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蕊
摘要:陶淵明的詩,人人都稱它平淡,辛棄疾的詞,人人都許它豪放。兩者好似風馬牛不相及,不能相提并論。其實,這些都是世俗之見,并非真正識得陶淵明與辛棄疾也。實際上,陶淵明、辛棄疾的詩和詞有共性,也有個性。首先,辛棄疾的詞與陶淵明的詩中都有一種排憂適性意識。其次,辛棄疾慧眼識得陶淵明,他大力論陶,學陶。最后,陶詩對辛詞有著很深刻的影響,但是,辛棄疾學陶而不似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關鍵詞:辛棄疾;陶淵明;詩;詞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291X(2009)15-0213-02
一、辛詞繼承陶詩的排憂適性意識
排憂適性意識,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不同時代的作家,往往有著大體相同的思想歷程。他們青少年時代奮發(fā)向上,至君堯曛舜,為民造福;但是,他們的思想和作為,為封建社會所不容,現(xiàn)實挫鈍了他們的人生追求的鋒刃,到了壯年或晚年,希望隱退,于是,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強烈地表現(xiàn)出一股濃重的排憂適性意識。
公元4世紀的陶淵明與公元十二三世紀之間的辛棄疾相隔八百多年,但他們的排憂適性意識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敏銳地感受了時代的重壓之后,潛心追慕山水田園的恬適,在對大自然的美的享受中陶醉,從而使自己在現(xiàn)實中受創(chuàng)傷的心靈得到慰藉。陶淵明與辛棄疾的時代相距很遠,個性與生活遭遇的差別也很大,但他們之間有一種隱藏的神交,有一種無形的思想意識籠罩著他們。
魏晉文壇,興起了一種對自然山水的新的感受,陶淵明的詩,是這種思潮的一種突出的表現(xiàn),他詩呈現(xiàn)出一種平易沖淡的自然主義色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用蘇東坡的話說。這是“景與意會”。“陶公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這完全是追求一種悠然忘情的閑趣,寄寓作者的自然幽逸的心境。“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樹蔭后檐,桃李羅堂前?!薄皶釙徇h人村,依依墟里煙”(《歸田園居》其一),描繪了農(nóng)村幽靜、淳樸的生活環(huán)境,運用口語化的詩歌語言,將田園風光寫得栩栩如生,詩意昂然,字里行間洋溢著詩人歸田園后歡快愉悅的情緒。農(nóng)村的清淡自然的景色,使陶淵明適意寫心,恬靜安閑?!懊舷牟菽鹃L,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研究陶詩的學者認為這“隱然有萬物各得其所之妙”,從而突現(xiàn)出詩人順應自然界萬物所歸的和諧心境。
辛棄疾與陶淵明相比,他接受排憂適性意識的思想歷程,比陶淵明更為復雜,思想斗爭更為強烈。辛棄疾早年功名事業(yè)的意念極為強烈,所處的抗金時代環(huán)境也與處于和平環(huán)境的陶淵明不同,他學陶詩而作的詞篇,筆下固然也有綺麗的山水和恬適的農(nóng)村自然風光,但這些自然風物,往往呈現(xiàn)著一種躁動不安的狀態(tài)。陶淵明筆下的山水風光,更多的是靜態(tài)的、簡樸的、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辛棄疾懷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悵情感,雖然寄情于幽靜的山水之中,但感情深處無法寧靜。像他所寫的《蘭陵王·賦一丘一壑》詞,把自己靈魂深處的躁動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一丘壑,老子風流占卻,茅檐上,松月掛云,脈脈石泉逗山腳。尋思前事錯,惱殺晨猿夜鶴。終須是、鄧禹輩人,錦繡麻霞坐黃閣。長歌自深酌??刺扉燌S飛,淵靜魚躍。西風黃菊香噴薄,悵曰幕云合。佳人何處紉蘭結佩帶杜若。辛棄疾筆下的自然景色,即使是松月石泉,也是動態(tài)的,這與陶淵明靜態(tài)的自然描寫不相同。“脈脈石泉逗山腳”,一個逗字,形象地寫出了山泉的躍動,在“晨猿夜鶴“的靜夜晨思中,他的思緒卻像海潮一樣翻滾,于是便“尋思前事錯”了,在“長歌自深酌”中,周圍的景物也反襯他心情的不寧靜?!疤扉燌S飛,淵靜魚躍。西風黃菊香噴薄?!碧諟Y明的東籬菊是靜態(tài)的,辛棄疾的黃菊是動態(tài)的,是在西風之中噴出能讓人引起神思的香味來的。
