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飄》具有特殊的歷史背景和濃郁的女陸主義氛圍,既是傳世文學經典,也是女性主義文學中的里程碑式作品。尤其是《飄》的女主人公郝思嘉,作為成功的文學人物形象,較為典型地體現了女性主義視角下“新女性”。從文學理論的角度看,郝思嘉作為一個特殊歷史時代背景下的文學藝術符號,必然體現當時的社會生活狀況,例如19世紀美國女性的生活狀況;而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受自身思想狀況和當時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不可避免地在作品中表達女性主義的觀點和思想。后者在女性主義文學研究界已成共識。因此,本文結合19世紀美國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從人物形象郝思嘉人手分析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女性主義思想。
19世紀美國的女性
生存狀況和女權主義
19世紀南北戰(zhàn)爭前,美國社會還是一個典型的父權式的傳統(tǒng)社會,整個社會倡導“對真正女性的崇拜”,即讓中上層婦女成為“真正的女性”:虔誠、純潔、柔順、善持家務,堅守家庭陣地。這樣的女性被贊譽為美國傳統(tǒng)道德和文明的維護者。在這一思想的倡導下,大部分中上層婦女被禁錮在家庭中,充當賢妻良母。當時的男性既可以活動在私人領域,也可以在公共領域活動。而女性卻只能在家庭這個被認為是“婦女的領域”中生活。她們很少出門,在家中養(yǎng)兒育女,照顧丈夫,成為男人私人生活的一部分。“真正的女性”、“家庭是婦女的領域”等觀念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美國中上層婦女的生活現實。同時,美國社會還限制婦女參與政治、經濟、法律等各個領域的活動。在美國第一次婦女權利運動發(fā)生之前,美國婦女沒有選舉權,她們被完全排斥在政治領域之外。已婚婦女沒有財產權,她們婚后使用丈夫的姓氏,婚前財產和婚后經濟收入都歸丈夫所有。1848年,美國婦女運動領袖伊麗莎白·凱蒂·斯坦頓和盧克麗霞·莫特召開了美國第一次婦女權利大會,斯坦頓起草的《觀點宣言》成為這次運動的總綱領。她呼吁婦女和男子行動起來為取消對婦女的歧視、爭取婦女平等權利而斗爭。在女權主義者的努力下,中上層白人婦女的生存狀況有了很大改變。1860年,十四個州通過了給予已婚婦女財產權利的法案。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高等教育逐漸向婦女開放。第一代大學畢業(yè)的中產階級婦女已不再安于家庭的小圈子,她們突破“婦女領域”的藩籬,向公共領域沖擊,活躍在當時的社會進步活動當中。
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生于20世紀初,其家庭卻是典型的美國南方社會家庭。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大人們整天談論的南北戰(zhàn)爭的舊事對她來說耳熟能詳,使她具備了創(chuàng)作小說《飄》的原始情感素材和事實材料。此外,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女權主義運動勃興和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作為時代背景,其母作為一個為女權而戰(zhàn)斗的英勇斗士的家庭環(huán)境,尤其是她本人從小就自由獨立、置社會習俗與道德規(guī)范于不顧的性格和經歷……這些因素的疊加累積,使得她創(chuàng)作的小說《飄》先天具備了從女性視角關注女性命運的故事元素和思想元素。