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代的一系列威塞克斯小說中,其中很重要的一類小說是“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其中包括《還鄉(xiāng)》、《卡斯特橋市長》、《德伯家的苔絲》、《無名的裘德》,這一系列的小說在整體上構(gòu)成了一出社會大悲劇,而《卡斯特橋市長》是整個悲劇的高潮。作者通過卡斯特橋市變遷向世人展現(xiàn)英國宗法制社會逐漸被資本主義文明所取代的過程,主人公亨察德是宗法制社會的代表,亨察德同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法夫瑞在政治、商業(yè)中的競爭失敗說明了宗法制社會被取代是歷史的必然。

亨察德同樣也是農(nóng)民階級的代表,他的整個思想觀念是以宗法制社會為基礎的,他把“父權、財產(chǎn)和法律契約作為他對待一切事物的依據(jù)”。①他經(jīng)營面包生意完全靠的是老式的經(jīng)營模式,不建立賬本,完全憑借記憶,由于信息的閉塞,麥子的收購時常被天氣左右,以至于最后財產(chǎn)的虧損。如果說政治和商業(yè)上的失利是象征宗法制逐漸被取代的過程,那么,最后導致亨察德徹底成為一個悲劇式的人物則是在倫理上變得一無所有。

小說的開頭寫困頓的一家人在前往韋頓·普瑞厄茲村的大道上,準備到卡斯特橋定居,途中一家人由于饑餓在路旁一家粥鋪喝粥,殊不知粥里摻有酒,亨察德越喝越好喝,然后就喝醉了,醉后想到自己的處境心中的郁結(jié)油然而生。生活的困頓給亨察德帶來了無窮的壓力,使他變得疲憊不堪,他說“我十八歲就結(jié)婚了,那時真像個糊涂蟲;現(xiàn)在,這就是結(jié)果”,“要是我變成一個自由人,我馬上就可以身價一千鎊了?？墒茄?一個人不到把一切好機會都錯過,是不會懂得這些小小的道理的”。②之后他看見場地上有拍賣馬的交易,借著酒意在意識模糊之際就把妻子用五個先令拍賣給一個水手。在亨察德看來,妻子女兒是他前行的負擔,賣掉妻女,命運就會改變,命運真的在此改變了,一切恩怨糾結(jié)就從他賣妻開始。

亨察德酒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賣掉妻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到教堂里,虔誠的懺悔,發(fā)誓今后21年不再喝酒。故事發(fā)展到這里,可以對亨察德所做的事情做一個性質(zhì)的界定,賣妻賣女本身屬于一個道德問題,男女雙方走進教堂那一刻就在上帝面前發(fā)誓相親相愛、相伴一生。夫妻關系既是法律上的準則,也是道德上的承諾,亨察德的賣妻行為從道德上講打破了倫理禁忌。不僅在法律上犯了罪,在倫理上也沖破了道德準則,為自己今后的命運打了一悲痛的結(jié),這個我們給他定義為“倫理結(jié)”。賣妻之后,亨察德通過面包生意成為卡斯塔橋市的第一富商,隨著威望和信任度的增強,做了個該市的市長,在生意難做的時候他聘請資產(chǎn)階級新人的代表法夫瑞度過難關,隨后展開與法夫瑞的競爭。他迷信巫術,估錯天氣,導致麥子生意的虧損,生意上的失敗也導致隨后政治上的失敗,丟掉市長的位子,而在這場戰(zhàn)爭中法夫瑞勝利了,資產(chǎn)階級戰(zhàn)勝了宗法制的封建階級。

作為一個真實的人,健全的人,所面向三個世界“自然世界、人際世界、內(nèi)心世界”,③他就像一口鼎的三個腳,這三個腳支撐著一個健全的人,失去一個腳則會站不穩(wěn)。對于亨察德來說,資產(chǎn)階級侵襲了整個宗法制古老的文明,他作為農(nóng)民階級的代表面臨著危機,作為市長,作為拋棄妻女的丈夫他同樣面臨危機。在無法支撐整個完整的人生的時刻,他必須面向第三重世界,即內(nèi)心世界,他內(nèi)心最大的一個糾結(jié)是當年的賣妻行為,要想拯救他自己,首先拯救他的妻女。在他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他的妻子蘇珊和女兒伊麗莎白·簡找到了他,他內(nèi)心忐忑不安,害怕這事被他人知道,又勾起他內(nèi)心的悔恨。當他看到被自己賣掉的妻子時,他說,“‘我不喝酒啦,聲音低微、遲疑、滿含歉意?！懵犚娏税?蘇珊?——我現(xiàn)在不喝酒啦——從那個晚上以后,我就不喝酒啦”。④亨察德想著怎樣彌補當年的過失,怎樣解開當年自己系上的這個倫理結(jié),他便與妻子重新訂婚,登報申明伊麗莎白·簡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不久,他在蘇珊的遺囑中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簡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是蘇珊跟水手生的,自己的女兒在賣掉后不久就夭折了,蘇珊為了紀念死去的女兒就把自己跟水手生的女兒也叫伊麗莎白·簡。

