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寫作”提出的本意,是在激烈動蕩的社會生活和旗幟林立的詩壇使詩歌寫作保持清醒和冷靜,卻在20世紀90年代詩界內外引發(fā)了另一場混戰(zhàn)。小說界所謂“個人寫作”,肇始于90年代前期陳染、林白、海男等一批女性作家的寫作實踐。她們以女性特有的視角和筆法,表現(xiàn)個人的身體、欲望、夢幻等等,凸顯女性的自我意識和心理悸動,因此也被稱為“私人/私性寫作”。而在詩歌界,此前翟永明、唐亞平、伊蕾等女性詩人,就以關注女性“黑暗意識”,細膩、大膽地表現(xiàn)女性的隱秘情感和欲望而著稱,對后來女性小說家的“私人寫作”有著直接的影響。小說界有關“個人寫作”的論爭隋況不在本文論述范圍內,這里僅指出:(1)雖然女性詩歌與女陸小說“私人寫作”密不可分,但兩者與作為一種詩學觀念的“個人寫作”均無直接聯(lián)系。(2)詩歌界和小說界共有的這一命題,預示著90年代文學偏離“宏大敘事”而趨向“微觀敘事”。而“個人寫作”作為詩學觀念,不僅與女性小說家的“私人寫作”,也與“新生代”、“晚生代”小說家的“個人寫作”,有著很大的不同。圍繞此命題展開的種種討論,不僅說明它并非一個不言自明的文學常識,而且恰恰證明了,即使在90年代語境中,若想在寫作中確立個人的合法身份和重要地位,深入探究個人與歷史、個人與現(xiàn)實、個人經驗與非個人經驗、個人在推動文學創(chuàng)新中所起的作用和局限等問題,仍然是困難重重的。
贊同“個人寫作”詩學觀念者認為,必須把這一觀念放在特定的歷史和現(xiàn)實語境中考察,才能理解它的合理性,才能看出它既是一種寫作策略,也具有深遠的現(xiàn)實意義。其中,被認為能夠凸顯它的意義和價值的90年代的特殊語境可以歸為如下幾個方面。一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和在市場經濟大潮中產生的商業(yè)話語,以及兩者的“共謀”所形成的新型意識形態(tài)話語,對寫作形成的高壓和鉗制。二是以1986年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為標志的,團體式、運動式詩歌熱潮造就的集體主義話語方式?!跋鄬τ诎耸甏谌姼璐罅康男允搅髋?、集團傾向的集體寫作而言,九十年代詩歌對個人化寫作的身份認定,既是九十年代權力/商業(yè)話語全面社會化并據持中心背景下的無奈,也是八十年代的狂噪喧囂雪崩般退潮中沉潛下來的詩人對詩歌品質和藝術律動的覺悟與自律。”三是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氛圍中,寫作對“話語差異性”及“獨立文本”的追求。孫文波認為,“個人寫作”“最必要之處在于面對著集體主義的話語時代(并非單純的政治話語集權,還有物質所構成的話語一體化),強調了寫作的主旨是‘話語差異’”,“希望在這樣的強調中使得詩歌寫作的過程成為個人創(chuàng)造的過程;它試圖達到的是通過‘獨立文本’的生成,使得單個的詩歌文本不同于其他詩歌文本的價值的確定”。上述分析都力圖從不同角度解釋“個人寫作”出現(xiàn)的原因,但并沒有觸及問題的核心。意識形態(tài)話語、商業(yè)話語之說,是從詩歌生存的外部環(huán)境著眼,表明論者對詩歌與現(xiàn)實的復雜關系有著清醒的認識。但這種處境的嚴峻即使是事實,也不是為詩歌所獨有,而是整個文學藝術共同面臨的;而且,如前所述,這種觀點也不能解釋,為何詩歌中的“個人寫作”,與幾乎同時出現(xiàn)的女性小說家的“私人寫作”,有著完全不同的旨歸。集體主義之說看到了當代詩歌在80年代熱鬧中潛伏的危機,但倘若如此,任何時候都置身于“集團”、“流派”、“詩群”之外的寫作者,是否皆可稱為“個人寫作”?且不說這一觀念的提出者和贊同者——主要是詩人——向來反對批評家和文學史家對其寫作的歸類行為,即使是在集團主義寫作最鼎盛的80年代中期,有關“個人”對詩歌寫作重要性的論述也不鮮見。如“他們”文學社在就明確宣告:“我們關心的是詩歌本身,是詩歌成其為詩歌,是這種由語言和語言的運動所產生美感的生命形式。我們關心的是作為個人深入到這個世界中去的感受、體會和經驗,是流淌在他(詩人)血液中的命運的力量。”“話語差異”和“獨立文本”之說似乎最貼近“個人寫作”的內涵,但實際上仍然將個人寫作等同于個性寫作。
