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馬遷筆下的“汧渭之會”與“汧渭之間”原本是同一個概念。但有些學者為了把非子受封的秦邑考證到隴上，為了給并不存在的襄公遷汧找一個處所，故意回避或強辭歪曲遷公的記載，硬說那是兩個概念，分指兩地。此事不僅關(guān)涉早期秦史中一系列重大問題，也表現(xiàn)了對《史記》的態(tài)度，必須加以澄清。

[關(guān)鍵詞]汧渭之間；汧渭之會；秦邑；《史記》；贏秦

[中圖分類號]K875／87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09)18—0005—06

“汧渭之間”與“汧渭之會”，是《史記》敘述贏秦早期史事時多次使用過的兩個詞語。它們的含義是什么?它們是兩個概念還是一個概念?它們言指何處?由于對《史記》原文及相關(guān)注解理解不同，對贏秦早期活動演變軌跡認識不同，學者們對上述問題的回答也大相徑庭。然而，答案涉及贏秦族體的發(fā)展壯大、都邑的遷徙轉(zhuǎn)換、贏秦與周王朝及相鄰戎族關(guān)系的演化等一系列重要內(nèi)容，對于秦史學習者和研究者來說，是難以繞避的問題，理應(yīng)認真辨明。

一、問題的緣起

《史記·秦本紀》所載秦國興起的歷史，認為最遲在商代后期，贏姓部族即已在位處今西漢水上游的西垂(犬丘)地區(qū)建立了一個小方國。初以殷商為宗主，商亡后即臣服于周。周孝王時代，贏姓方國的首領(lǐng)名大駱，其庶長子非子善于養(yǎng)馬，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非子為王室養(yǎng)馬大獲成功，深得賞識。周孝王本想以讓他日后接大駱班的方式獎勵他的功勞，但這個想法遭到了與大駱聯(lián)姻的王室權(quán)臣申侯的反對。申侯是大駱嫡子成的外公，他要捍衛(wèi)女兒的利益。于是孝王改變了主意，決定保持大駱家族權(quán)位繼承傳統(tǒng)不變，另從王畿內(nèi)劃出一片土地，封非子為“附庸”，“邑之秦，使復(fù)續(xù)贏氏祀，號曰“秦贏”。這樣，非子一族便從大駱母族中分離出來，形成了一個新的政治實體。

在贏秦發(fā)展史上，這是件劃時代的大事。且不說后來大駱母族滅亡，贏秦依賴非子一族的奮斗才又重新崛起：我們先來關(guān)注“復(fù)續(xù)贏氏祀”一語，此語意味著確立了非子一族的正宗地位。對于西方贏姓部族的源流，《秦本紀》有詳明的交代。贏姓有支族首領(lǐng)造父，在周穆王時因善御功顯而受寵，被封于趙城(今山西省洪洞縣北趙城鎮(zhèn)一帶)。為了表示對周王朝的忠心，生活在西垂地區(qū)的贏人即大駱的祖先們，也都“以造父之寵，皆蒙趙城，姓趙氏”。依當時盛行的宗法制度來說，這就表示大駱一族從那時起即已從贏姓正族中別出，隨周之賜封而立氏。周孝王命非子“復(fù)續(xù)贏氏祀”，就是恢復(fù)了贏姓部族的祭統(tǒng)，非子由此也便成為西方贏姓的“大宗”。所以，“附庸”的爵級雖然很低，但非子的宗族地位卻相當高，代表著西方新生的贏姓政權(quán)。正因為此事具有如此重大的意義，故500年之后的秦獻公時代，東周王室太史儋出使秦國，對獻公追述周秦關(guān)系史時，講過這樣的活：“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復(fù)合，合十七歲而霸王出?！焙笫朗芳叶颊J為，前一個“合”字，是指商亡后西方贏姓方國歸周，脫離贏姓而奉周之封地趙為氏。所謂“別”，即指非子重繼贏姓祭統(tǒng)。以非子為首領(lǐng)的贏姓正宗，在族權(quán)上與姬周是并立的。

