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說起中國知名的電影家族，人們耳熟能詳?shù)挠袆?chuàng)造“大光明”影院輝煌歷史的胡治藩家族，在東南亞一度如日中天的邵氏家族……而柳氏家族的故事，同樣富有傳奇色彩，更與共和國的歷史息息相關(guān)。

輝煌年代

柳家當年因電影發(fā)家，在老上海泛濫好萊塢電影的年代，柳家獨樹一幟，先后創(chuàng)立的國華、國泰制片廠和金城大戲院是打造國產(chǎn)片的一方沃土，在他們旗下誕生的國產(chǎn)名片數(shù)不勝數(shù)：《漁光曲》《憶江南》《無名氏》《孟姜女》……從他們門下涌現(xiàn)的大電影明星更是不勝枚舉：干女兒周璇、周曼華、慕容婉兒、舒適……1935年，電影《風云兒女》在柳氏興建的金城大戲院(后改名黃浦劇場)舉行首映式，這部電影的主題歌就是后來的國歌《義勇軍進行曲》。

柳家最輝煌的年代，長樂路留園28號那一大片房子都是柳家的私宅，據(jù)說里面還曾設(shè)有柳家過去放電影的大銀幕。

與蔣經(jīng)國的“交情”

柳家發(fā)跡，靠的是柳和綱老先生的上一輩，柳中浩和柳中亮兄弟倆。

柳和綱記得，1949年初國民黨政權(quán)敗相暴露無遺。蔣家眼看著大勢已去，不得不啟動逃亡臺灣的計劃。這時候，蔣經(jīng)國找到了柳家。

柳和綱的父親柳中浩和蔣經(jīng)國曾結(jié)下過“不打不相識”的交情：早在1946年，正是個滿城追究附逆者的時候。誰都沒想到，在抗日時期毅然將國華關(guān)門大吉也不茍為漢奸的柳中浩、柳中亮竟也赫然上了法庭傳訊的名單。

就在柳氏兄弟“附逆”的謊言幾乎變?yōu)椤笆聦崱敝H，蔣經(jīng)國居然親自來柳家造訪，弄得柳家上下十分緊張，以為這下婁子捅大了，大到要蔣經(jīng)國親自來發(fā)訴訟狀?？墒?，蔣經(jīng)國一進柳家卻忙不迭地向他們道歉，說前些日子外面風傳柳家“附逆”，都是不負責任的說法，現(xiàn)在許多正派的人出來為你們作證，說明你們是冤枉了……蔣經(jīng)國說完正題又拉家常，說起大家是浙江大同鄉(xiāng)，再一問他與柳老板又是同庚……在國民黨逃亡的危難之際，蔣經(jīng)國對于柳中浩這個老交情仍是念念不忘，幾次三番“誠邀”一同赴臺。

蔣經(jīng)國的建議讓柳中浩與兒子柳和綱、侄子柳和清徹夜難眠，“是走是留”難以決斷。那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情景柳和綱老人直到60年后依然歷歷在目，“父親后來想想，‘國泰的根已深植于大上海這塊土壤，日本人時代都熬過來了，還怕別的嗎?國民黨、共產(chǎn)黨不都是中國人嗎?共產(chǎn)黨我又不是沒碰到過，都是好說話的。于是便決定留在上海，不去臺灣。”

柳家為了表示對蔣經(jīng)國的一片謝意，特地組織了一個攝影組赴臺拍攝故事片《阿里山風云》。這部電影正是流傳至今的那首《阿里山的姑娘》的出處。

與江青的恩怨

建國之后，為了適應(yīng)新時代的審美要求，國泰當時拍了一部古裝戲《信陵君》，一部《中朝一家》，一部科教片《婦幼衛(wèi)生》。這三部片子既無“黃色”，更不反動，而且還有進步意義。誰都料想不到，這三部片子在幾近完成時卻被“槍斃”了，“當時，父親經(jīng)多方打聽，才知道是江青把這幾部電影給否定了，因為她同我們家過去曾結(jié)下過不快，當她看到國泰又開始拍片了便存心搗鬼，她還發(fā)了話，說是‘中朝一家這么重大的題材，怎么可以叫柳老板拍?大筆一揮，國泰的幾部電影便當即喊停?！?/p>

原來，在上世紀30年代，江青(藝名藍蘋)因與王瑩爭演《賽金花》而大動肝火。“其實本來這件事情與我們柳家根本沒有一點干系，他們排《賽金花》，人事定不下來是他們內(nèi)部的問題，我們不過是提供劇場給他們演戲?！绷途V無可奈何地說道?？墒?，藍蘋卻認為自己受的委屈也有柳家的份。因為排不成戲，藍蘋憎恨與《賽金花》一切有關(guān)的人，包括劇場老板柳中浩。

