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施蟄存 石秀 性變態(tài) 表與里
摘 要:施蟄存在20世紀30年代寫了小說《石秀》,這篇小說其實是按照四百多年前施耐庵的《水滸》中的石秀改寫的。施蟄存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剖析石秀的種種言行的深層心理動機,寫了一個與《水滸》中的石秀有些不同的石秀,《水滸》中寫的是石秀的“表”,施蟄存寫的是其“里”。從而使石秀成為一個立體的、復雜的、合乎情理的,同時也是真實的人。
施蟄存在20世紀30年代寫了小說《石秀》,這篇小說其實是按照四百多年前施耐庵的《水滸》中的石秀改寫的。施耐庵用白描手法在《水滸》中塑造了一個急公好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起義英雄石秀。而施蟄存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剖析石秀的種種言行的深層心理動機,寫了一個與《水滸》中的石秀有些不同的石秀,此石秀是不是彼石秀呢?
一
有人認為,施蟄存的《石秀》“將古人現(xiàn)代化,將古人弗洛伊德主義化。作者是按照弗洛伊德、藹理斯這些現(xiàn)代人的理論主張來寫古代人的。在施蟄存筆下,石秀幾乎完全成了一個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的色情狂和變態(tài)心理者,成了弗洛伊德學說所謂‘性的沖動與‘侵犯沖動的混合物,他不但因私欲不遂、出于忌妒而挑唆楊雄殺死了潘巧云和迎兒,甚至還變態(tài)到專門欣賞‘鮮紅的血是何等‘奇麗,從被宰割者的‘桃紅色的肢體,‘覺得一陣滿足的愉快。簡直可以說是嗜血成性,嗜痂成癖!弗洛伊德理論原是在研究精神病患者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一種學說,它的最大的荒謬之處,便在于把正常人都當作瘋子。從小說《石秀》視丑惡為美好,把殘酷當有趣,我們就可以感受到,這種學說有時會將文藝創(chuàng)作引到思想傾向多么惡劣的地步。用這種指導思想造出來的石秀,哪里還有多少宋代人的氣息,分明打著現(xiàn)代超級色情狂者的印記!”①施蟄存認為這種說法對他的作品有所誤解,施蟄存在1992年3月7日給我的信中說,他與施耐庵寫的是同一個石秀,兩個石秀所不同的只是描寫的角度不同,“因為《水滸》中寫的是石秀的‘表,我寫的是其‘里”。
在《水滸》中,施耐庵寫了石秀夜殺裴如海,并出謀策劃慫恿楊雄殺死潘巧云。從表面看,石秀是在為兄弟楊雄的利益而拔刀相助,但他的這個行為早就有人認為有些不可理喻,金圣嘆在《〈水滸〉評點》中說:“石秀可畏,筆筆寫出咄咄相逼之勢”,“石秀又狠毒又精細,筆筆寫出”。周作人也說:“武松與石秀都是可怕的人,兩人自然也分個上下,武松可怕是煞辣,用于報仇雪恨也很不錯,而石秀則是兇險,可怕以至可憎了?!雹诙医鹗@和周作人都認為石秀的行為是“假公濟私”。
施蟄存的《石秀》在金、周的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發(fā)揮,他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剖析石秀的內(nèi)心,解剖他慫恿楊雄殺妻子的真實心理。
施耐庵在《水滸》中描寫的石秀,是石秀的表象:超人的膽識,精細的計謀,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真可謂出類拔萃,光彩照人。如石秀初上場見張保等人逼住楊雄,便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將張保劈頭只一提,一跤顛翻在地”,然后“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寥寥數(shù)字,英雄形象躍然紙上。再如當石秀發(fā)現(xiàn)潘巧云和裴如海有奸情,就在肚里暗忖道:“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得。”這個心理活動表明了石秀要報復潘、裴二人,報復的原因是為楊雄做個出場。當然,很多人能從施耐庵含蓄的描寫中,看出石秀的真正動機,如周作人說的:“為的要表白自己,完全是假公濟私。”③我們可以從施耐庵的描寫中的蛛絲馬跡看出石秀的殺人動機,如石秀曾一再提醒楊雄:“哥哥含糊不得”,“一發(fā)斬草除根”,并親自將潘巧云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這一來表現(xiàn)了石秀對楊雄的慫恿,二來表現(xiàn)石秀對殺人的“欣賞”,《水滸》的作者不經(jīng)意地把石秀的內(nèi)心世界顯現(xiàn)出來。
施耐庵在《水滸》中盡量回避石秀的殺人動機,是由于作者封建思想的局限所致,施耐庵輕視女人拔高英雄,因為封建時代把“女人”看做禍水,把“性”視作邪惡,作為被作者歌頌的梁山好漢。當然要與邪惡絕緣。如《水滸》中的石秀所說:“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卻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這等之事?”