因此,理解“個人寫作”詩學觀念的關鍵是“個人”的所指;這一觀念最有價值的地方,正在于它迫使我們重新審視“個人”這一最基本、最簡單的寫作前提和原則,在近百年的新詩發(fā)展中,不斷張揚又屢屢泯滅的歷程。顯然,這里的“個人”不是指每一位從事寫作的個體,也不是指每一位寫作者都力圖通過文本呈現(xiàn)的獨樹一幟的寫作境界,而是特指擁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知識分子,是身為知識分子所應該具有的直面現(xiàn)實、勇于承擔、敏于內省,對生命中的荒謬和苦難抱以悲憫和關愛的精神。王家新1991年就將“個人”界定在“知識分子精神”上,強調它對當下詩歌寫作的重要性:“一個知識分子詩人只能通過內省來達到對現(xiàn)實更深刻‘介入’——他并非逍遙于時代之外,但他卻是堅持從‘個人’的寫作角度來觀看這個世界的?!?995年,他進一步闡明,在特定歷史語境中提出來的這一命題,“其意義在于自覺地擺脫、消解多少年來規(guī)范性意識形態(tài)對中國作家、詩人的支配和制約,擺脫對于‘獨自去成為’的恐懼,最終達到能以個人的方式來承擔人類的命運和文學本身的要求”。1999年“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論爭中,他重申“個人寫作”是對“知識分子寫作”的反省、堅持、修正和深化,“它在堅持個人的精神存在及想象力的同時,它在堅持以個人的而非整體的、差異的而非同一的方式去言說的同時,依然保有了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及文化責任感”。也有論者雖然沒有直接談及“個人寫作”,但認同90年代詩歌寫作已經明顯具有“個人化”的傾向,認為“詩人是知識分子中的知識‘分子’,它是最富于‘個人化’的一類”。由此可見,“個人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是相輔相成的兩種觀念,前者中的個人意指知識分子獨立、自由的思考和表達的精神,后者中的知識分子強調的是寫作中個人地位和權利的不可讓渡,是不向權勢和時尚妥協(xié)的批判立場與態(tài)度,是詩人剝離代言入面具之后的真我的復歸。有關“知識分子寫作”問題需另文討論,這里,僅就“個人寫作”觀念涉及的所謂“個人的方式”及其詩學內涵加以探討。
1 個人與自我
“個人寫作”說很容易讓人想到“自我表現(xiàn)”說,進而聯(lián)想到新詩傳統(tǒng)中“小我”與“大我”、“一己”與“大眾”之辯。從不同的角度,我們可以對個人與自我作出如下區(qū)分:
a 就針對的語境而言,“個人寫作”中的個人面對的是各種意識形態(tài)、“集體主義”、大眾話語及其合力所形成的壓迫。而從20世紀50年代一直到朦朧詩時期,自我在詩歌中往往被視為具有貶義性的“小我”,從而與“大我”即時代與大眾的意愿和心聲相對立。朦朧詩之于當代詩歌的主要貢獻,在于抒寫了許許多多個真實、真誠的自我,顛覆了綿延不絕的虛偽、空洞的“大我”、“泛我”的神話。不過歷史地看,在朦朧詩中崛起的自我扮演的仍然是代言人角色——個全新的、反思與控訴的時代所急需的代言入。
b 從寫作的發(fā)生及其過程而言,個人確立的是寫作的主體意識,個人的自由、獨立和差異是寫作得以存在的前提。而自我只是寫作所表達的內容或抒發(fā)的情感的一部分,是被寫作展示出來,又將被接受者所感受和判斷的文本形象。
c 從詩學觀念上看,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思潮都極力推崇個人的意義和價值,賦予它無上的尊嚴和力量。不過,在浪漫主義那里,個人即自我,而自我這一概念指向詩人自己;寫作主體(詩人)與抒情主體(在文本中現(xiàn)身的或隱匿的“我”)是互為一體的。而個人這一概念更具有現(xiàn)代性話語色彩,強調的是經驗和意識,體現(xiàn)的是詩人對理智和思想、復雜和綜合的偏愛;詩人與抒情主體有意識地保持著間距,以冷靜地觀察、言說世界。
2 個人與歷史意識
