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50年不遇的大雪過后，山西太原異常寒冷。12月1日深夜，有朋友從北京來電話，說姬乃甫同志病危，已從北京宣武醫(yī)院轉至北大醫(yī)院進行搶救。又說他在病危中還念念不忘幾個朋友，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能見上一面。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匆匆趕往北京。上午近12時，我推開他的病房，輕輕走到他的床前。僅一個多月未見，姬乃甫同志已變得面目全非了。他的胸前、鼻孔、手指，到處都插著急救和監(jiān)測的各種管子和電線。他緊閉著雙眼，原先那充滿睿智，說起話來神采飛揚的臉龐，由于注射激素，而變得隆腫無神，難以辨認了;原先那出口成章、哲理連連的嘴唇，如今已無血難啟，失去往日的優(yōu)雅了;原先那高大的身軀，現(xiàn)在也蜷縮一團，變得無力而瘦小了。啊，這就是那個我所熟悉的姬乃甫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然而，躺在病床上的，卻確確實實是他。

從2008年7月，當我得知姬乃甫同志患了癌癥，由于他是記者觀察雜志社的特邀編委會主任，也由于他與我的情誼深厚，我曾多次專赴北京去看望他。孰不知，這可惡的癌細胞竟如此迅即地吞噬著他的生命!看到姬乃甫同志如今的樣子，我禁不住地淚流滿面，我想大哭一場，卻又不敢出聲，只能擦濕那一頁又一頁的紙巾，默默地看著他，默默地任淚水橫流?？赡苁切撵`感應，也可能是情之所至，突然，他微微睜開眼，說道:“是玉良來了么?”我趕緊俯身哽咽著說道:“是我，是我?！彼f:“我知道這兩天你會來的，你就來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上前言不由衷地鼓勵他以堅強的意志戰(zhàn)勝病魔。這時，我一看床頭監(jiān)測血壓的儀表，顯示他的血壓從96不斷地躥升，一下子到了237。我知道由于見到我，又說了話，他心情激動了，血壓急劇升了起來 ，趕緊說:“你別說話了，別說話了，我坐在這里看著你就行了!”這一次，我在他的病房里待了一個多小時，看著他血壓平穩(wěn)了，才悄悄地離去。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病房看望了姬乃甫同志。這天，他精神稍微好了些，能勉強坐起來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叮囑我說:“記者觀察的文章，一定要有自己獨到的觀點和與眾不同的分析，要敢于為百姓說話，只要能做到這幾點，期刊的特點就出來了?！彼夷赣H就要過90歲生日，原來他說他要親自去祝壽的，現(xiàn)在他還記著這件事，便說道:“老人家的90歲生日，我是去不成了，請你代我向她老人家磕個頭吧!”說到這里，他的眼中充滿了淚水。我連忙打斷他的話，把話題引到別處，我深知，這是我最后一次看望他，是和他的永別，因此，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我怕我的傷感會引起他的不測，就又裝著笑臉，說了些別的話，便匆忙離開了病房。這確實是最后的訣別，過了10天，即12月13日，我便得到了姬乃甫同志逝世的噩耗。他受盡了病魔的折磨，離開了這個讓他留戀的世界，帶著許多遺憾，終于乘鶴西去了。姬乃甫同志的逝世，實在是一件令人難以接受而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人之生死，天命使然。但是，從人們的態(tài)度和情緒中，對蕓蕓眾生的“死”，卻有著不同的解讀。對那些混世欺人、品行極差者，人們聽到了他的死訊，大都會蔑之齒之;對那些雖無大本事，卻言善行良者，人們聽到了他的死訊，大都會扼腕嗟唏，可過不了幾天，其名也就順風而去了;對那些有大才大德、名實相符者，人們聽到了他的不幸，反響就完全不同了，不是跺足心悲，就是掩面泣淚，他的名字是不以身亡而止，卻會以時流而隆的。姬乃甫同志就是筆者所論的后者也。姬乃甫同志是個富有人格魅力的人，他的才學人品，如玉山數(shù)寶，俯拾即是，這里僅寫幾例，以為紀念。