非子被“邑之秦”，這個“秦”在哪里?《秦本紀》前文只說非子為王室牧馬之地是“汧渭之間”。按常理推想，其封邑也應(yīng)當在該處，因為西周中、后期對戎狄的戰(zhàn)爭越來越頻繁，需要大量馬匹，周王室不會這么快就讓非子放棄養(yǎng)殖馬匹的任務(wù)。汧水(今名千河)在今陜西寶雞縣以西注入渭水，“汧渭之間”可以理解為汧水入渭所形成夾角內(nèi)的那片地區(qū)。這里已是王畿西部的邊域，在這一帶給非子劃一塊地盤，落實起來也比較容易?！肚乇炯o》隨后的記載，表明上述推想是正確的。

在記敘非子以下數(shù)代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之后，司馬遷又以較大篇幅介紹了秦襄公立國這一重大事件。襄公被封諸侯五年后死于軍旅，其子文公即位。文公四年東獵“至汧渭之會”，在那里撫今追昔，懷念先祖非子曾封邑于該地，于是經(jīng)過占卜后也在那里營建了新都。

司馬遷在此處使用了“汧渭之會”一語，并告訴我們，文公新營之邑就是當年非子受封之邑(具體邑址位置不一定重合，但至少是相去不遠，故文公以同地視之)。史文表意十分清晰。雖然我們不知道非子一族何時因何離開了這一地區(qū)，但在司馬遷筆下，這里就是非子作為“附庸”的初封地確鑿無疑。

令人不解的是，對司馬遷如此明確的記載。自古至今許多學者或視而不見，或見而不究，只把目光集中在兩條注語上。在《秦本紀》言非子被“邑之秦”的文后，《集解》引徐廣曰：“今天水隴西縣秦亭也?！薄墩x》引《括地志》云：“秦州清水縣本名秦，贏姓邑。《十三州志》云(秦亭、秦谷是也)。周太史儋云‘始周與秦國合而別’，故天子邑之秦?！弊⒄Z有更早的出處，《漢書·地理志》述秦地兼及秦史，言及非子之被封，曰“邑之秦，今隴西秦亭秦谷是也”。此說影響廣泛，自唐至今的眾多歷史地理著作，包括清代一些省、州、縣方志，以及當代不少大型工具書，都幾乎眾口一詞地認定非子封邑在隴上之“秦亭”。而《史記》的正式記載卻被棄置一旁，很少有人再去細究。時代較早的古文籍中，似乎只有王充的《潛夫論·志氏姓》忠實于《史記》，說非子封邑為“汧秦亭是也”。雖也還是沿用了“秦亭”之名，但把它歸之于“汧”地，未失太史公原意。不過這類鳳毛麟角的意見，早已被“非子封邑隴上說”所淹沒，

然而，班固及其追隨者們并沒有講出自己的依據(jù)，也未曾說明為什么司馬遷的記載是錯誤的。這就很難杜絕我們做這樣的推想：班固、徐廣等是以他們所處時代的歷史地理知識，對古秦邑地望做了解說。換言之，他們所知道的以“秦”為地名的秦人活動中心在隴上；但事實上那并不是非子的封邑，而是非子后裔的居地，是非子后裔族體遷徙的產(chǎn)物，他們把汧渭之間的“秦”名帶到了隴上。筆者還曾做過進一步的推想：非子后裔們由汧渭之間移居隴上，是在秦仲時代完成的。后來的政治家和學者們盛贊秦仲“國大”，即指此而言。所以許多古籍稱隴上之秦乃秦仲的始封地。如：

鄭玄《詩·秦風譜》：“天水本隸秦，在汧隴之西。秦仲始大，有車馬禮樂侍御之好?！?/p>

酈道元《水經(jīng)·渭水注》言隴上之秦川：“川有育故亭，秦仲所封也。秦之為號，始自是矣?！?/p>

杜佑《通典·州郡四》言天水郡所領(lǐng)清水縣，乃“秦仲始所封地”。

康熙年間修《鞏昌府志》：“清水縣，郡之東界，古秦仲所封地。”