施蟄存不回避英雄人物“不光彩”的一面,他順應事物的必然,去探究石秀殺人表象的深層動機,進入其潛意識,窺視到石秀由性壓抑和嫉妒而產(chǎn)生的變態(tài)心理。從而塑造出英雄氣概與小人心胸俱存,俠義心腸與自私自利互見,有缺點有優(yōu)點的二重人格的石秀。
施蟄存作品中的石秀形象,是在人物自身存在的情義與性欲的兩重斗爭和沖突中完成的?!笆怯缮袃煞N背馳的力的沖突來構成的”④,這種本能的欲念與現(xiàn)實的抑制之間的沖突,充分表現(xiàn)了二重人格的心理沖突和人格矛盾。
施蟄存首先窺探到的是,石秀愛上了潘巧云,而潘巧云又是個放蕩的女人,這在《水滸》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她不僅與和尚私通,而且也常常對石秀“說些風話”,勾引石秀。何況又是個極美的女人,施耐庵在《水滸》中采用側面烘托的手法表現(xiàn)了潘巧云的美:當潘巧云來到法壇上,一堂和尚見了,“都七顛八倒起來”,并“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了佛性禪心,拴不定心猿意馬”。
對于這樣放蕩的美婦人,石秀為之動心也不足為奇。因為《水滸》寫的是英雄好漢的石秀,所以作者回避了石秀對潘巧云愛戀的心理活動。施蟄存恰恰相反,他渲染了這個心理活動,表現(xiàn)了這個潛隱在冰山下的翻江倒海的感情思潮。施蟄存寫石秀見到潘巧云以后,“石秀心里便不禁給勾起一大片不盡的思潮了”。潘巧云那“裊裊婷婷的姿態(tài)”,“乳白的肌膚”,以及使石秀“永遠也忘不了”的嬌脆的聲音,“直害得石秀慌了手腳”,“正眼兒不敢瞧一下”,“心頭也不知怎的像有小鹿兒在內(nèi)亂撞了”。潘巧云“是一個使他眼睛覺得刺痛的活的美體的本身,是這樣地充滿著熱力和欲望的一個可親的精靈,是明知其含著劇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澤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盞鴆酒。非特如此,時間與空間的隔絕對于這時候的石秀,又已不起什么作用,所以,在板壁上晃動著的龐大的黑影是楊雄的玄布直裰,而在這黑影前面閃著光亮的,便是從虛幻的記憶中召來的美婦人潘巧云了?!憋@而易見,楊雄的“龐大的黑影”籠罩著美婦人潘巧云,從而清楚地告訴石秀,這是義兄的妻子,石秀“不得不用最強的自制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然而放蕩的潘巧云并不肯放過石秀,“看著這樣吃嫩的石秀,越發(fā)賣弄起風騷來”,直逼得石秀神魂震蕩,目定口呆。
施蟄存細膩地刻畫了石秀這個時刻靈與肉的沖突與二重人格的苦悶:
石秀靠坐在床上,一瞑目,深自痛悔起來。為什么有了這樣的對于楊雄是十分不義的思想呢?……覺醒了之后又自悔自艾的石秀,這樣地一層一層的思索著,終于在這樣的自己檢討之下發(fā)生了疑問,看見了一個美婦人而產(chǎn)生了癡戀,這是不是可卑的呢?當然不算什么可卑的,但看見了義兄底美婦人而產(chǎn)生癡戀,這卻是可卑的事了。這是因為這個美婦人是已經(jīng)屬于了義兄的,而凡是義兄的東西,做義弟的是不能有據(jù)為己有的希望的。這樣說來,當初索性沒有和楊雄結義,則如果偶然見著了這樣的美婦人,倒不妨設法結一重姻緣的。于是,石秀又后悔著早該跟了戴宗、楊林兩人上梁山去的。但是,一上梁山恐怕又未必會看見這樣美艷的婦人了?!F(xiàn)在既已知道了這是楊雄所有的美婦人之后,不存在什么別的奢望,而徒然像回憶一彎彩虹似的生著些放誕的妄望,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許的吧,或者未必便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吧。
這樣的寬恕著自己的石秀,終于把新生的苦悶的糾紛暫時解決了,但是在這樣的解決之中,他覺得犧牲太大了,允許自己盡量的耽于對潘巧云的妄想,而禁抑著這個熱情底奔瀉,石秀自己也未嘗不覺到,這是一重危險,但為了自己底小心、守禮,和謹防,便不得不用最強的自制力執(zhí)行了這樣的決斷。