當亨察德知道這個真相之后,對女兒不予理睬,冷漠無情。從這點我們看出宗法制社會是以血親為紐帶的,血緣不存在,關系就得不到確認。這個與女兒是否有血緣關系的事實是通過妻子蘇珊的一封信來確認的,一封信就成了解開所有謎底的關鍵,一封信解開了倫理結(jié),理清了所有的倫理關系,此刻,悲劇也隨之產(chǎn)生了。恩格斯在《致·拉薩爾》一書中指出,悲劇產(chǎn)生于“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矛盾。如果說政治商業(yè)的失敗是外在的話,那么導致亨察德徹底一無所有的是倫理上的破產(chǎn),即妻子的去世,伊麗莎白·簡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亨察德的悲劇就在于他陷入了倫理痛苦當中,這種倫理痛苦又是當年一時糊涂犯下的罪行。當賣妻的事實在法庭上被賣粥婆指證的時候,“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在卡斯特橋已經(jīng)是無人不曉了。至于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所做的那些彌補前愆的事情,由于原先的那一行為像演戲式的閃光耀眼,所以大家都看不見了?！雹菘梢钥闯?青年時代的罪行導致了他身敗名裂,若是無名小卒這件事倒沒什么可推究的,可這件事偏偏發(fā)生在值得大家信任的市長大人身上。聶針釗教授曾言,悲劇的本質(zhì)特征是倫理痛苦,并不只是以人的死亡為標準。賣妻兒使倫理亂套,通過賣粥婆的指證消除倫理混亂,證明賣妻的犯罪事實,堂堂的卡斯特橋市長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亨察德正如托爾斯泰《復活》中的聶赫留朵夫一樣,都是由于拋棄心愛的人兒觸犯了倫理禁忌,在十字架面前真心懺悔,通過實際行動拯救他人。他們重新向愛人求婚都是出于他們自身的懺悔和道德上的自我完善,拯救他人的同時也在拯救他們自己。他們都轉(zhuǎn)向內(nèi)心世界,試圖解開自己系上倫理結(jié),當倫理結(jié)解開的時候,悲劇便發(fā)生了。心理學家馬斯洛曾言:“人生的幸福在于人有各個方面情感上的高峰體驗。人和自然、人和社會、人和人及自身達到高度和諧的時候,人就會出現(xiàn)情感的高峰體驗”。亨察德最后陷入了情感上的困惑,原因在于,他與周圍的環(huán)境、社會、人,包括他自身的不協(xié)調(diào)、不和諧。這一切又源于他犯下的倫理錯誤,“人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而不可能完全擺脫時代的拘囿”。⑥亨察德自身悲劇的困境就在于當年自己為自己設了防,打了一個“結(jié)”,并未像簡愛那樣沖開疑云,找到光明的路,亨察德的命運在走出倫理的困境后,在孤寂中了卻余生。死前他的遺囑中這樣寫道:“不要把我死的事告訴伊麗莎白·簡,也不要讓她為我悲痛。不要把我葬在圣地”,“不要任何人紀念我”。⑦顯然,亨察德到死之前都在懺悔,自己無法原諒當年由于一時的精神困惑而導致拋棄妻兒的行為,也無法諒解對伊麗莎白·簡的冷酷,所以亨察德不想讓女兒傷心,自己認為,生前的行為使他死后是沒有資格進入圣地,靠近耶穌,走進天堂。

亨察德在與法夫瑞的競爭中失敗,這印證了歷史社會前進的趨勢,代表先進資產(chǎn)階級的法夫瑞戰(zhàn)勝代表古老宗法制社會的亨察德,亨察德外部客觀生存環(huán)境的瓦解使他面向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使他不得不面對21年前犯下的倫理罪行,他內(nèi)心渴望解開倫理結(jié),渴望贖罪,拯救蘇珊和伊麗莎白·簡的同時也在拯救他自己。人如果忘記撫慰自己的心靈世界,那么人的精神就會失衡,人性就會分裂,人就會喪失歸宿感,就像一個游子失去家園,此時,亨察德唯一的心靈家園就是失散多年的妻子和女兒,他需要有個家,需要重新拾起當年放棄的心靈之家,需要解開內(nèi)心的倫理結(jié)。

注解:

①參見聶針釗著,《論哈代小說悲劇主題的發(fā)展》,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11月,第86頁。

②參見[英]哈代著,《張玲、張揚譯,《卡斯特橋市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第7頁。

③參見童慶炳著,《文學審美特征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6月第1版,第240頁。

④同②,第73頁。

⑤同②,第224頁。

⑥參見徐葆耕著,《西方文學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75頁。

⑦同②,第324頁。

參考書目:

1.[英]哈代著,張玲、張揚譯,《卡斯特橋市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

2.聶針釗主編,《外國文學史》第二版第三卷,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4年1月第2 版。

3.聶針釗著,《悲戚而剛毅的藝術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1月第1版。

4.童慶炳著,《文學審美特征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6月第1版。

5.徐葆耕著,《西方文學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周倩倩,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