而從小說內容看,故事背景是南北戰(zhàn)爭,地點是美國南部,人物主角是以郝思嘉為代表的新女性——可以說是作家瑪格麗特本人的思想世界的投射,尤其是主人公郝思嘉的人物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作家本人的寫照。更為重要的是,透過重大歷史社會變遷,表現和思考人類的生存、命運等終極陸主題,可謂經典文學作品的主要內容,但鮮有將女性作為生命主體置于宏大的社會背景下探討人與世界的兩極關系,而《飄》的成功和它在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中的經典性,就在于它在寬闊的敘事背景下通過描寫女主角郝思嘉在巨大歷史變遷中的生命歷程,反映和深思以郝思嘉為代表的女性和生命個體在社會歷史巨變中的生命狀態(tài)和精神狀況,從而使女性的主體性地位、自立性價值得到了彰顯——這一點應該是認識《飄》在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中的價值作用的基本點。
郝思嘉作為新女性的形象特點分析
“19世紀美國的新女性”,這是郝思嘉的符號意義,也是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期冀表現塑造的人物形象。但是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正如作家所處的時代背景一樣,具有強烈的時代感,有那個時代所深深印下的時代烙印,其所具有的特點,也正是那個社會新女性區(qū)別于傳統(tǒng)女性的基本特征。單純從人物性格的內涵出發(fā),不易把握人物形象的符號意義,這里我們從相對宏觀的角度去分析郝思嘉的形象特點。
第一,性格形成上的發(fā)展性特點。作為特殊時代的新女陸,郝思嘉不像那些傳統(tǒng)女性,一輩子做一個服從、附屬于男性的“真正女性”、“傳統(tǒng)淑女”,比如她的媽媽愛倫:溫順、柔婉、親切、高尚、善良、坦誠。同時,也不像那些20世紀后半葉經歷了深刻思想解放、自主意識和主體地位得以基本確立的新女性:自信、樂觀、自由、獨立。而是呈現出新舊交替的過渡型特征,甚至有時還不斷地猶豫徘徊,但從總體上卻是不斷發(fā)展,向著一個新女性的標準逐步靠近。從小說的歷史線索和郝思嘉的人生階段變化角度看,她在三個不同的階段扮演了三個不同的角色:第一階段,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以前,是一個粗獷、叛逆、聰慧的富家女,性格中有少見的粗獷的豪情,率真、自然,不拘一格,表現出女性視角下新的審美觀和敢于張揚的女性自我意識,同時極具叛逆陸;第二個階段,南北戰(zhàn)爭進行中間,是一個善良、頑強而又現實的飄零婦,表現女性在現實面前不屈不撓、獨立生存的狀態(tài);第三個階段,戰(zhàn)后,是一個自主、歷練而又真情的新女性。正是這三個階段的發(fā)展,完善、豐富了郝思嘉的人物形象,體現了一個新女性成長的歷程。
第二,發(fā)展方向上的自主性特點。郝思嘉的人物形象一直處于變化之中,而變化的大方向是日益走向一個自我意識覺醒、能夠自主自立的新女性。其變化的關鍵外因是南北戰(zhàn)爭的洗禮,戰(zhàn)爭中的一系列的事件使她的主動性代替了被動性,日益自立。從一般意義上,戰(zhàn)爭的殘酷性增加了人們的平等性——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大家的生命一樣脆弱,在終極意義上使男女地位呈現出平等的本質,比如郝思嘉對偷他們東西的北方佬的痛擊;在戰(zhàn)爭中,原本作為社會主導的男性雖然在總體上仍然處于社會的主流地位,但是在具體事件和具體個人身上,男人對女人的統(tǒng)領性和女人對他的依附陸,都受到巨大的削弱,甚至讓女人缺少了依附的對象,進而逼迫女人尋找確立自己的存在依據和自立基礎,比如郝思嘉失去父親這個整個家庭的頂梁柱,開始自己經營塔拉農場;戰(zhàn)爭中,紛亂的社會在無暇顧及女人的同時,也解開了束縛女性的枷鎖,讓女人有了發(fā)揮自己作用的空間,于是女人的作用開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體現。但是在深層次上說,還是社會的變動作為歷史動因推動了女性的覺醒和自立,而非戰(zhàn)爭這一特殊社會歷史事件的作用——只是這一時期的社會變動體現為戰(zhàn)爭這一具體形式。