筆者認為，班固、徐廣等錯把秦仲所經(jīng)營的隴上之秦當成了非子的始封地。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誤說，是因為非子一族在汧渭之間的秦邑生活時間相對較短，在歷史上未能留下深顯的印痕；而隴上之秦從秦仲時代起就一直是贏秦活動中心地區(qū)之一，又是故都西垂通往關(guān)中的咽喉要沖，向來備受秦人的眷顧。沿習日久，便形成了秦地在隴上的歷史定格。

這雖然也是一種沒有直接證據(jù)的假說，但可以比較合理地解釋文獻記載所呈現(xiàn)的矛盾，要比毫無理由地否定《史記》所述穩(wěn)妥得多。堅持班固、徐廣說的學者們大約也認識到了這一點。有人不想旗幟鮮明地揚棄《史記》所載，力圖把班固、徐廣之說與司馬遷的記載統(tǒng)一起來，于是便產(chǎn)生了區(qū)別“汧渭之間”與“汧渭之會”的論調(diào)(以下簡稱“間、會有別論”)，認為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分別指言兩個地區(qū)。前者表義寬泛，包括隴上今張家川、清水一帶，即非子受封之地：后者指汧、渭二水合流處附近，即文公卜居之邑。

這就是“間、會有別論”的主要緣起，目的是把非子的封邑說到隴上去。另外還有一種緣起?！妒酚?，秦本紀》述襄公即位的史事：“莊公立四十四年，卒，太子襄公代立。襄公元年，以女弟繆贏為豐王妻。襄公二年，戎圍犬丘，世父擊之，為戎人所虜。歲余，復(fù)歸世父?！痹凇跋骞辍蔽南?，《正義》日：“《括地志》云，故汧城在隴州汧源縣東南三里?！兜弁跏兰o》云秦襄公二年徙都汧，即此城?！庇行W者據(jù)此注，認為在文公遷汧之前，襄公就已經(jīng)遷汧。如此以來，在關(guān)中西部除了非子與文公所都的汧邑外，還應(yīng)當有一處襄公遷都的汧邑。

20世紀80年代，在陜西隴縣東南鄉(xiāng)邊家村與磨兒塬一帶，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了一處范圍較大的春秋早期秦國墓地及一處春秋至戰(zhàn)國的故城遺址。這里正處于汧渭之間，故部分學者認為這有可能就是文公所都汧邑的故址。而堅信“襄公遷汧說”的學者們，則主張這里應(yīng)是襄公遷居之邑。他們也持“間、會有別論”，認為這里處“汧渭之間”，乃襄公所都，而文公所都為“汧渭之會”。持此論的目的，是要為襄公的，汧邑留出一個位置來。

認真考察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此說的處境頗為尷尬，因為所謂的襄公遷汧，純屬子虛烏有。早就有很多學者指出，宋人以三家注附刻于《史記》行世時，對注文即有刪削，尤以張守節(jié)的《正義》受害最烈，裁并、削落和誤置現(xiàn)象相當嚴重，已非原作舊貌?！肚乇炯o》“襄公二年”文下的《正義》當屬此類。史文言秦人與戎族爭奪犬丘的一次戰(zhàn)役，《正義》卻在莫名其妙地引書解說汧城地望，注文與正文完全不接茬。此姑勿論，即以引書言，也是一種錯錄，《帝王世紀》壓根就沒說過襄公遷淠事：恰恰相反，該書敘述贏秦都邑變遷的歷史，正是依《秦本紀》的記載，直言遷淠的是文公而非襄公。顯證甚多，無需列舉，在《史記》三家注中就有現(xiàn)成的例證：《封禪書索引》即明載皇甫謐言文公徙都于汧的引文。關(guān)于這個問題，李零先生早已作過闡述，我在《地域名“秦”說略》一文及《早期秦史》一書中，也曾詳加考辨。