歷史意識對“個人寫作”觀念的形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王家新說:“我想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正是一種歷史化的詩學,一種和我們的時代境遇及歷史語境發(fā)生深刻關聯(lián)的詩學?!蔽鞫梢舱J為:“八十年代強調的是詩歌對歷史的超越,強調詩歌獨立的審美功能,主張一種‘非歷史化的詩學’。這種情況到了九十年代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詩歌對歷史的處理能力被當作檢驗詩歌質量的一個重要標志,也成為評價詩人創(chuàng)造力的一個尺度?!边@些都與90年代詩歌進入“個人寫作的時代”的判斷密切相關。“個人寫作”中的歷史意識至少意味著:
a 它是形成個人視野的重要部分,常常在詩人觀察現(xiàn)實的過程中蘇醒,并促成“詩人自己的”對現(xiàn)實的感知。
b 它并非要在對歷史題材的處理中才能產生和獲得,而是滲透于詩人對于日常生活、平凡事物中的歷史痕跡的觸摸里。
c 它也指一種歷史眼光。當下生活一旦進入文本,即匯入歷史長河,成為文學傳統(tǒng)的一部分。因此,詩人必須時時以歷史眼光來打量自己的寫作和一個時代的寫作在傳統(tǒng)中的位置。
d 歷史意識與現(xiàn)實認識之間有著一種雙向對流的關系:缺乏歷史意識,人們對于現(xiàn)實的認識會陷入迷惘;另一方面,對現(xiàn)實無動于衷、漠不關心的人,其歷史意識必定十分淡薄。正如法國年鑒派史學家馬克,布洛赫所言:“各時代的統(tǒng)一性是如此緊密,古今之間的關心是雙向的。對現(xiàn)實的曲解必定源于對歷史的無知;而對現(xiàn)實一無所知的人,要了解歷史也必定是徒勞無功的?!?/p>
所以,在“個人寫作”中,歷史從不意味著僵死的過去,而始終與現(xiàn)實糾纏在一起,影響和制約著詩人對于現(xiàn)實情境的個人化感受和體驗?!皞€人寫作”者所理解的歷史與時代、與現(xiàn)實的關系,幾乎就是T.S.艾略特關于傳統(tǒng)與當代關系認識的翻版。他認為,“傳統(tǒng)”一詞本身就含有“歷史的意識”,“歷史的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晤,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存性……這個歷史的意識是對于永久的意識,也是對于暫時的意識,也是對于永久和暫時的合起來的意識。就是這個意識使作家成為傳統(tǒng)性的,同時也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最敏感地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地位,自己和當代的關系”。那些想當然地以為“個人寫作”只強調個人的當下感受,因而必定會割裂或脫離歷史的人,自然引不起他們對話的興趣。
3 個人與現(xiàn)實承擔
如前所述,“個人寫作”既無從逃避歷史與傳統(tǒng),也無從逃避現(xiàn)實。相反,對個人的強調正是為了喚醒歷史意識,以便更好地“介入”現(xiàn)實,以個人化的方式承擔現(xiàn)實賦予詩人的責任和使命。王家新在分析“非歷史化寫作”給80年代詩歌帶來的嚴重后果時曾說:“我們曾一再逃避作為一個詩人的責任,但我們卻未能避開歷史的捉弄。因此,如何使我們的寫作成為一種與時代的巨大要求相稱的承擔,如何重獲一種面對現(xiàn)實、處理現(xiàn)實的能力和品格,這是我們今天不得不考慮的問題?!?/p>
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雷在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中,對什么是“個人寫作”,什么是個人必須承擔的現(xiàn)實責任作了最好的闡述。他說:“我自己深信,而且始終認為寫作是最為嚴格意義上的個人事情?!边@位有著猶太人血統(tǒng),在奧斯威辛等納粹集中營被關押過一年,自稱“我已經死過一次,因此我才能活下來”的人,由于對納粹種族大屠殺給歐洲文明留下的“恥辱”無法釋懷,也由于在專制體制下的匈牙利無法辨認所謂“公眾”的面目,在回答薩特“我們?yōu)檎l而寫作?”的問題時,直截了當地宣稱:“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是為他自己?!弊鳛椤白顬閲栏褚饬x上的個人事情”,寫作被理解為對自由、對靈魂的凈化的不懈追求,亦即對那種讓人失去個性、失去對自己命運主宰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有力反抗,同時也意味著對于人類苦難和恥辱的道德責任的承擔。如果這樣的“個人寫作”是一種文學常識,那么它不應該成為我們不屑一顧的理由,而應該成為我們重新反思寫作的意義和價值的起點;文學常識并非不言自明的,恰恰是在對不言自明的所謂常識的反省和挑戰(zhàn)中,文學才能獲得新的視野和力量——這正是“個人寫作”提出者的初衷。