第三,自我實現中的價值性特點。性格的變化完善、意識的萌發(fā)覺醒,應該說還都是主觀層面上的表現,而女性自立的結果和依據,就是女性能夠像男性一樣向社會提供價值,像男性一樣不依附于任何其他生命個體獲得自己存在的物質基礎。簡言之,就是女性的能力和作用。不管是在戰(zhàn)爭中還是在戰(zhàn)爭后,郝思嘉在多方面都體現了自身的價值。比如在戰(zhàn)爭中,為了生活為了生計,她獨自支撐,勇敢地生活,為了讓塔拉農場的每個人吃得飽、穿得暖而絞盡腦汁,甚至帶著兩個妹妹下大田摘棉桃——這是戰(zhàn)前黑人仆役都不愿千的活。戰(zhàn)后,為了生計,她開工廠,與商人打交道,曾經高傲的衛(wèi)希禮為了生活不得不到她的木材廠工作。郝思嘉還不顧家人的反對,雇用犯人為她的鋸木廠干活,體現了不凡的經商能力。正是通過這樣一些現實事件,郝思嘉作為新女性的價值作用得到了實現。
以上三個方面,是郝思嘉作為新女性的形象特點,這些形象特點確立了她作為新女性的代表的符號意義,而支撐這些符號的思想基礎,則是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本人的女性主義思想,因為“人物形象是作家的精神產兒,是作家心靈感受人生的藝術結晶”。
郝思嘉人物形象中的女性主義思想
通過縱觀19世紀美國女性的生存狀況,分析郝思嘉作為新女性的形象特點,我們已經能較為明晰地看到郝思嘉這個人物形象所蘊含的特殊意義,對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女性主義立場,也有了較為直接的認識。接下來,我們進一步簡要分析郝思嘉這個人物形象上所體現出的女陸主義思想。
第一,女性真正的價值在于人格力量。應該說關于女性價值之爭,是女權主義者與傳統(tǒng)社會觀念斗爭的焦點之一。傳統(tǒng)社會要么否認女性的價值,要么認為女陸的價值就是取悅男性的外貌美和服務男性的好道德。正如19世紀美國社會對“真正的女性”的界定一樣:虔誠、純潔、柔順、善持家務,堅守家庭陣地。但是瑪格麗特在郝思嘉身上顛覆了傳統(tǒng)的女性價值觀。最典型的表現是對郝思嘉外表美麗的“弱化”。在南北戰(zhàn)爭前,郝思嘉在粗獷、率真、叛逆的同時,也是聰慧而美貌的。但是瑪格麗特明顯沒有將此作為郝思嘉的典型特征,反而是把它弱化了,擴張和放大了她性格獨立的一面。在小說一開始,作者就表現了這一點:“思嘉·奧哈拉長得并不漂亮……她臉上混雜著兩種特征,一種是她母親的嬌柔,一種是他父親的粗獷?!彪S后,作者對郝思嘉“白生生的小手”和她“生意盎然”的綠眼睛一帶而過,卻著重描寫她與塔爾頓兄弟率真、大膽的談話。這使我們感覺到郝思嘉形象吸引我們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內心的粗獷、獨立、叛逆?!昂滤技尉褚殉闪伺允澜鐝姶笊Φ南笳?。她有一種驚人的自信心,這種自信心幾經折騰,屢受打擊卻依然堅信如故?!闭呛滤技蝺刃倪@種強大的生命力吸引了我們,而不是郝思嘉的外表美。米切爾在擴張、放大郝思嘉性格獨立的一面并弱化她外表美的同時,也就突破了男作家僅僅將女性塑造為“天使”或“魔鬼”的局限。
第二,男女能力均等,同享平等、自由。在小說中,瑪格麗特并沒有站在男人的對立面,通過否定男人的地位和作用來張揚女人的力量和價值。相反她是通過刻畫了一個有著和男性一樣智慧、力量和人格的偉大女子,這樣的女性形象在傳統(tǒng)社會的價值評判標尺下理應得到肯定。先是郝思嘉自小的反叛精神。比如母親愛倫要她“溫柔一些,親切一些,文靜一些”,“男人說話時千萬別去插嘴”,而郝思嘉卻“僅僅學到了表面的禮貌”,對內在的、傳統(tǒng)女性應有的品質置若罔聞。重要的是這種反叛精神不是像過去一般文學作品里描寫的那樣,只是女性在愛情面前奮不顧身、反叛社會,而是將反叛的內質深入到自由思想的張揚上。