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輝
打電話給遠在湖南省親的老父老母,詢問歸期。被大舅從牌桌上喊下來接電話的老母含含糊糊地說,4、5、6號回吧。我哈哈大笑:老媽,大前天是4號,前天是5號,昨兒是6號,您老人家到底是幾時回呀?
母親老了,年近七十的她早已是發(fā)如枯槁,勾背駝肩,行動遲鈍,記憶衰退,日益讓人心酸地體會到什么是老糊涂。有好幾次甚至忘了怎么回家,以至我們都不太放心讓她獨自一人出門轉悠。一件事會問好幾次,每次她都似乎聽明白了,但隨后不久,她又會拿同樣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問你:你出幾天差,什么時候回?初時好笑,繼而不耐煩,后來慢慢便知,她是即問即忘。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在她每次的詢問之后,一次又一次耐心地答她:媽,我到XX去,后天就回來。
母親酷愛打牌,因手腳遲緩,我們在內心里多少有幾分不情愿和她打。每逢打“家麻將”時,她便在牌桌周邊逡巡,有空位讓她打時,她便格外顯得歡欣雀躍。我們回家陪她少,她就會找院中的爹爹婆婆們打牌,手腳比不上別人麻利,反應及不上人家靈敏,自然輸多贏少。偶爾贏上一把,老爸在我回家時便會當作“新聞”發(fā)布。每回輸個十塊幾十塊的,如此一來,一生節(jié)儉的母親便不太樂意。有次回家,她很認真地跟我說,再不打牌了。我勸她:輸了便輸了,只當是花錢娛樂。她很是堅決地說:老是輸,不劃算,再不打了。只是不久后的一天回家,見她又晃到了牌桌上。是呀,不打牌,她老人家又能以什么為樂呢?打牌,似乎成了母親老來唯一的人生樂趣。為子女的又有什么理由不感激還有麻將這一慰藉母親心靈、讓母親為之癡迷忘返的娛樂活動,又有什么理由不縱容母親這點小小的嗜好?于是,我們便常常會給點錢母親,豪氣地說:媽,這點錢給您打牌玩。母親接錢時是喜悅的,牌桌上掏錢時是得意的。母親往往會說:這是我姑娘特地給我打牌的。哎,說了不要她的,非要塞給我,這丫頭哦!于是贊揚聲紛紛,麻將聲嘩嘩,一種幸福和滿足便會在小小的牌桌上蕩漾開來。
記憶中,年少時的母親似乎也是不諳世事、混沌一片的。十五、六歲時,她孤身一人從湖南來到湖北投奔她的姐姐——我的姨媽。下車時已是深夜,她被獨自拋在一個昏黑的小火車站,深一腳淺一腳地尋著光亮找過去,碰到一位陌生的男人。那男人在詢問過她后,說,你跟我來吧。母親便隨著他來到一所小小的客棧,那男人給母親買了熱騰騰的飯菜,在看著母親吃完后,付了食宿的費用,悄無聲息地走了。困頓不堪的母親蒙頭大睡一場,天明后接著趕路去尋找姨媽。幾十年后還聽到母親常常念叨:我怎么連人家叫什么都沒問過呀。
我們便常拿“懵里懵懂”來取笑她。這四個字便又有一段來歷:母親年少時曾算過命,卦上說:懵里懵懂,挑擔水桶。掉了一頭,不知輕重。我們兄姊便常合起來開她的玩笑:老媽呀,你年輕時真夠厲害的,水桶掉了一頭,竟然不知。現(xiàn)在回想起來,懷疑是算命的暗地里借卦笑話母親少時的昏昏噩噩。
與年少時懵里懵懂不同,成年后的母親極是精明強干。工作上吃苦耐勞不說,我們兄妹三人先后出生后,母親做出一個重大決定:要從鄉(xiāng)里調到城里來。父親當時在一所鄉(xiāng)村高中教書,生性淡然的他課余之間釣釣魚,下下棋,倒也過得逍遙自在,并不曾想改變生活處境。母親在這事上顯示出無比的堅決,并獨自一人開始了長達數(shù)年的奔波。以至于幾十年后,我們常想,是什么讓母親做出如此果斷的決定并付諸于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行動?這是個改變一家人命運的轉折,使我們在成年后常常會暗自慶幸母親當時的決定。毫無疑問如果還呆在那個鄉(xiāng)村,我們一家人都會是另一番生活景象。
也許冥冥之中便是這樣注定的:母親年少時混沌未開,所幸的是那個時代的人們普遍樂于把助人作為為人的基本準則。當在風雨中動蕩漂泊的家庭需要母親羸弱的肩膀承擔時,她勇敢地站出來,表現(xiàn)出敏銳的智慧和超人的果決。而當一切塵埃落定,兒女漸漸羽翼豐滿,不再需要她的庇護時,隨著年歲的增長,母親在她的暮年重又墜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對母親而言,和她的年少時光不同,現(xiàn)在更像是一種放松之后的休息,一種冬日陽光下的倦怠和愜意。因為在那一片跌跌撞撞的混沌中,還有兒女堅實的手臂拉扯著她,伴隨著她走完所有的行程。
所有人的心中都會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我們心靈的家園和凈土。母親是屬于那片土地的,她始終是我們靈魂的村莊??傆幸惶?我會和母親一樣,走進那片混沌之中。眺望未來,如同晨霧中的村莊,在漸明的天色中日益清朗。而在那片村莊的背后,又該是怎樣的蒼茫?
劉輝,湖北孝感市委宣傳部文藝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