襄公遷汧說是由一個荒唐的偽證而導(dǎo)致的誤判。但這個誤判卻被一些學者所接受，從而使早期秦史研究中平添許多曲解和謬誤。且不說這個錯引應(yīng)歸罪于《正義》作者張守節(jié)，《括地志》作者李泰，還是歸罪于三家注傳抄或合刊過程中的訛失。錯引的后果是非常嚴重的，可謂遺患無窮，害得不少學者脫離《史記》原文，煞費苦心地去勾劃一段襄公犬丘戰(zhàn)敗突圍而逃的史事，并在汧渭之間為襄公尋找一處都邑。為此，“間、會有別論”的佐證是必不可少的。

二、司馬遷的原意

持“間、會有別論”的學者們?nèi)绻皇俏丛殞彙妒酚洝吩牡脑?，這就是在使用偷換概念的手法，即把司馬遷本意的概念，偷換成了詞義差別的概念。這一招表面效果不錯，因為一般讀者或初涉秦史研究領(lǐng)域的人，不可能或尚未深入翻閱古籍，以辨明究竟。但問題在于，這不是兩個孤立的詞語，我們必須首先把握它們出現(xiàn)的語言環(huán)境，進而理解它們的涵義。我們的任務(wù)是弄明白司馬遷要告訴我們什么，而不是充當詞義闡釋的語文教師。

那么，就讓我們據(jù)《史記》原文略事梳理，看一看司馬遷使用這兩個詞語表達的是什么意思。

(《秦本紀》言非子善畜馬)孝王召使主馬

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孝王曰：“昔伯翳為舜

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贏。今其后世亦為

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邑之秦，使復(fù)續(xù)贏

氏祀，號曰秦贏。

這是“汧渭之間”一語的首次出現(xiàn)。在此我們還不能肯定，非子所邑之“秦”是否就在汧渭之間。

(同紀言秦文公史事)三年，文公以兵七

百人東獵。四年，至汧渭之會，曰：“昔周邑我

先秦贏于此，后卒獲為諸侯?！蹦瞬肪又荚?/p>

吉，即營邑之。

這是“汧渭之會”一語的首次出現(xiàn)。史文明確告訴我們，這里就是當年非子的封地。而且文公之所以在此卜居，就是因為先祖非子立邑于此而使贏族崛起，這是塊神護祖佑的福地。

(《封禪書》再言文公史事)秦文公東獵汧

渭之間，卜居之而吉。

這是“汧渭之間”一語的再次出現(xiàn)。此文與《秦本紀》文相呼應(yīng)，都是記述文公東獵卜邑的事。

這三段文字清楚地說明了司馬遷要表達的意思：非子封邑與文公卜居之邑在同一地區(qū)，位置就在汧水注入渭水所形成的夾角內(nèi)，即“汧渭之間”。盡管司馬遷又用了“汧渭之會”這個詞語，但事實上仍然是“汧渭之間”。道理很簡單，嚴格意義上的二水交匯處是個幾何學上的點，是在水中的；一座城邑不可能建在水中，它必然位處二水之間。有位學者曾批評我把這兩個詞語“混為一個概念”，是“犯了致命的錯誤”。我在不久前寫的一篇文章中順筆作了回應(yīng)，其中有段話不妨引錄于此：“同一件史事，同一處邑居，司馬遷既用‘汧渭之會’又用‘汧渭之間’。我們應(yīng)抱什么態(tài)度?是批評一通司馬遷漢語水平太低，竟把不同的詞語‘混為一個概念’呢。還是如實地理解司馬遷的意思，承認他講的是同一個地帶?如果采取后一種態(tài)度便是‘犯了致命的錯誤’，那我也只好認了，這種錯誤恐怕還要繼續(xù)犯下去?！?/p>

必須指出，司馬遷說同一個地區(qū)卻使用了兩個詞語，決非文字表達上的詞義混亂。他指言的那片區(qū)域，既是非子一族放牧馬群的地帶，又是非子以及后來文公營建都邑的處所，這一事實反映在語言上本來就有意義差別。從規(guī)模較大的馬群放牧角度言，用含域?qū)挿旱摹皼F渭之間”最為確切：從一座城邑的標位角度言，用范圍大致限定的“汧渭之會”更加合理。但從宏觀上說，“間”與“會”的實質(zhì)是一致的?！伴g”義包容著“會”，“會”義居于“間”之內(nèi)。在司馬遷筆下，這麗個詞語是綁在一起的，“間”字似乎具有較大的伸縮性，而“會”字又隨之給予了限定。認識這一點，對于我們探尋沂邑地望至關(guān)重要。司馬遷的原意很清楚：汧邑就在距離汧、渭二水合流處不遠的汧渭之間。