二、辛棄疾從知陶轉而論陶、學陶
辛棄疾是“不薄今人愛古人”的人,正因為“轉益多師”,故能成其大,在他的一生中,特別是在閑居農(nóng)村近二年的漫長歲月中,他寫下了不少景仰和追慕陶淵明的作品,陶淵明是他念念不忘的古人之一。在六百余首辛詞中,提到陶淵明其人、其事、其詩的,就有七十余首,幾乎占了全部的八分之一:由此可見,辛棄疾對陶淵明是何等敬慕了。辛棄疾不止一次地說:“待學淵明。”《洞仙歌·開南溪初成賦》曰:“東籬多種菊,待學淵明,酒興詩情不相似?!笨磥硭怯幸獍烟諟Y明當成自己的榜樣。他說:“須信采菊東籬,高情千載,只有陶彭澤?!?《念奴嬌·重九席上》)又說:“傾白酒,澆東籬,只于陶令有心期。”(《鷓鴣天·重九席上作》)他把陶淵明視為知己,他認為陶淵明不僅具有諸葛亮的風流,甚至超過諸葛亮的風流。他說:“歲晚凄其無葛亮,惟有黃花入手?!?把酒長亭說)
但豈止是知己而己!他又說:“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最高樓·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chǎn)未置上我,賦此罵之》)而且,他也真?zhèn)€學起陶淵明的生活方式來了:“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洞仙歌·訪泉于奇師村,得周氏泉,為賦》)在學效淵明愛好的同時,進一步如淵明般賞品事物:“種柳已成陶令宅,散花更滿維摩室”(《滿江紅·我對君候》于慶元二三年,稼軒五十七或五十八歲)。他不懈地學習陶淵明的思想情操:“淵明最愛菊,三徑也栽松。何人收拾,干載風味此山中?!?《水調(diào)歌頭·賦松菊堂》)“道如今,吾亦愛吾廬,多松菊。”(《水調(diào)歌頭》老子平生)辛棄疾中年百罷官以后,在上饒營建帶湖樓居,當謂“人生在勤,當力田為先?!?《宋史·辛棄疾傳》)于是以稼軒給新居命名,并自稱稼軒居士,這也是稼軒學陶的結果。
陶淵明的許多言論,也為辛棄疾所學所用,比如陶淵明的《勸農(nóng)》詩云:“民生在勤,勤則不匱?!薄兑凭印吩娫?“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薄陡鐨q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云:“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晨出肆微勤,日入負來還……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薄峨s詩》其八又云:“代耕本非望,所業(yè)在田桑。”這些都成了稼軒所說的“人在所勤,當以力田為先”的注腳。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說:“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耕籽。”稼軒就據(jù)此在帶湖新居田邊立“植杖亭”。稼軒五十七歲時,徒居鉛山縣期恩市瓜山之下,曾在別墅中筑堂,以陶淵明《停云》詩命名為“停云堂”并辟開一條“停云竹徑”。在閑居農(nóng)村期間,稼軒學淵明的喝酒、賞月、吟詩、撫琴,他的居處真是“種柳已成陶令宅”了,儼然以“五柳先生”自居。
難道這就是稼軒心目中的“吾師”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稼軒哪里是真正識得淵明啊!在稼軒之前,人們多把陶淵明看作“隱士”,如鐘嶸稱陶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在許多人看來,陶淵明完全是一個不染塵俗、超然物外的“渾身靜穆”的隱逸之士,稼軒獨具慧眼,看到了陶淵明的另一個方面。在稼軒眼中,陶淵明是一個胸懷大志的豪杰。
