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飛
蘇軾曾有言:身健在,且加餐。以這種昂揚向上的態(tài)度來比擬魯迅,絲毫不為過。魯迅將其滿腔愛國憂民之心以自己的方式訴諸筆端時,便造就了他特有的特點與風(fēng)格,也形成了我們價值觀里一個最大眾最普遍的形象——何戟獨彷徨的斗士。事實上,我們也無法忽略,魯迅給我們呈現(xiàn)出的另一種不容忽視的情感副產(chǎn)品——矛盾與無奈。這兩種情緒交織糾纏,造就了魯迅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的欲說還休既露且藏的場景,形成了魯迅的一種表達奇觀。《在酒樓上》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
從表層看,這是一個一以貫之的知識分子題材,魯迅一以貫之的審視精神審視了知識分子呂緯甫的精神困境和墮落場景。但細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品中真正的主人公也許還并不是知識分子呂緯甫,而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我”。
故事的開始是在一石居點菜,這么簡單的一樁事,小說中的“我”似乎也顯得“匠心獨運”,點什么呢?一斤紹酒,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這沒有問題,問題在于,接下來“我”評價辣醬不夠味時說S城的人不懂得吃辣。既然如此,那“我”的初衷是什么呢?如果算作懷舊,那這懷的又是哪門子的舊呢?
“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的梅花絕對是冬日里的一種異樣情調(diào),與此照應(yīng)的是“我”的感情也頗為“異樣”,“我”覺得梅花“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接著,于窗外的雪花紛飛本是一件美事,可作者的筆下卻流淌出了“覺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里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于我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的文字。這一前一后的出乎意料,魯迅想說明什么?
其實,關(guān)鍵并不在于對象本身,而在于“我”。什么影響到了“我“的情緒呢?讓我們回到文本。
開篇大量筆墨描寫了一個物是人非的故鄉(xiāng),這也是他到一石居的一個很重要的條件。與其說“我”點了一個最喜愛的菜還不如說點了一個最熟悉的菜。故鄉(xiāng)對“我”來說是熟悉的,但事實上并不是這么回事——“我”在這個物是人非的地方須要有一種親近故鄉(xiāng)的方式,尋舊知不遇,一石居里的熟人業(yè)已不在,唯一能做的便是點這個“舊菜”,面對這個“舊菜”,“我”明白自己已不可能吃出以前的味道了,所以愈想吃出故鄉(xiāng)的味道,卻偏偏吃出了別的味道。點菜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加入了復(fù)雜的故鄉(xiāng)情感。
果然,這個菜不出意料的不合口味,“我”覺得辣醬太淡薄,這種淡薄早就超越了辣醬層面的淡薄,故鄉(xiāng)情味的淡薄導(dǎo)致了辣醬味道的淡薄,所以我們可以做如是設(shè)想:即便辣醬足夠多,“我”仍會發(fā)出如此感嘆。
本來此舉不成后,“我”無奈呷口紹酒,并說酒味很純正均顯得合情合理,然有言如是:本來S城人是不懂吃辣的?!拔摇笔荢城的人,既知S城人不懂吃辣的,又為何做此要求,發(fā)此慨嘆?原因只有一個,尋找刺激,此時的自己就有這種麻木的成分,需要刺激,可又不能單單是味覺上的刺激,還須有心靈的刺激,這二者又是相輔相成的,后者一旦被否定,就決定了前者的辣醬必然淡薄無味。
在“我”看來,沒有故鄉(xiāng)情懷的人是值得蔑視的,在看到雪中明得如火的梅花時,“我”立刻覺得這梅花是在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這個部分和吃辣醬是連在一起的,如果說”我”被迫來到一石居是第一次情感沖突的話,睹梅花與雪而思異情就是第二次沖突,并且在這里還給自己的內(nèi)心打了一個結(jié)?!拔摇卑堰@種糾結(jié)的情緒做足了,當(dāng)“我”吃油豆腐也就是第三次情感沖突來臨的時候,一切均顯得合情合理,只是這種深藏的馬上要爆發(fā)的強烈的矛盾感硬是被一杯純正的紹酒給暫時壓下了。
那為何說上述的矛盾被暫時的壓下了呢?因為在接下來的一句中,文本直接點明了“我”的矛盾心理, 即“我”在酒樓上覺得孤單卻又不愿有別的酒客上來,來的都是不認(rèn)識的人,又何必要人來打破自己在故鄉(xiāng)的這份孤獨的寧靜呢?很顯然,這句話所表達的矛盾和我們在上面花了大量筆墨所挖掘出來的矛盾是不同屬一類的。我們讀了太多魯迅凌厲的文章,這回幾番隱忍不發(fā)似乎實在難得。看慣了太多他那如投槍一般的文字,或是“橫眉冷對千夫指”,或是“俯首甘為孺子?!?咀嚼這些偏于凄清的文字時,感覺魯迅便如沙場征夫一樣,卸下渾身鎧甲站在久違的村口,沒有了霸氣,沒有了戾氣,眼中閃爍的是溫情的光。