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對自己在汧邑故址地望問題上傾向于贊同隴縣東南說，內(nèi)心一直很不踏實。那里屬于“汧渭之間”足不成問題的，但畢竟距二水交匯處過遠了些。關(guān)于汧邑地望，除了隴縣東南境說之外，常見的還有郿縣、扶風一帶說，古陳倉說，魏家崖一帶說。如單就“汧渭之會”一語的提示而言，古陳倉說最為相符。我之所以傾向于隴縣東南境說，是因為文獻依據(jù)比較充分，尤其是時代較早的《水經(jīng)注》支持了此說?！段妓ⅰ费詻F水又名魚龍水，“水東逕淠縣故城北?！妒酚洝贰扒匚墓珫|獵汧田，因遂都其地是也”。晉時汧縣即唐代淠源縣，也即今隴縣。先不說此文所言是否正確，這至少表明酈道元把“汧渭之會”看得十分寬泛，并未膠固于水口附近。

黃灼耀先生論及此事時發(fā)表過這樣的意見：“《史記》僅泛言‘汧渭之會’，沒有確指某一地點，略東略西，都可以概言之為汧渭之會?！稜栄拧め屗分^‘水決之澤為汧’，疑古汧水入渭處原來不是一個固定的地方?！薄｜S先生對汧邑地望持郿縣附近說，此說把“會”字理解得更為寬泛，乃至超出了“間”字而定位于水口以東地區(qū)。也許果真如黃先生所猜想的，春秋時期汧渭二水是在他處合流的?

即使不考慮“汧渭之會”對“汧渭之間”的限定制約，單就“汧渭之間”說事，其涵義再怎么寬泛，也難以把非子封邑寬泛到隴上張家川境內(nèi)去。隴山以西和關(guān)中平原，不論在自然地理還是在人文地理上都是兩個絕然不同的區(qū)域。淠水發(fā)源于今甘肅省華亭縣南部，距離渭水不下二三百里，中間縱橫流淌著無數(shù)河流，其中許多河流要比上游的汧水大得多。假如非子封邑果真就在今張家川城南一帶的話，司馬遷用“汧渭之間”來標位，實在匪夷所思。要是再考慮“汧渭之會”的因素，那就更無從說起了。所以，除非我們不相信《史記》的記載，否則，非子封邑決不會跑到隴上去的。

至于襄公遷，淠之說，如前文所論，那是由錯引《帝王世紀》而衍出的一樁偽證，本來就不曾發(fā)生過，《史記》當然不會有記載，不存在司馬遷原意如何的問題。如相信《史記》的話，事情很明確，遷沂的是文公而非襄公；而且，遷居之處與當年非子受封之邑同處一地。在《史記》中，我們找不到有關(guān)襄公遷汧的任何線索，倒是能獲得許多反證。如《封禪書》云：“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嗥之神，作西畤，祠白帝。”襄公被封為諸侯，是其即位第五年的事，如果他即位第二年即已棄舊邑西垂而遷都于_坍，何以在任諸侯時仍“居西垂”呢?作畤祭祀祖神白帝少嗥，這是贏秦政治、宗教、文化領(lǐng)域的頭等大事，被后世史家視為“僭越”的莊嚴盛舉，相當于周王的郊祭。如果襄公的國都在汧邑，祭壇何以設(shè)立在西垂?前文曾引《秦本紀》所載秦文公史事，他即位時“居西垂宮”，即位第四年東獵“至汧渭之會”，方卜居營邑遷都。如果其父襄公早已都于淠邑，文公何以仍在西垂?已有現(xiàn)成的都邑在汧地，文公何須于該地占卜選址，重新營建?尤可注意者，文公在汧地回顧歷史、發(fā)思古之幽情時，他感慨的是六世高祖非子曾居于該地，使贏姓“后卒獲為諸侯”，卻未提及其父考襄公；如果襄公曾遷淠，文公豈能毫無聯(lián)想?“獲為諸侯”的不就是襄公嗎?

