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霞 李曉霖
關鍵詞:《起死》 誤讀 無法契合
摘 要:魯迅在《起死》中用有意誤讀的方式虛構(gòu)了一個自相矛盾、滑稽可笑的具有隱喻色彩的莊子形象。作者有意把他放到被審視的位置上,反省和思考了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中知識者難以堅守獨立性和與大眾在精神層面無法契合的尷尬境遇。
“若論特色,魯迅作品集中首屈一指的是《故事新編》?!雹亵斞冈趯⒆约旱淖髌肪庉嫵杉瘯r,向來注重執(zhí)筆的先后順序,可是《故事新編》卻打破了此慣例,集內(nèi)各篇以題材的時代先后為序?!恫赊薄贰冻鲫P》《起死》都創(chuàng)作于1935年12月,其中《起死》被編為最末一篇。
《起死》的形式很特別,它采用了戲劇的形式,基本按戲劇對白的方式來展開情節(jié)的發(fā)展。它的情節(jié)主要由兩大部分構(gòu)成:莊子在去楚國的路上,看到一個骷髏,不顧鬼魂和司命的勸阻,讓司命將其復活;被復活的髑髏——一個三十三歲的漢子,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赤條條的,執(zhí)意向莊子索要自己的衣服、包裹和傘子,根本不相信是莊子將其復活,更不聽莊子所謂生死、有無的理論。莊子無計可施,無奈間只好吹響警笛,希望巡士幫他逃離尷尬境地。
顯然,《起死》中一點舊事的因由來自《莊子·至樂》中髑髏問道的故事,但它并不是原有情節(jié)的鋪排、渲染。魯迅將原故事改寫、續(xù)寫成為一出鬧劇,其內(nèi)容和立意與原文已經(jīng)大異其趣。
《起死》中黑瘦面皮、花白的絡腮胡子、道冠、布袍,拿著馬鞭的莊子一上場就是一通感慨:“出門沒有水喝,一下子就覺得口渴??诳士刹皇峭嬉鈨貉?,真不如化為蝴蝶??墒沁@里也沒有花兒呀……哦!海子在這里了,運氣,運氣!”②緊接著“跑到水溜旁邊,撥開浮萍,用手掬起水來,喝了十幾口。”③作者一開始就把莊子置諸日常生活的場景之中,接著通過莊子與司命、鬼魂的對話將其描寫成為一個裝神弄鬼的老道士,并讓他在被起死的漢子的詰問與拉扯下陷于尷尬、無奈的境地。這個莊子是魯迅塑造的一個滑稽的藝術形象。
《莊子》的思想深邃豐富,對中國人影響深遠?!肚f子》包含著樸素的辯證思想,比如其相對主義的認識論強調(diào)事物的相對性、流變性以及價值判斷的相對性和流變性。莊子以此反對當時的一些獨斷論。然而《起死》中莊子用來辯解的語言大抵是失卻邏輯性的自相矛盾之語,是把莊子思想有意簡單化、絕對化、生硬化了。莊子的虛無主義強調(diào)的是精神的自由和藝術化的心靈,希望人們看透名利的束縛和生死的羈絆。《起死》中莊子請求司命復活髑髏時卻操著圓滑世故的語言:“請大神隨隨便便,通融一點罷。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雹芮f子是對社會有著清醒的認識,對現(xiàn)實世界有著強烈愛憎的人?!吨翗贰吩闹绪求t一句“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頓乎”,本非消極避世之語,而是用生不如死去指認生的無價值的憤激之詞,浸潤著莊子處于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的慘烈時代的悲憤與絕望?!镀鹚馈分星f子的“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此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說沒有衣服對,然而你又怎么能說有衣服對呢?”⑤此言卻成了一種無奈的欺騙和空洞的說教,盡顯鮮明的荒謬性。作者甚至有意混淆道家和道教的區(qū)別,干脆讓莊子穿上道袍。
所以,《起死》中的這個莊子是虛擬的,其哲學也并非原汁原味的莊子哲學。這個形象體現(xiàn)了魯迅對莊子的有意誤讀。
說是有意,是因為根據(jù)魯迅深厚的國學根底以及極強的思辨能力,他絕對能夠準確把握莊子哲學真正的本質(zhì)和精髓。魯迅對莊子有不淺的因緣,曾說自己中些莊周韓非之毒,中國人大多是莊周的私淑弟子。能夠“中毒”,“私淑”,說明深知,雖然魯迅在雜文和學術著作中對莊子的評論各有側(cè)重,有褒有貶,但魯迅不缺乏對莊子及其哲學思想的領悟能力。正如魯迅對芥川龍之介的評價一樣,他也“想從含在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當中,尋出與自己的心情能夠貼切的事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經(jīng)他改作之后,都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xiàn)代人生出干系來了?!雹匏哉f魯迅是用戲擬等所謂的“油滑”有意誤讀了莊子這個歷史人物及其思想,從而在小說中刻畫了一個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隱喻色彩的莊子。
有意誤讀可以說是對文化的一種巧妙的閱讀和思考方式,那么魯迅這種有意誤讀意欲何在?