一是學富五車，大才無痕。姬乃甫同志在新華社長期從事編輯、記者和部門領導工作，位至正司局級。他學識淵博，可謂古今中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他從不恃才傲物，狂言枉行，與人說話，循循善誘;編稿改文，言切情至，從沒有大文人、大學問家那種不可一世、讓人敬而遠之的架勢和做派。他先為新華社國內部財貿室編輯，后為該室主任和國內部副主任，這個歷程大概有20年之久。在這么長的歲月里，經(jīng)他手編改過的稿子，真是難以計數(shù)，可以說在他任期內的所有新華社國內文字記者，大都受他之惠。最為感人的是，有的記者發(fā)來的稿件文字過長，雜七雜八，主題不明確，層次不分明，但只要有一點兒新聞亮點，他都能敏銳地看到，然后不辭勞累，進行去粗取精的加工，或重寫，或修改，使之新聞亮點更亮，使一篇很不起眼的稿子，最后成為名篇問世，在全國引起轟動。如有一天，他接到一篇題為《哈爾濱市關心群眾生活》的稿子，他把稿子看了又看，甚感這篇稿子把新聞亮點淹沒在工作程序的敘述中去了，便立即拿起電話，與千里之外的記者在電話里討論商討起來。他耐心地點撥記者，細細地詢問當時的市委書記王崇倫是如何過問大豆的事，然后，親自伏案，把這篇稿子改成了一篇《王崇倫抓豆腐》的消息。他這么一改，就使一篇原本一般化的稿件一下子變成了讀者聽之新穎、讀之上口、極有吸引力的一篇名作。此稿一發(fā)，全國叫好，王崇倫抓豆腐的事，立馬傳遍了大江南北，連鄧小平見到王崇倫時都說:“啊，你就是抓豆腐的那個王崇倫，抓得好，抓得好。”像這樣的事例，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他就是這樣，通過自己的手，使一個個記者成為了名記者，而他卻毫不吹噓，依然日復一日站在記者的身后，默默無名地盡著自己的本分。更為難能可貴的是，許多在全國引起巨大反響的消息、通訊、調查報告等新聞作品，都是經(jīng)他精心編改，有的甚至是他不辭辛勞，進行重新改寫的，甚至整篇文章，可能僅采用了記者提供的地名、人名和數(shù)字，那如珠的文字全都是他筆下生花的結果。然而，在這些他花費了巨大心智，展現(xiàn)了淵學多才的作品，卻從沒有他的署名。他認為，編輯就是編輯，編輯就是重寫了記者的原稿，那也只是編輯的工作職責，看到哪篇稿子可在全國打響、走紅，編輯就是花費了再大的心力，就是重寫了，也不應該署上自己的名字。編輯就是無名英雄，如果署上了自己的名字，那就很不光彩了。因此，他沒有在一篇經(jīng)過自己修改或完全重寫后的稿件上署有自己的名字。他大才無痕，他當編輯當?shù)霉饷骼诼洌炎约旱拇蟛?，都用在了培養(yǎng)記者，奉獻他人之上，他也在廣大記者的心中鑄就了高大、高尚、博學、無私的形象。

二是謙和待人，大愛無疆。姬乃甫同志是個謙謙君子，他與我脾性相左，我是火爆性格，見不平之事，遇被欺之時，常會拍案而起，他卻是遇欺而不怒，遇辱而不叱。他從不害人、損人、坑人，就是被人陷害、欺辱到了極點，也從不大吵大鬧，就是社領導找到他，他也是平心靜氣，把事情說清、把話講完了事，但我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義氣為上。

姬乃甫對人充滿了愛心。在新華社國內部，在《新華每日電訊》報，我從未聽說他為了稿件，為了俗事而訓斥他人，總是與人和平相處，有的記者(編輯)工作沒做好，他總能平心靜氣地給以指正;他能看得起任何人，從他的臉上，總也看不到對人的輕視之色;對于受了委屈的同志，他不但不順風揚沙，干那種落井下石的事， 而且能獨行揚善，給以安慰和呵護。因此，凡與他相交的人，都很敬重他，有事都會向他敞開心扉，傾吐心聲。