雖然石秀面對潘巧云的誘惑,表面無動于衷,但心靈的曝光卻表現(xiàn)出性格的巨大波動,展現(xiàn)英雄人物形象的另一面。
弗洛伊德說,“里比多和饑餓相同,是一種力量?!痹谑愕膬?nèi)心出現(xiàn)的是兩種力量的抗衡——沖動與壓抑。潘巧云的勾引使沖動的力量加大,壓抑也隨之增加,壓強也就更大了。潘巧云與和尚私通,使石秀受了很大的打擊,“一時間對于那個淫蕩的潘巧云的輕蔑,對于這個奸夫裴如海的痛恨,對于楊雄的悲哀,還有對于自己的好像失戀而又受侮辱似的羞作和懊喪,紛紛地在石秀底心中擾亂了?!边@件事像一根導火線,使石秀產(chǎn)生一種變態(tài)心理,石秀決定對他們進行報復,但他的報復既是為了楊雄,而更主要的是為了自己:
“石秀好像覺得對于潘巧云,也是以殺了她為唯一的好辦法”,從以前的“因為愛她,所以想睡她”,轉化為“因為愛她,所以要殺她”。
性變態(tài)使石秀變得瘋狂、殘忍,他從“皓白的肌膚上,淌滿了鮮紅的血”中感到的是安逸、和平和爽快,他在殘酷的屠殺中得到的是性的滿足。施蟄存在這里將《水滸》中石秀的性變態(tài)以及對血腥的“欣賞”大大地發(fā)揮了。
弗洛伊德在分析這種性變態(tài)的情形時說:“他們當中有許多變態(tài)的人物,他們的性活動和一般人所感興趣的相離很遠。這些人的種類既多,情形又很怪誕?!雹莞ヂ逡恋聦⑿宰儜B(tài)及性錯亂現(xiàn)象命名為虐待癥,“不近人情的虐待狂者,專門想給對方以苦痛的懲罰,輕一點的,只是想使對手屈服,重一點的,直到要使對手身體受重傷”⑥,“乃至于非使性對象全然屈服,遍體鱗傷,不足以獲取滿足”⑦。石秀就從潘巧云被殺的慘狀中得到了性滿足,石秀的行為和心理,真是“與弗洛伊德主義的解釋處處可以合拍”⑧。
然而,經(jīng)過這場報復以后的石秀,感覺到的是“過分的疲勞”和“非凡的酸痛”,“石秀好像曾經(jīng)欺騙楊雄做了什么上當?shù)氖虑樗频?心里轉覺得很歉仄了,好久好久,在這荒涼的山頂上,石秀茫然地和楊雄對立著”。
施蟄存在此時對石秀的心緒把握得很準確,在石秀變態(tài)的性心理得到變態(tài)的滿足以后,剩下來的只有空虛、茫然,和更深一層的性苦悶。弗洛伊德說:“實際上,性倒錯的患者很像一個可憐蟲,他不得不付出痛苦的代價,以換取不易求得的滿足?!雹崛缙湔f石秀欺騙楊雄上當,不如說他欺騙自己上當,落得個如此“荒涼”。
至于頂天立地的古代英雄石秀,會不會出現(xiàn)這種性變態(tài)呢?弗洛伊德認為:“在各方面健康正常的人,其性生活卻是變態(tài)的。”⑩這就是所謂的二重人格。在這里,石秀就不僅僅是個英雄,還是個有血有肉的,有性欲有私念的普通人。
20世紀的西方哲學家霍特在《弗洛伊德的機械論和人本主義的人的形象》中說得好:“如果要理解一個人,就必須知道他主觀的、內(nèi)在的生活——他的夢、幻想、期待、成見、焦慮和他用以觀察外部世界的特殊色彩。相形之下,他那些易于被看到的外在行為反而顯得無足輕重了?!?/p>
二
英國著名藝術家赫伯特·里德認為:“整個藝術史是一部關于視角方式的歷史。關于人類觀看世界所采用的各種不同方法的歷史?!睓M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同是一個石秀,不同的視角,能觀察出不同的形象特征,表現(xiàn)出不同的情緒側面,產(chǎn)生不同的審美效果。
中國文學史,是一個視角不斷轉移的歷史。中國的傳統(tǒng)小說由于是從說書起源,為了吸引聽眾,主要以情節(jié)取勝。重視故事的完整性,情節(jié)的傳奇性,人物的外在性和語言的動作性。這是小說表現(xiàn)的一個方面,它表現(xiàn)了人物是怎么做的,即人物的“表”。然而人物不單有行動,而且還有思想,我們不僅要表現(xiàn)他怎么做的,還要表現(xiàn)他怎么想的,這就是人物的“里”。
“五四”初期,作家們開始了視角的轉移(當然在更早就開始了這個轉移的萌芽),進行著一場由“外向”到“內(nèi)向”的轉移,從對外部形象的描述,轉向對精神心靈的開掘,由表現(xiàn)人物的“顯現(xiàn)世界”,到表現(xiàn)人物的“潛隱世界”。以魯迅為代表的小說的出現(xiàn),標志著這一轉移的實績。沒有這個轉移,中國文學就不能成為完美的文學。