有人認為《起死》對莊子前后矛盾、言行不一的描寫,是對莊子虛無主義哲學的嘲諷,或者是對20世紀30年代“第三種人”、“自由人”等的政治批判和文化批判。此言不謬,但不盡然。魯迅晚年的作品往往思想和藝術水準都能實現(xiàn)描破世態(tài)人情總象的小說家意圖,《起死》這樣一部能夠頗為暢通地自由超越古代與現(xiàn)代界限的巧妙之作,不會是專為嘲諷一個莊子或一些具體人物而作。魯迅把莊子放到了被觀察、被審視的位置上,意將莊子的故事結(jié)構(gòu)成一個嚴謹?shù)娜松⒀?,從而對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中知識者的命運和境遇進行反省和思考。
《起死》中和莊子一樣黑瘦面皮、花白的絡腮胡子、道冠、布袍,拿著馬鞭的司命對莊子的評價——“你也還是能說不能行,是人而非神”⑦,可謂一語中的,說透了莊子們的本質(zhì)。莊子不怕小鬼的起哄,是因為“楚王的圣旨在我頭上”⑧。能夠起死髑髏,要靠司命的力量,他本身沒有這個能力。莊子不能再還漢子一個死,是因為司命大神不再與其合作。莊子最終擺脫被起死的漢子的糾纏,靠的是巡士的幫助,否則他難以脫離“秀才遇見兵”時的尷尬境遇;巡士肯幫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咱們的局長這幾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說您老要上楚國發(fā)財去了,敝局長也是一位隱士,帶便兼辦一點差使,很愛讀您老的文章”。⑨可見,莊子的獨立價值很難顯現(xiàn),他難以甚至不能單純依靠自己的力量做成一件事情,他的理論一旦遇到最基本最現(xiàn)實的問題就顯得異??仗摕o力。
《出關》中老子對庚桑楚說:“我們(指老子和孔子——筆者注)還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雙鞋子罷,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雹饫献拥倪@句話隱喻了中國自古以來知識者兩種不同的人生道路和價值選擇:不介入政治,保持民間的邊緣性立場;介入政治,與權勢者合作?!冻鲫P》中的孔子屬于后者,所以會有這樣的焦躁和牢騷:“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很長久了,夠熟透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難得說明白呵?!眥11}其實魯迅筆下的莊子也大有儒家的味道和世俗禮教氣:“衣服本來并非我有。不過我這回要去見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脫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12}
可以說,魯迅借《起死》中莊子這個個案思考了知識者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人生選擇和境遇:他們的獨立性的程度,他們是否、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介入政治,怎樣面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有無保持邊緣立場的價值和可能性。
晚年的魯迅雖然已被公認為左翼陣營的思想領袖,但他依然保持著獨立思考的“邊沿意識”。所以,不僅右翼陣營中的人不能理解他,左翼陣營中的人們何嘗能理解他?晚年的魯迅是相當孤獨的。魯迅說,人感到寂寞時,會創(chuàng)作。通過《出關》、《起死》這種獨特的寫作,魯迅又一次獲得與自己、與歷史、與現(xiàn)實對話、反省、把握的機會。
知識者居廟堂之高,難免“沒有遇著能干的主子”{13}之憂;處江湖之遠,又會像《出關》中老子那樣,面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無“關”可出的無奈。而更多的知識者則是如《起死》中莊子一樣,面臨進退失據(jù)的境遇。
我們不禁追問,為什么不管是隱是仕,知識者很難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和邊緣性的立場,總是處于這樣無奈、尷尬的境地。更有反諷意味的是,當知識者直面現(xiàn)實,試圖有所作為時,他們的介入往往產(chǎn)生適得其反的效果,面臨更加不被信任、不被理解的境遇。