當(dāng)昔年的舊同窗舊同事上場了。見到這位舊相識之后,“我”的情感由奇怪到悲傷又轉(zhuǎn)到不快。這一系列的變化深刻凸顯了“我”此時的心理變化:以為在此地不會遇到故人了,卻又在酒樓上遇見一位,此當(dāng)為奇;好不容易遇見的人卻并非自己的好友,此當(dāng)為悲;此人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氣,變得頹唐,定會話不投機,此當(dāng)屬不快。
那么這中間的時間空隙怎么來安排,也就是細枝末葉的問題了。既然是在酒樓,紹酒也便再次登場了,并且成功充當(dāng)了二人的情感催化劑,另一個我們很熟悉的東西——茴香豆,也出現(xiàn)了。
讓我們把目光暫時轉(zhuǎn)到這位“我”的舊識呂偉甫身上來。
呂先生在出場之后說了一句頗值得體味的話,“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沒做”。
無聊這個詞在文中出現(xiàn)了六次之多,而且均是出自呂先生之口,表達的意思也很單一,即他做的事情是無聊的。他覺得他和“我”一樣,如同繩子一樣,繞了一個小圈子之后又回來了,他回來只不過為了無聊的事情——回鄉(xiāng)為弟遷葬。遷葬只是表象,這種發(fā)生在民間的很普通的社會現(xiàn)象在此時就不再那么簡單了,“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在聽呂緯甫講遷葬的事情時,缺乏了一種應(yīng)有的本能表現(xiàn),也就是說存在于知識分子價值觀里的無神論思想在遇到實際的封建迷信時,沒有了二者碰撞時自然也是必然產(chǎn)生的排斥與沖突,“我”的平靜就把這一本應(yīng)很激烈的沖突給掩蓋住了。掩蓋不住的是科學(xué)和迷信的天生矛盾性,“我”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在平靜中,“我”的肉體和呂緯甫是在同一張桌子上,思想和靈魂也進入了同一個平面。當(dāng)呂緯甫自然如流水的講著時,“我”之所以不打斷,從小的方面講,“我”是為了表達出自己的同情,從大的方面講,這一時代的封建綱常沒有完全消失并具有很強的殘存能力,依然在實際生活中主導(dǎo)著“我”某些方面的思維導(dǎo)向?!拔摇敝浴巴恕痹撚兴磻?yīng),是因為“我”把呂緯甫當(dāng)作了我的另一面。
呂先生決非孔已己之流,呂先生年少的時候曾去城隍廟拔神像的胡子,曾連日議論改革中國的方法,此乃孔無法比擬之事,然此時呂先生的心境和孔乙己相比已是不相上下了。孔乙己頂多算不進取,呂先生卻叫墮落。再回過頭來解決最開始說的為什么存在呂緯甫大量看似冗長的自述,當(dāng)然這還得回到“我”一個人喝酒的情境,本來“我”自己在喝酒時就沒有平靜的心情,內(nèi)心已經(jīng)有過爭斗,當(dāng)我們得出矛盾的結(jié)論時呂緯甫就上場了,呂的上場就迫使“我”必須壓抑住心頭一直在蕩漾的情感,故而“我”帶著高興的神情卻總說出頗不自然的話,或許單聽到呂緯甫的名字時,“我”會對這個人有一番很不錯的遐想,畢竟當(dāng)年他是一個走在時代前列的青年。但見他的第一面“我”就失望了。呂緯甫的講述很長,“我”也很少打斷,“我”還抱著一絲幻想,呂緯甫在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還能依稀看到他當(dāng)年射人的眼光,而那另一部分射人的眼光之所以消逝未嘗不是生活打磨的緣故,“我”很耐心的聽,聽到最后卻是當(dāng)年的激進青年在一個偏遠的地方教授《女兒經(jīng)》,“我”還能說什么,還可以說什么?對大的故鄉(xiāng)尋求不到歸屬感和認(rèn)同感,對小的個體又看不到希望,又豁然看到了自己的無希望。并再一次的加上這個時代大背景,一切復(fù)雜的情感都歸為了平靜,因為“我”不得不如此!也就是在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才得出那隱藏在矛盾后面的情感——無奈。
如果說矛盾是“我”個人情感和時代大背景下的副產(chǎn)品的話,那么作為矛盾的副產(chǎn)品的無奈就不能只僅僅體現(xiàn)于“我”之上了,為了避免使作者先入為主,從而影響我們的分析,我們基本上用一個“小我”游走在情感間,以“小我”的特定思維來給我們傳達不一樣的感情。于此時,把這些復(fù)雜的情感都枝枝條條的剖離出來了,也就不得不把筆還給魯迅了。也就是由“小我”上升到“大我”——魯迅。
不直接用魯迅代替“我”除了上述理由外,還有一個就是這個“小我”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魯迅,或者說是一個更近于故鄉(xiāng)近于現(xiàn)實的人。在文本的開頭就體現(xiàn)出了關(guān)于歸屬感的矛盾,這種表面的熟悉感反而襯托出了內(nèi)心疏離的距離感。魯迅不得不把自己一向凌厲的文字運用得溫情有余,而這本身又是一種無奈。不管魯迅是否有刻意這種感情的嫌疑,我們卻從“我”的身上尋到了這種情感的真誠流露。在酒樓上,“我”喝了一回悶酒,想罵,在故鄉(xiāng),罵不出來,想哭,在故鄉(xiāng),不敢哭。魯迅進可為了國家和民族大聲疾呼,退卻只能讓“我”為心底的那一抹鄉(xiāng)情而黯然神傷,不是無奈又是什么?
把一切的矛盾都讓“我”見證了,魯迅只能撫然嘆氣。當(dāng)這個由魯迅而出的“我”回歸魯迅時,我們一直苦苦追尋的矛盾與無奈也就得到了徹底的回歸,并在回歸中彰顯。
黃飛,華中師范大學(xué)武漢傳媒學(xué)院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