4 個人經驗與非個人化經驗
“個人寫作”不同于以往的個性寫作。個性寫作是寫作初始的因而也必須超越的階段。對此,T.S.艾略特有關詩“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陸”的觀點深為九十年代詩人服膺。他認為,“成熟詩人的心靈與未成熟詩人的心靈所不同之處并非就在‘個性’價值上,也不一定指哪個更饒有興味或‘更富有涵義’,而是指哪個是更完美的工具,可以讓特殊的,或頗多變化的各種情感能在其中自由組成新的組合”。當一位成熟的詩人獲得并發(fā)展了“歷史意識”,清楚意識到“過去與現(xiàn)在”、“自己和當代”之間復雜關系時,“他就得隨時不斷地放棄當前的自己,歸附更有價值的東西,一個藝術家的前進是不斷地犧牲自己,不斷地消滅自己的個性”。從80年代集團主義寫作到90年代“下半身”、“垃圾派”等“詩派”的崛起,崇尚個性的年輕詩人莫不踐行著同一個寫作原則:使詩不像詩,以在最短時間內達到驚世駭俗的效果。經濟學家張五常談到科學和藝術上的創(chuàng)見時曾說,凡創(chuàng)見皆來自常識,而不是刻意的“不同”,“一個傻佬胡說些什么,與眾不同,是不同也,非創(chuàng)見也。以‘不同’為‘創(chuàng)見’而自命不凡的人,與傻佬庶幾近矣!”在這個意義上,“個人寫作”所致力的正是一種復歸常識的寫作,它力圖將追逐個性張揚的“青春寫作”轉換到立足個人體驗的“中年寫作”。孫文波的一首詩樸素地描述了這一轉換過程:“重讀舊詩,我感到其中的矯揉造作。/第一句就太夸張:‘他以自己的/胡須推動了一個時代的風尚?!粋€人的胡須怎么可能推動時代的風尚?/……那時候我成天鉆研著/怎樣把句子寫得離奇。像什么/‘阿根廷公雞是黃金’之類的詩句,寫得太多啦。其實,阿根廷公雞,是怎么樣,我并沒有見過;黃金/更是不屬于我這樣的窮詩人。寫它們/不過是覺得怪誕,可以嚇人一跳。/……現(xiàn)在,我終于學會,從身邊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需要的詩句,/……它們似乎十分平淡,/但只要安排妥當,就會產生驚人/的力量?!睆碾x奇、怪誕到平淡,就是從反常識到復歸常識的寫作。詩人以自己十年寫作的具體經驗,折射出80年代與90年代詩歌寫作的“時代風尚”的差異。
“個人寫作”對現(xiàn)實的“介入”是以尊重個人經驗為前提的。隨之而來的疑問是,對個人經驗的強調是否會導向所謂“對小小的自我的無休止的撫摸”呢?王家新認為,“‘個人寫作’恰恰是一種超越了個人的寫作。它和文革后人們提出的‘自我表現(xiàn)’有著根本的區(qū)別?!晕冶憩F(xiàn)說’從抽象的人性價值及模式出發(fā),而個人寫作則將自己置于廣闊的文化視野、具體的歷史語境和人類生活的無窮之中。換言之,它是封閉的,但又永遠是開放的。它將永無休止地在這兩者之中形成自身”,它“堅持以一種非個人化的,并且是富于想像力的方式來處理個人經驗”。很明顯,王家新主張的個人經驗既屬于個人又超越了個人,既是個人化的又是非個人化的、富于想象力的觀點,直接受到艾略特“非個性化”理論的啟發(fā);只不過,后者談論的是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的關系,前者則移用來闡釋詩人如何借助對個人經驗的非個人化處理,使詩歌與世界、與現(xiàn)實建立起更為復雜也更為深刻的聯(lián)系。實際上,艾略特分析但丁《新生》時,已把個人經驗定位于“特殊經驗”,又稱之為“第三種經驗”。他認為,《新生》“是一個用現(xiàn)代心智所不知道的處方配成的混成物”:
……我相信,但丁經歷了某些在他看來具有一定重要性的事物;這些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本身。因此,在但丁看來,它們具有某種哲學上的非個性的價值。我發(fā)現(xiàn)它是對一種特殊經驗的陳述:也就是說,這種特殊經驗既以實際經驗(現(xiàn)代意義上的“懺悔”的經驗),又以理智和想象的經驗(思想的經驗和夢幻的經驗)作為它的材料;它因而成了第三種經驗。