3部片子國泰投入了大量的資金，如今等于打了水漂，此前為了盤下柯達公司的庫存底片，流動資金幾近散盡，而公司需要賺錢就必定要拍更多的片子，拍片子又要新的投入。

柳中浩趕忙找老朋友、文華電影制片廠的總代理吳邦藩一起商量，這才發(fā)現(xiàn)當時的電影制片廠家家都有片子被“槍斃”，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1951年6月，柳中浩和吳邦藩相繼來到北京。老朋友周揚、夏衍、茅盾等都很客氣，對他們的處境也都表示理解和同情，但也都愛奠能助。最后昆侖電影廠出面表示，“國泰”公司出現(xiàn)的困難，現(xiàn)在其他幾家公司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不如大家合起來辦更有利。經(jīng)過差不多一個月的磋商，大家達成共識，決定把幾家制片廠合并起來實行“聯(lián)營”。很快上海聯(lián)合電影制片廠成立了，一年后改成上海電影制片廠?！盀榱粟s拍新片，三家電影廠向銀行簽訂了一個聯(lián)合貸款，國泰貸款8萬，昆侖貸了3萬，大同也貸了3萬。”柳和綱說，這一筆不起眼的貸款竟為柳家之后所經(jīng)歷的艱難坎坷埋下了伏筆。

進了提籃橋監(jiān)獄

老上海的電影圈都知道，柳老板這人太實誠了，在度過了眼前的危難之后，柳中浩宴請同仁，還找了北京最有名的館子豐澤園，觥籌交錯之時，柳中浩絕對想不到，幾年后一場浩劫正在等著他。

“1954年9月26日到1956年的9月24日，我父親被扣押在了提籃橋監(jiān)獄?！绷途V老人至今清晰地記得年月日。有一天，柳中浩被“上級”叫去談話，直到天黑也不見回來。柳和綱回來到處打聽，可誰都說不清。后來才知道是因為“聯(lián)合貸款”捅出了婁子。

1955年，法院的罰款判決正式發(fā)給了柳家：1951年國泰借款8萬元，現(xiàn)在加上罰息82萬。柳和綱是個孝子，此時他一心只想趕快了結(jié)此案，好讓父親早日回家，至于作價是否合理，他一概不去深究，只管簽名就是，因此，柳家在長樂路留園的10幢房子只剩了5幢，襄陽路上的增樂坊、金都大戲院后面的里弄房子也全部作價抵債了，卻仍不夠82萬元之數(shù)。后來有關(guān)方面開會對柳中浩做了判決，“以從寬了結(jié)的精神，不足之數(shù)全減免。”長樂路的房子準留一幢自用，其余申請公私合營。

至今依舊令柳家痛心不已的是，“國泰”一直寄存在茂昌冷藏庫的電影底片，也在此時被極“左”的管理員勒令處理，柳和綱寫信給上海電影事業(yè)管理處，說是“我家的電影母片作為資料全部送給你們，希望能設(shè)法長期保存下去”，沒想到也吃了一記悶棍。最后這些底片都成了賽璐珞原料被處理了。

出獄后的柳中浩，廠方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電影制片處的處員，坐班制；另一個是到黃浦劇場(原金城大戲院)當職員。柳中浩選擇了后者，畢竟那里寄托了自己多年的感情。“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不是老板了，但底下職工還是暗暗地叫他‘柳老板，逐漸父親也不出去上班了，也沒人檢舉揭發(fā)?！绷途V說。

周璇曾經(jīng)的避風港

柳家的有情有義還能從另一件事反映出來。周璇當年曾認柳中浩為干爹，當她受到丈夫嚴華虐待時，是柳家為她提供了一個避風港。上世紀50年代，周璇進了精神病院，能見到周璇的也只有柳中浩夫婦，“她當時還想回柳家避難?！绷途V說，“柳家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又有什么力量保護她呢?”

十年浩劫，柳家與蔣經(jīng)國的那些所謂的交情，解放前赴臺拍攝《阿里山風云》，以及和江青結(jié)下的恩怨情仇，可想而知，柳家是如何一種境況：資本家的頭銜是現(xiàn)成的，如今前面更加上了反動二字——抄家、批斗、進牛棚這些文革的必經(jīng)過程蔓延在柳家所有人的身上：柳中浩、柳和綱、柳和清、王丹鳳、鳳凰……一個都不少。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