當然，這是依據(jù)《史記》而立論。持“襄公遷汧說”的學者們，似乎認為襄公遷汧是另外一碼事，與非子封邑及文公卜居無涉。他們強調(diào)“間會有別”的目的也正在此，“汧渭之間”是專為用來容納襄公之邑的。須指出的是，這樣一來，事情便與《史記》毫無關(guān)系了，司馬遷決無此言也決無此意。

三、對《史記》的態(tài)度

《史記》作為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其在史學史乃至文化史上的尊顯地位早已被人們充分認識。我國的史學“基因”發(fā)達，先秦時期即已奠定了關(guān)注社會興衰以及秉筆直書的史觀傳統(tǒng)。司馬遷承接了這一傳統(tǒng)，并擁有掌握大量古文籍及國家檔案資料的優(yōu)勢，又曾遍游全國各重要地區(qū)進行過實地考察，因此《史記》內(nèi)容的豐贍性與可信性舉世公認。近代以來田野考古的興起，更極大地提高了《史記》的價值，許多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得益于《史記》記載的啟發(fā)和引領(lǐng)，而不少考古成果又反過來印證了《史記》內(nèi)容的可靠。完全可以這樣說，綜觀先秦史研究的各個領(lǐng)域，幾乎沒有人能脫離對《史記》的依賴。

但也必須承認，司馬遷以一人之力，完成一部貫通上下3000年的50多萬字的巨著，很難不出現(xiàn)失誤和缺陷。司馬遷的思想觀念不可能超離其所屬時代的人文背景，他所依據(jù)的文獻及傳聞資料也遠非完美無缺，再加上后世傳抄、改補、注釋過程中造成的眾多訛誤，《史記》存在各種問題是不容否認的事實。班固在稱贊《史記》“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的同時，批評《史記》“甚多疏略，或有抵牾”，被認為是公允之論。所以，治學者都主張閱讀、使用《史記》和閱讀、使用其他古文籍一樣，應(yīng)加以必要的考析和鑒別，了解其疏失和舛錯，不能草率征引，不能盲從。對《史記》中存在的問題，自古至今不斷有學者作過探研和辨正，他們的成果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借鑒。

《史記》內(nèi)容中一些小的訛誤，大都緣自傳抄或后人的添補。如前文曾言及的太史儋對秦獻公說周秦關(guān)系史的話，關(guān)于周秦復(fù)“合”至“霸王出”的時間，《周本紀》、《封禪書》、《秦本紀》、《老子韓非列傳》就有“十七歲”、“七十七歲”、“七十歲”三種記載。這顯然是傳抄中的筆誤，由于古文“七”字與“十”字形近而致訛。又如《司馬相如列傳》中引揚雄對司馬相如文風的評論。揚雄的時代要比司馬遷晚得多，司馬遷不可能見到揚雄的文章而引錄之，這無疑系后人的添加。宋代學者王應(yīng)麟早已指出，“蓋后人以《漢書贊》附益之”，所見甚明。這類問題比較容易發(fā)現(xiàn)和辨正，對《史記》的價值影響不大。

學界關(guān)注深而考論眾的是班固所言“抵牾”問題。《史記》內(nèi)容中確有不少自相矛盾之處，如秦史中的世系、紀年、《秦本紀》、《秦始皇本紀·附錄》、《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等記載各不相同。學界普遍認為，這類“抵牾”是由于司馬遷掌握的史料本身就存在矛盾，他未能作或沒條件作細考，而對內(nèi)容不一致的材料兼收并存。以求真原則論之，這種處理方式要比妄取一說妥當。