艾略特提出的理解《新生》中詩人“個性”和個人經驗的方式,對我們理解“個人寫作”觀念頗有啟發(fā):其一,個性來自“懺悔”?!皯曰凇辈皇侵缸诮掏降幕谶^或悔罪,而是反思,即詩人成熟之后反思過去的經歷在當時所具有的意義,在其中發(fā)現(xiàn)某種當時不可能發(fā)現(xiàn)的意義。其二,個人經驗之所以在詩中是一種“特殊經驗”,是因為它是“實際經驗”和“理智和想象的經驗”的混成物,而不是其中單一經驗的呈現(xiàn)。其三,“特殊經驗”使獨屬于個人的唯一經驗,在詩中具有“某種哲學上的非個性的價值”;易言之,詩人的個人經驗最終表現(xiàn)為非個人化的經驗。因此,寫作中的個人經驗決非唯我獨尊、無所依傍,相反,是在對“更有價值的東西”——真理——的歸附中凸顯的。
艾略特的“非個性化”理論,既是90年代個人寫作詩學觀念的理論來源,也是理解這一觀念的有效途徑。所以,我們至少可以將以下的寫作請出“個人寫作”之外:第一,宣稱為自己獨有,別人沒有經歷過或不敢寫的;可名之為“抖狠式寫作”。第二,不具備現(xiàn)代意義上的懺悔意識,缺少嚴肅認真的反思,因而不能從過去的自我經歷中發(fā)現(xiàn)某種超越個人之上的意義的;可名之為“展覽式寫作”。第三,沒有信仰和價值支撐的“肉欲式寫作”。第四,沉溺于個人情感與經驗的吉光片羽中不能自拔,想當然地排斥“普遍真理”的;可名之為“自閉式寫作”。艾略特認為,只有已經具備了個性的詩人才能夠放棄個性,才能夠獲得個性之外的、更加普遍的意義。同理,只有在寫作中確立了個人身份的獨立性,才能獲得對個人寫作的超越,達到對現(xiàn)實存在更為有力的穿透。艾略特用在葉芝身上的這句話,可以作為“個人寫作者”的座右銘:
他在開始作為一個獨特的人說話的同時,開始為人類說話了。
簡言之,個人意識的明確和自我成分的淡化,表明寫作者開始自覺與文本中的抒情主體保持間距,詩人的主體性地位是在作者-語言-文本構型-接受者這一首尾相接、循環(huán)交流的創(chuàng)造性過程中得以確認的,而不再是簡單地處理自我(寫作者/抒情主體)與他人(接受者)的關系;歷史意識和現(xiàn)實責任使個人寫作以更寬廣的文化視野和更寬容的心態(tài)向世界敞開,寫作者體現(xiàn)出嚴肅和持久的精神勞作與心靈歷練的職業(yè)感和道德感;個人經驗的凸顯表達著寫作者對個人經歷的特殊性如何在寫作中體現(xiàn),又如何在接受中產生普遍性啟示意義的思考。
“個人寫作”所關聯(lián)的語境和涉及的詩學問題,當然不是上述四個方面所能涵蓋的,它與90年代詩歌中相繼提出的“知識分子寫作”、“中年寫作”、“敘事性”等觀念有著難以分割的聯(lián)系。不過,人們認同和接受“個入寫作”觀念的難度主要在于其中的個人概念與知識分子概念一樣,來自西方的理論體系。西方文化重視個人、張揚個性,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則主張尚情而無我,屈己以從人。盡管五四以來,新文化的倡導者就借西方理論資源爭取個性的解放和個人自由創(chuàng)造的權利,但這一目標遠未實現(xiàn)。在文學藝術中,個人思想和情感的橫遭壓抑、屢受貶斥的狀況也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改觀。也正因為如此,“個人寫作”的倡導者似乎抱定“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信念。隱含在“個人寫作”詩學觀念中的另一個悖論是,雖然個人概念來自西方,雖然“個人寫作”是在強調多元化、差異性的后現(xiàn)代文化景觀中得以重申,但我們看到的卻是倡導者對個人主體的理性、完整、統(tǒng)一這種現(xiàn)代性觀念的深信不疑,后現(xiàn)代性關于個人主體的破碎、離散的觀點則被棄之一旁。換言之,這一詩學觀念中的“個人”類似于一個“超我”,擁有非凡的自信和能力,能夠處理進入后現(xiàn)代社會以后的一切棘手問題。這樣的“個人”在今天如果真的存在,只能說是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