郝思嘉在行為方式上和言語談吐上反對社會傳統(tǒng)道德和禮教束縛,不是為了取悅誰,也不是為了矇朧的感情,而是根植于她向往自由的內心。更為典型的表現是她在戰(zhàn)爭中不顧炮火連天,不顧個人安危,留下來照顧將要分娩的媚蘭,表現出對大義、責任的勇敢承擔——這無疑是男人優(yōu)秀品質的重要內涵之一。還有戰(zhàn)后,她對經濟事務的管理和操持,突破了傳統(tǒng)女性囿于家庭生活小圈子的局限,也打破了傳統(tǒng)社會對女人缺乏工作技能和素質不高的偏見。這樣,從行為到思想、從感情到生活,女人能夠獨立、并且能夠獨立為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的思想得以表達。而這種思想在深層次上,是對女人智慧和力量的張揚和肯定。
第三,女性“雙性同體”,具有獨特價值?!半p性同體”(androgyny)是女性主義批評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始見于英國早期女權主義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她在《一間自己的屋子》里借“雙性同體”探討了創(chuàng)作問題。后來的埃萊娜·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則指出,“雙性同體”在本質上表現了婦女有而男人奇缺的生理心理特點,而這成為女性超越男性的特點。郝思嘉正是這樣一個與男權社會相抗衡的雙性同體的新形象。比如在外表上弱化她的美貌,彰顯她的某些男性氣質。在愛情中,她把握了主動權,一方面吸引年輕男子聚在她周圍,另一方面卻敷衍他們,對他們不屑一顧,一反女性在愛情中的客體地位,成為了愛情的主體。戰(zhàn)前的郝思嘉正是處于一種和諧的“雙性同體”狀態(tài),并在這種狀態(tài)中愜意地生活。而在戰(zhàn)爭中,郝思嘉的男性氣質則得到張揚,她也打破了戰(zhàn)前“雙性同體”的和諧狀態(tài),更趨男性化。她兌現了向衛(wèi)希禮承諾照顧媚蘭的諾言,在媚蘭分娩時不顧個人安危照顧她。這種一諾干金的義氣頗有男子氣概。而她后來為家庭困難去找白瑞德以及經營鋸木廠同男人競爭,則體現了她男子般的勇氣與冒險精神。事實證明,她經營有方,在做生意這方面不比任何男子差。可以說,郝思嘉的雙性氣質正是她自己走出困境、勇敢地面對新生活的原因,也是她成為一個具有獨特審美價值和生命個體的原因。這種雙性同體對女性價值和美感的作用,無疑是女陸的專權。
第四,作為生命主體,女性具有承擔命運的主體價值。無論是傳統(tǒng)社會對女性的主體地位的虛置,還是女性主義者對女性主體地位的反撥、確認,在更高層面上是從哲學意義上尋找和確立女性作為與男人等同的、甚至是去性別化的生命主體地位和價值。諸多文學作品的深層次思考,尤其是西方悲劇,多落腳于人與命運的抗爭,人與外部世界的二元對立關系。而人的主體價值和地位,往往表現為面對命運時勇敢地選擇、無畏地抗爭、坦然地承擔。但是這種悲劇模式的文學作品的主人公,往往是男性,即使有女性出現,也只是男人生活或感情的一部分,不作為具有獨立主體價值的命運承擔主體。在郝思嘉身上我們看到,面對戰(zhàn)爭這一具有命運悲劇意味的社會歷史事件,她勇敢地承擔起來:她選擇自己的所愛,不怕被拒絕被舍棄;她選擇以金錢為目的,靠近那些她并不喜歡的男人;她承擔贍養(yǎng)家人的義務,于那些男人都難以承受的重活;她獨立掌控自己的生活,不顧家人反對,不怕輿論壓力……一直到最后,生活的磨難、家庭的不幸,她也都毫不猶豫地堅強面對,而沒有去抱怨、放棄和后悔。所以,縱觀郝思嘉的人生道路,就是自由選擇、勇敢面對和獨立承擔的過程。這就表明,面對外部世界,面對命運悲劇,每個人都毫無二致。在終極意義上講,男女作為相同的生命主體,只有人與外部世界的二元對立關系,而沒有男女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這無疑是女性主義者的基本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