另外有一種“抵牾”，不屬《史記》自身的矛盾，而是《史記》與其他古書尤其是先秦文籍的矛盾，例如夏初的君位遞嬗?！断谋炯o》云禹死而“以天下授益”，而“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故“益讓帝禹之子啟，而避居箕山之陽”，“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權(quán)力轉(zhuǎn)換在高尚的政治情操主導(dǎo)下完成，充盈著仁德禮讓。但古本《竹書紀年》則說禹死后，“益干啟位，啟殺之”?！稇?zhàn)國策·燕策一》也說，“啟與支黨攻益，而奪之天下”。權(quán)力轉(zhuǎn)換充滿血腥。又如西周史上厲王之亂后的政局，《周本紀》謂厲王出奔于彘，由“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日‘共和’”。而古本《竹書紀年》則云“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共伯和干王位”，“共國之伯名和，行天子政”。《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述此事，謂“王心戾虐。萬民弗忍，居王于彘。諸侯釋位，以間王政”，與《紀年》所言相應(yīng)。再如秦穆公作《秦誓》一事，《秦本紀》載事在王官之役秦敗晉雪恥之后：“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崤尸，為發(fā)喪，哭之三日，乃誓于軍……”而《尚書·秦誓序》則曰：“秦穆公伐鄭，晉襄公帥師敗諸崤。還歸，作《秦誓》?！睋?jù)此，《秦誓》作于崤之役秦師敗覆，孟明等主帥逃歸之時?！蹲髠鳌焚夜暧洿耸?，謂崤敗后“秦伯素服郊次，鄉(xiāng)師而哭，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論者多以為《秦誓》作于此時，與《書序》相合。

這類“抵牾”往往關(guān)聯(lián)到古代史上許多重大事件，而且歧疑完全在事理而不在個別字詞的推敲，故歷來最受學者們重視。也正因為事關(guān)重大，故相關(guān)的文獻記載保存了較多的線索，為學者們的考證辨析提供了條件。許多問題經(jīng)古今眾多學者的探究，是非已趨明朗；或者說，至少已為讀者開辟了選擇的思路。對于閱讀、研究、使用《史記》的人來說，這是個必須涉獵的學術(shù)領(lǐng)域。這類現(xiàn)象的存在，情況比較復(fù)雜，除了司馬遷使用的資料有真?zhèn)螁栴}外，肯定也與司馬遷的政治、文化思想有關(guān)，因為史學家的意識形態(tài)決定他對資料的取舍態(tài)度。這類歧疑，《史記》的記載可能正確，也可能錯誤；對司馬遷之說可以信從，可以揚棄，也可以存疑。但前提是要弄明白諸說分歧的癥結(jié)所在，經(jīng)過考辨，信從理由更充分的一方，尊重《史記》，但不迷信《史記》。

至此我們要問：“汧渭之間”與“汧渭之會”以及相關(guān)的秦邑地望，是否也屬于上述那類“抵牾”問題呢?回答是否定的。雖然《史記》與《漢書》在非子封邑問題上記載不同，但《史記》是對整樁史事的敘述，表意詳明暢朗，過程交待脈絡(luò)清晰，而且?guī)锥挝淖智昂蠛魬?yīng)，相輔相依，毫無可疑之處；而《漢書》是在講西漢的行政區(qū)劃時，附帶簡述了贏秦歷史，內(nèi)容與《史記》無別，只是在言及非子封邑地望時，“今隴西秦亭、秦谷是也”一語與《史記》不同。在這個問題上，二書內(nèi)容的分量與可信度，難以相提并論。此外，我們上文所舉《史記》遭到質(zhì)疑的事例，都是由于時代比《史記》早的文獻中有不同記載，而那些不同記載往往還能找到另外的佐證，使人們質(zhì)疑《史記》有充分的理由。研究者可以據(jù)資料來源的可靠程度，以及事件發(fā)生的背景、情勢，判斷哪一種記載更加合理，更加符合史事的發(fā)展規(guī)律。而《漢書》關(guān)于非子封邑地望的記載，卻沒有任何文獻依據(jù)。后世許多非子封邑在隴上的說法，都緣自《漢書·地理志》，不能作為班說的支撐。在早于《漢書》的所有古籍中，都未發(fā)現(xiàn)班說的根源。我們沒有起碼的理由，相信班固是正確的而司馬遷是錯誤的。單憑《漢志》的那一句話，就否定《史記》的系統(tǒng)化記載，態(tài)度不能說是嚴肅的。

