊豐富。
從第三十三集開始,何莫修與身負重傷的歐陽等人一起被鬼子驅(qū)趕進了形同人間地獄的勞工營。此后,他經(jīng)受了有生以來最屈辱痛苦、最孤獨無助的“煉獄”磨難。在歐陽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下,他不僅要獨自遭受軀體上、精神上、心理上的非人折磨:如被迫擔任勞工的“工頭”、被迫建鍋爐房焚燒抵抗者的遺骸、被迫對矮個子日本監(jiān)工渡邊卑躬屈膝及遭受打罵等;而且還要忍受滿天星等其他青年勞工的誤解,被當做日本人的“狗”,以致一進工棚就被兜頭兜臉擲過來一攤爛泥。這里,他以前的種種外在身份(如“核物理學家”、“火星人”、“何博士”、“高家準女婿”等)悉數(shù)沒有了,只剩下“勞工(人)”這天地間唯一標志。這個原先被人們喚作“廢物雞”的“沒用的人”的人性光彩逐漸顯現(xiàn)出來。他真成了勞工營中的“天地一沙鷗”。猶如在之前《三七撞上二十一》中飾演的小人物喬銳附體于何莫修之身,他在此后勞工營內(nèi)的表演氣場和人物神韻已經(jīng)無人可以遮掩。
先看與扮演日本監(jiān)工的澀谷天馬的對手戲。澀谷天馬是個非常出色的日本演員,他把那個具有占領(lǐng)國大和民族心理優(yōu)越感卻又人性尚未全部泯滅(如對“高君”的部分要求給予有限的滿足),對弱者尚存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如給手上傷口化膿的“高君”弄來了屬于軍隊專用的磺胺藥)的日本監(jiān)工渡邊演得栩栩如生。而張譯在與其對手戲中也十分出彩:從一開始為了不讓昏迷的歐陽被發(fā)現(xiàn)而遭渡邊毒打以致被踢入溝壑后迅速爬出以轉(zhuǎn)移其視線;到被迫同意擔任勞工“工頭”但又隨即提出改善勞工待遇的要求;從在工棚中用“圖紙”遮掩躺在板床暗格中的歐陽并引開渡邊遭其棍棒相加;到為挽救歐陽的生命、“智取”消炎藥磺胺而主動建議將焚尸鍋爐房改造成“風呂”;從巧藏削筆刀、揀拾渡邊一粒粒倒下的磺胺藥片而后畢恭畢敬地向其致謝;到歐陽剛被匆匆轉(zhuǎn)移就遇曰軍搜查發(fā)現(xiàn)暗格,他語含機鋒暗示將“透露”鍋爐設計的秘密而迫使這位日本監(jiān)工終于承認“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給他的,他是一個親善人士”而為其解圍。在劇中,人物的表面謙卑恭敬與骨子里的孤傲與蔑視,恩怨情仇及其心理變化,一一通過演員的形體、動作、眼神以及話語表現(xiàn)得十分清晰。
再看與歐陽、六品等人的對手戲。歐陽在“戰(zhàn)地1945”中幾乎成了一個“受虐者”:他沒進“勞工營”時就已身負重傷,依靠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他被“架”進了勞工營,之后就因為槍傷感染而命若游絲。此時,小何這個怯懦者,反過來成了歐陽的保護神。小何夜晚獨自蜷縮在工棚角落,沉浸在與歐陽對話的幻覺中,把他眼睜睜看著歐陽胸口的創(chuàng)傷越爛越大卻無法相救的庸階、無助、無奈和恐懼演示得絲絲人扣。接下來他被逼著焚燒抗日義士的遺骸之后,對著昏迷不醒的歐陽說:“你不會死的?!闶撬麄兊纳眢w,他們的喉嚨,他們復仇的手臂?!彼劬锪髀冻銮八从械挠赂遗c仇恨的神情:“我瞠過了地獄的熔巖,心中奔淌著人間的溪流”,然后用一塊銹鐵片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如果說,以前是歐陽把他看做是“最好的朋友”的話,此時他反過來成了歐陽的救命恩人,堅強無比的歐陽成了其勇敢與智慧的映照。在“智取”到磺胺藥和削筆刀后,何莫修在六品的協(xié)助下為歐陽開胸取出子彈那場極具張力感的戲,把先前歐陽所說的“你根本不缺勇氣和智慧,你還很關(guān)心人”的人性光輝放大到了極致,可以說小何的重要性此時已無人可以取代,難怪事后連六品都說:“我沒想到你這么強,真的,比我們誰都強。”
是他,靠自己的勇氣和智慧既“妙手回春”地挽救了歐陽的生命,也使得這個角色在此后諸多戲份中平添了頂天立地的男人氣概:靠他的精確判斷和六品挖通了從勞工營通向外界的唯一地道,成為老四、龍文章們來無影去無蹤的自由小路,后又成為國軍攻擊機場曰軍的主要通道;在歐陽被長谷川施以種種酷刑而把他和六品當做陪綁脅迫時,他大喊“換我來替他(歐陽)!”當他終于弄斷被拘禁的囚籠木條,扒出已被活埋的六品;當他終于立在機場跑道上端起手中的槍向正在著陸的日機機腹下懸著的炸彈射出一串子彈而引起整個機場大爆炸;以及高昕死后,他推著即將引爆的一車烈性炸藥準備沖向敵陣卻被老四一把奪去,當巨大的爆炸聲剛剛平息,他趴在地上擄著一地碎磚爛瓦說:“不要打攪他,以后把小昕也埋在這兒。我要在這兒建一座紀念館,名字想好了,就叫聽風堂?!边@個轉(zhuǎn)徙江湖、內(nèi)心漂泊無依的“天地一沙鷗”,終于在抗戰(zhàn)八年即將結(jié)束之際雖然失去了愛情、天真和青春,卻得到了兄弟、信念與根系,知道自己還有可以扎根的處所。
何莫修,在抗戰(zhàn)八年即將結(jié)束的那一刻,終于如鳳凰涅槃一般使自己躋身于“抗戰(zhàn)版F4”的英雄之列,并且終于被他在這塊浴血奮戰(zhàn)的土地上的人們認識到:用歐陽的話說“你是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人”,以致人們早已忘記了他曾經(jīng)是沽寧淪陷前夜的一個“局外人”;曾經(jīng)是可笑可悲而又遭人詬病的一只“廢物雞”;曾經(jīng)是像江中孤舟般漂泊無依、寂寞無憑的“天地一沙鷗”。
2010年2月寫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