那是“文革”后一段依然風聲鶴唳的日子。那時，我被“冤批”并停止了工作。有一天，他跑到我的宿舍，安慰我說:“別灰心喪志，你是個有才華的人，正好可用這段時間寫點小說之類的東西?！比缓?，就與我大談特談起林彪、葉群等人如何為兒子林立果選美的事，并建議我以林彪、葉群為原型，用虛構的手法寫出一部長篇小說來。說實話，在他沒見我之前，人情炎涼已使我心灰意冷，深感迷惘和彷徨，心里充滿了悲傷，充滿了對前途未來的失望，對周圍的人和事，充滿了一種不信任感，甚至有一種憤怒。他知道我是個很要強的人，深怕由于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而對自己失去信心。因此，他不管別人對我如何看待，不管別人在背后如何議論他，也不管因為與我親近會給他帶來什么災難，依然去看望我、安慰我。正是由于他的到來，他的熱誠指引，我才又揚起了生活和奮斗的信心。于是，我整天把自己關在宿舍里，開始了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開始動筆寫作后，他又經(jīng)常探問寫作進展情況，與我一起研究小說的寫作情節(jié)。就這樣，經(jīng)過幾個月的努力，一部20多萬字的題為《林彪、葉群選美記》的長篇小說就基本完稿了。為了使小說能夠發(fā)表，姬乃甫同志與新華社對外部的一位老同志相商，根據(jù)當時的政治形勢，把這部小說推薦給了香港《新晚報》。香港《新晚報》接稿后，認為小說寫得很好，決定連載刊用。他們在未正式刊登前，曾連續(xù)3天刊發(fā)了預告，接著以我“斯人”的筆名，在該報連載了80多天。當時，新華社國內部有兩份香港《新晚報》，一份放在國內部總編室，一份放在國內部資料室，姬乃甫同志利用工作之便，每天當報紙送到后，他都把連載的小說剪下來送給我。過了沒多久，有人發(fā)現(xiàn)每天這部連載小說都有人剪下來拿走了，就追查起來。當時國內部有極左思潮的人，猜測這部小說是國內部的人所寫，就揚言說這部小說泄露了國家機密，要查找出寫小說的人，進行批判斗爭。這時，姬乃甫同志又勇敢地站了出來，說小說是他剪下來的，之所以剪下來，是認為覺得這部小說寫得很好，可作為資料保存。他還說，這是部小說，是虛構的，根本與國家機密無關，是沒有什么可以追查的。就這樣，他又保護了我，使我免于了一場更為殘酷的政治災難。

另一件令我難以忘懷的，是我從新華社山西分社領導崗位退下來后，被聘為《記者觀察》雜志社總編的事。那時為了把雜志辦好，辦出特色，我去北京拜訪請教姬乃甫同志。他一聽，二話沒說，就邀來了在中國新聞界和期刊界的幾位著名人物，如新華社原副總編輯，曾長期擔任《半月談》總編輯的閔凡路同志，中國新聞文化促進會的常務副會長，原《人民日報》著名記者吳昊同志，以及《光明日報》常務副總編趙德潤同志，中國著名國際問題專家李長久同志等一起為《記者觀察》的發(fā)展出謀劃策，投入了巨大的愛心。可以說，這四五年，《記者觀察》前進的每一步，都傾注有他的心血，是他無疆愛心的又一體現(xiàn)。這是令《記者觀察》人所十分感動的。

三是筆耕不輟、大筆如椽。姬乃甫同志是個勤奮好學，孜孜以求的人，他一生筆耕不綴，碩果頗豐。他所寫的新聞作品，篇篇如璣珠落地，文采四射，令人讀之如飲甘露，掩卷久思難忘。如他與陳蕓、陳乃進同志所采寫的《關于物價的通信》，被譽為一部“袖珍經(jīng)濟學”，被中央領導同志和廣大讀者廣為稱贊;如他采寫的通訊《一個縣委書記的挑戰(zhàn)》《戴著枷鎖的攀登》及《鐵市長張鐵民》《豫北新事》等，都是讀者久頌不衰的名篇。于是，同行們和同事們都贊揚他是大筆如椽，只要他提筆而作，文章則字字生輝，讀之則朗朗上口。他什么文體也寫，什么文體也精，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他給《記者觀察》撰寫的雜文、政論就達24篇之多。他有個每天記事的好習慣，即每天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受較深的人和事都記錄下來，如果對他的遺物進行了整理，估計也有幾十本之多了。這種日積月累的積累，使他的見識更加寬廣，閱歷更加豐厚，加之他愛好研讀各種圖書，政治的、經(jīng)濟的、文學的、歷史的，真是五花八門，涉獵極為廣泛。于是，他下起筆來就如有神相助，文采飛揚，句句脫俗了。

姬乃甫同志是這樣的一個人，因此，他的早逝就特別令人感到惋惜和悲痛。為了趕上本期雜志的出版，筆者草草寫就此文，以示對他亡靈的慰藉和對他深深的悼念。

(文中部分圖片由許蘭武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