三、陶詩對辛詞的影響
陶淵明的思想和人格,陶詩恬淡而豪放的風格對農(nóng)村田園山水的描繪,對辛詞藝術風格的形成都有著深刻的影響。在中國文學史上,陶淵明是第一個著力描寫農(nóng)村田園生活的詩人,而辛棄疾是第一個描寫農(nóng)村田園生活的詞人。陶詩如《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近。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辛詞如《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
連山松竹,萬事從今足,拄杖東家分社田,白酒床頭初熟。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譴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
陶淵明說“悠然”,儼然隱士,辛棄疾說“閑看”,簡直閑漢??此凭撑c心會,閑適自得,但二人果真靜意閑嗎?其實不然,他們各有一段“心事”在。陶的心事姑且不表,稼軒的心事不妨試探一下:稼軒罷官閑居,已極無聊,這位“想當年,金戈鐵馬,氣香萬里如虎”的老英雄,現(xiàn)在卻閑愁最苦,于是就“檢校山園”,于靜處閑看“偷兒”行動。這止是極度苦悶的表現(xiàn)。他愈是說的淡,他的愁就愈顯得深。
由于稼軒功名心未死,深有待時而起的東山之志,所以即使學陶賞山悅水,也不忘敘說功名未成、壯志難酬之意?!靶莞鼑@、舊時青鏡,而今華發(fā)。明日伏波堂上客,老當益壯翁應說。恨苦遭、鄧禹笑人來,長寂寞。詩酒社,江山筆。松菊徑,云煙屐……記功名、萬里要吾身,佳眠食”(《滿江紅·絕代佳人》于淳熙十六年,稼軒五十歲)。這時的他,只是隨著所處位置的變化,適度地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以適應不同的環(huán)境狀態(tài),使心理得到平衡。學效陶淵明,試圖以其生活方式生活哲學為己釋懷,也只是借以舒緩雄心受阻之郁、平衡心理矛盾之苦的一種方式。對于陶淵明的人生態(tài)度,隱居甘苦,辛棄疾心神領會,但并不心甘情愿。辛詞以淡語說濃愁,陶詩以悠然之態(tài)掩蓋滿腹心事,“吾儕心事”,只有陶、辛可以心領神會。此中真意,含而不露,讓讀者自己領會。語淺而意深,言盡意不盡,這里看來,陶詩、辛詞真可謂異曲同工了。
辛棄疾也像陶淵明一樣,過了二十多年的農(nóng)村閑居生活,使他和農(nóng)村產(chǎn)生了較深的感情,農(nóng)村的一事一物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表面看來,辛棄疾那么喜愛自然山水,“解頻教花鳥,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在歸隱時,“百鳥相迎,相憐相笑”,“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他和它們相處的是那么和諧友好,“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鷓鴣天·博山寺作》),與它們互訴衷腸。但稼軒真的甘于退隱閑居嗎?不!一向以氣節(jié)自負,以功業(yè)自許的辛棄疾,他是最大志愿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破陣子·為陳同莆賦狀詞以寄之》)但他的志難酬,一腔盅憤,無處發(fā)泄,情郁于中,不能自已,發(fā)為吟詠,自然是慷慨悲壯的聲音,這就形成了辛詞雄奇幽怨、摧剛為柔的獨特藝術風格,再加上詞這種長短參差的藝術形式,更適宜于稼軒抒發(fā)那種縱橫激蕩的感情。在就是辛棄疾不同陶淵明的地方,也是辛詞不同于陶詩的獨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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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