《水滸》的視角選擇,充分表現(xiàn)傳統(tǒng)小說的特長,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一目了然。但是,由于施耐庵側重人物的表象描寫,便很少內(nèi)心刻畫,即使那少有的心理描寫,也是采用的唐傳奇中初具規(guī)模的“外部白描法”。
這種外部白描法,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和可聽性,而作者的主觀意識、人物的心理描寫則較隱蔽?!拔逅摹边\動以后,外國文學的引進帶來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變化,從視角選擇,到人物描寫,以至創(chuàng)作方法,都出現(xiàn)了主觀因素不斷增長的趨勢。魯迅的《狂人日記》、《傷逝》,郭沫若的《殘春》、郁達夫的《沉淪》等等,不論是理智冷靜的現(xiàn)實主義,還是激憤感傷的浪漫主義,都重視了主觀的內(nèi)在的因素。以施蟄存為代表的現(xiàn)代派作家,則更把表現(xiàn)主觀情緒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任務。他們不再重視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不再重視驚心動魄的客觀沖突,不再去表現(xiàn)人物的姿態(tài)和動作,而是把視角直接對準人物思想、意識、精神以及潛意識等方面的活動,專心致力于心理分析,展現(xiàn)以前不曾展現(xiàn)的人的隱秘世界。
人的表層是有限的,人的里層卻是無窮的,正像雨果在《悲慘世界》中所說的:“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景象,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是人的內(nèi)心世界?!彼?在潛隱內(nèi)心世界里,作家如魚得水,如鳥凌空,自由盡情。施蟄存在這個比海洋比天空還要大的世界里,充分表現(xiàn)了石秀的比顯現(xiàn)世界要復雜得多,豐富得多,也真實得多的潛隱世界。如果說《水滸》寫的是頂天立地的英雄石秀,施蟄存寫的則是作為普通人的石秀。
中國文學對人物形象的視角的轉移,標志著中國文學的成熟。
所以,我們不僅能接受《水滸》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石秀,而且要接受施蟄存對這一形象的再創(chuàng)造。
其實,施蟄存的《石秀》使石秀的形象更完整豐滿,因為英雄也是人,他們有人的感情、人的欲念、人的弱點、人的兩重性。我們不能把英雄看作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英雄形象都經(jīng)歷了從神到人,從人到神,又從神到人的演化。使英雄回到人的行列,是文學發(fā)展的必然。如當石秀殺了裴如海以后,施蟄存寫“他”看見“殘月的光”“斜射在這裸露著的和尚底”,就“打了個寒噤”,“匆匆地”將刀丟下回店。在這里,施蟄存不僅表現(xiàn)了石秀的殘忍、石秀的剛烈、石秀的快感,而且暴露了石秀的猶豫、石秀的失望、石秀的恐懼。這里描寫的石秀是立體的、復雜的、合乎情理的,同時也是真實的。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施蟄存研究”(項目批號:07JA751037)項目成果
作者簡介:楊迎平,南京曉莊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① 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59頁。
②③ 周作人:《知堂回憶錄》,香港三新圖書有限公司版,第660頁。
④⑧ 《書評·〈將軍底頭〉》,《現(xiàn)代》第1卷第5期,1932年9月。
⑤⑥⑨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69頁。
⑦⑩ 弗洛伊德:《性學三論·第一章》,《愛情心理學》,作家出版社,1982年2月版。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