不過，話得說回來，既然班固講了那么一句，治學者有相信的自由，能講出理由來固然好，一時講不出理南來也無妨；學術(shù)問題的論據(jù)，有時需要長時間的積累。何況，自古至今在這個問題上依從《漢書》說法的學者大有人在。對《史記》和《漢書》可以各取所信，在某個問題上棄《史記》而從《漢書》，不妨旗幟鮮明些。分明是采用了《漢書》之說，卻又要將《史記》拉過。來作為自己依從《漢書》的輔證，實不可取。如前文所述，在司馬遷那里，“汧渭之間”與“汧渭之會”是綁在一起的，是相互依存的，所指為同一地區(qū)。把兩個詞語的涵義完全切割開來，用以分指兩個地區(qū)，本來就已經(jīng)很離譜；又進而把“汧渭之間”無限延伸，一直延伸到隴上去，硬要司馬遷為班固服務(wù)，就更加荒唐了。

任何一部史著，都不可能包羅一切，存在疏略缺漏是正?，F(xiàn)象。值得查究的是它是否把重要事件和人物失載了。但所謂“重要”的判斷標準，卻又因時代和觀念的不同而有異。所以，疏略缺漏問題只能相對而言。立足于我們今天的史觀衡量，《史記》的確有許多失載令人遺憾。如以那么大的篇幅講述先秦時期我國周邊地區(qū)牧獵部族和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而對族系最為繁盛、活動范圍最為廣泛、在我國歷史上影響最為深遠的羌族，卻絕口未提。又如在諸子百家中占據(jù)輝煌地位的墨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墨翟，竟也不給他立傳。但襄公遷汧事，卻難以歸屬《史記》缺漏之列。

我們指責一部史著缺載了什么重要事件或重要人物，前提是我們知道那個事件或人物的確存在。正因為我們掌握了羌族活動的大量史實，正因為我們了解墨翟的思想和經(jīng)歷，所以我們才為《史記》的缺載而遺憾。襄公遷淠這件事，我們依據(jù)什么說它存在呢?惟一的依據(jù)是《正義》所引的《帝王世紀》那句話，而那句話又早已被證明是不存在的。據(jù)此而懷疑《史記》對此事失載毫無道理。大家都知道，司馬遷撰寫列國史事，惟獨秦國是有國史《秦記》可依的，故對秦國都邑的變遷，國君即位時之居地及死后的葬地，《史記》都詳載無遺。襄公乃開國之君，遷都這等大事，豈能缺失!馬非百先生曾指出，對于秦襄公被立為諸侯一事，《史記》“一書之中，凡十有二見”?？梢娝抉R遷對其功業(yè)事跡之重視。果真襄公曾遷汧，史筆不會遺漏忘書。

有人會說，《史記》有沒有記載并不重要，關(guān)鍵要看考古發(fā)現(xiàn)。此話有理。但不幸的是，迄今為止，這樣的考古發(fā)現(xiàn)尚未面世。前文所言今隴縣東南境的那處秦國邑址，誰能拿出考古實物證據(jù)說明那曾經(jīng)是秦的國都?說它可能是秦文公的都邑，也不過是依據(jù)《史記》記載而衍生的一種猜想。說它是襄公的都邑，則連《史記》記載的聯(lián)想依據(jù)都沒有。《史記》“汧渭之間”一語，即使強行把它從“汧渭之會”的制約中割裂出來，也幫不了襄公遷汧說的忙。

事實上我們都是《史記》的受益者，都從《史記》中汲取營養(yǎng)，我們應(yīng)當善待這座文化寶庫。使用《史記》可以有所選擇，歧疑處可以辨正，謬誤處可以否定，但必須守住一條學術(shù)道德底線：不能歪曲司馬遷的原意，不能把自己的見解強加給司馬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