鄭家建認為:“在最表層的解讀上,可以把《起死》看作是魯迅對莊子哲學中的‘齊物論思想的一次絕妙的反諷。但是在深層上,文本中卻隱藏著一個對立的意義結(jié)構(gòu):哲學家/漢子。我以為,這個對立結(jié)構(gòu)是知識者/民眾這一意義結(jié)構(gòu)的隱喻性表達。”{14}我覺得鄭先生的這一觀點是有洞見的。知識者和大眾關注問題的層面有所不同,導致了他們之間無法契合的悲劇性現(xiàn)實。對于復活的漢子來說,他所迫切需要的是衣服和食物,他根本無法也無心理解莊子所關注的“齊物論,超生死”的問題。哲學家的相對主義,遇到了鄉(xiāng)下人的現(xiàn)實主義,就一籌莫展,陷入非常狼狽的境地。
古希臘七賢之首泰勒斯有一次仰觀天象,一不小心跌進井里,他的女仆把他拉出來后說:“您只顧仰望天空,怎么能看到腳下的土地?”不管這個小故事的真?zhèn)稳绾?,女仆的這句話確是很有哲理。知識者所關注的、思考的問題是個體存在的終極意義,屬于形而上的層面,它的價值立場就在于超越世俗的、物質(zhì)的局限性,而“漢子”們所關注的、索求的是衣服、包裹等,他們所堅持的價值立場是物質(zhì)的,形而下的。兩種不同的價值立場,注定無法在精神層面契合。
當現(xiàn)實苦難太多,生存就會成為第一性的問題,人忙于應付如何活著,對精神世界的關注就有些不足。其實,衣服和財物是屬身外之物,可活著的人誰能超越物呢?莊子也不能。他要去見楚王,所以他的褲子不能借給別人。所以“漢子”沒有聊天的閑心,只關心自己的衣服和隨身物品的去向也情有可原。知識、思想能使蒙昧的髑髏復活,但知識、思想怎樣才能使人得到發(fā)展,獲得智慧和文化?怎樣才能免除叫醒了一個人,卻不能去指明他生路的無奈?怎樣才能免除莊子式的空洞的夸夸其談,而讓知識和思想真正在中國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揮作用,讓人在物質(zhì)追求和精神追求的雙重迷宮中突圍?這是魯迅借用起死的故事關注的具有普遍性的社會問題。
一個民族只有有那些關注天空的人,這個民族才有希望。從這一點看,對于莊子的尷尬處境,我覺得魯迅沒有幸災樂禍,最多的是幽默的嘲諷和對這種境遇的感同身受。當一個人既不能相信一種形而上的價值,同時,也不能介入形而下的、物質(zhì)的、世俗的生活時,像莊子一樣,最后還要求助于警笛,那么,他的精神世界將是多么的孤獨,處境將是多么難堪!當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許多人我所加的深沉的創(chuàng)傷的魯迅,在莊子身上認出自己的影子時,不免有點怵惕?!镀鹚馈分邢喈旊[晦的、苦澀的意味表明魯迅依然在自責自苦,沒有答案。
《起死》既是魯迅晚年對其一生從事的啟蒙的思想追求的一種隱秘的自我反諷,也是對中國知識者自身精神境界的一次最深刻的逼視、反省和拷問。作者通過有意誤讀的方式,讓莊子和鬼魂、莊子和司命、莊子和漢子、莊子和巡士多個不同的價值立場在同一對話語境中的沖突、碰撞、對比,在歷史與現(xiàn)實,權勢者與大眾,物質(zhì)與精神等多個層面剖析了知識者無奈的、尷尬的處境。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馬海霞,保定學院講師,河北大學文學院200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李曉霖,河北大學人文學院200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①⑥[日]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故事新編》譯后解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②③④⑤⑦⑧⑨{12}魯迅.故事新編·起死[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10}{11}{13}魯迅.故事新編·出關[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14}鄭家建.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編》詩學研究[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