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婧

[摘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而后投江的壯舉，不是為了殉情，而是“以死明志”，是用自己的生命向社會發(fā)出最強烈的抗議，以投江向殘酷的禮法制度宣戰(zhàn)，向世人表明自我的人格尊嚴。她既有強烈的自身解放的欲望，又難以掙脫封建社會禮教規(guī)范統(tǒng)治的魔爪。她的命運充滿著悲劇性，就如同古希臘命運悲劇，在與命運的無奈對抗中表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崇高感——她的平民意識、獨立人格凝聚著人類情感和時代思潮的美好情感。

[關(guān)鍵詞]杜十娘。以死明志；人格尊嚴

明代的擬話本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至今讀來依然震撼人心，這種震撼，既源干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壯舉，更源于她用自沉投江的方式向社會昭示她的人格尊嚴。由于這種“怒沉”與“自沉”的行為，杜十娘卓然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之女性形象長廊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形象之一。歷來，在遭遇背叛的時候，中國女人最典型的反應(yīng)就是“怨”，而且是“怨而不怒”或“敢怒不敢言”，但杜十娘不但“敢怒”，而且“敢言”。一般的讀者只讀到那個“殉情”的杜十娘，卻并未發(fā)現(xiàn)杜十娘“其實不是以死去殉情，因為李甲這樣的負心郎不值得她去以死殉情，她實際是以死明志，用生命向那個金錢萬能的社會發(fā)出強烈的抗議，以投江向殘酷的禮法制度宣戰(zhàn)?！?/p>

這是一篇控訴禮教殺人的故事，它的悲劇感人力量在于：“它寫出了一個下層婦女的合理的美好的人生追求，在這一追求中塑造出一個崇高的美的靈魂，同時以一種深沉和義憤，表現(xiàn)了這個美的靈魂和美的人生追求怎樣被毀滅?！狈饨ǘY教對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的扼殺，是個普遍事實，也并非明獨有的現(xiàn)象，但明代卻特有“以死抗議”的杜十娘?！霸诿鞔?，特別是中期以后，隨著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市民經(jīng)濟的勃興，在思想界掀起了反理學(xué)斗爭的進步思潮。在這一斗爭中，‘情與‘理的矛盾成為同一時代普遍關(guān)注的問題。進步的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王艮、李贄、湯顯祖、馮夢龍等人都肯定人的自然欲望的合理性，肯定人作為人的價值和意義，強調(diào)情(廣泛的意義是指普通人日常生活和生產(chǎn)的要求，自然也包括‘人之大欲的愛情要求在內(nèi))，并將‘情作為‘理(核心內(nèi)容就是在長期歷史發(fā)展中變得越來越嚴密、完整和牢固的封建禮教)的對立面和斗爭武器?！薄抖攀锱涟賹毾洹肥敲鞔鐣倪M步思想之果，在這里，杜十娘不但以“情”反對“理”，同時用她的死證明了她的“志”：可殺不可辱。妓女身份雖低賤但心地高潔，也有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即便是作者本身。對杜十娘也是充滿敬佩與同情的，在故事的結(jié)語。作者滿懷欣賞地道：“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覓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風(fēng)，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變?yōu)槌穑f種恩情，化為流水，深為惜也!”馮夢龍的小說深刻地反映了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狀況，并且對人類抗?fàn)幍木袷歉叨荣潛P的，他對下層人民尤其是像杜十娘這樣的“有從良之志”的妓女寄予深刻的理解和高度的贊賞。十娘身上這種神圣而悲壯的色彩，賦予了作品嚴肅和深沉的主題，促使人們對杜十娘的悲劇進行深刻的反思——十娘的死絕不僅僅是因為“情”的絕望，而是對社會的絕望，最后以死向這個社會抗議，以死證明自己的情操和從良之志。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從愛情婚姻的角度來反映時代生活的小說。小說的動人地方，或者說杜十娘的閃光點就在于她的“沉箱”和“自沉”，是她在義憤中的以死明志，小說寫到：“十娘抱持空匣，向江心一跳，眾人疾呼撈救，但見云暗江心，波濤滾滾，杏無蹤影，可憐一片如花似玉的名妓，一旦葬身魚腹?！北瘔训摹俺料洹焙汀白猿痢?，讓后人慨嘆不已。妓女從良，從廣義上講，就是擺脫妓院生活，隨夫而居。杜十娘隨李甲逃出了魔窟后，雖被轉(zhuǎn)賣于孫富，可仍是良人的妻妾，未見失志，可她拒絕轉(zhuǎn)賣而投身大江中，可見其追求的不僅僅是肉體形式上的從良，而是更高層次的追求——人格上的平等。這不但是她的特點，是她的精神閃光點，也正是她高于霍小玉、李娃、莘瑤琴等人的地方。

十娘投江自殺，她是被害而死的，那么誰是殺人兇手?造成這一悲劇的根源是什么?十娘的形象又有什么意義呢?

一、悲劇的根源

李甲忘恩負義，以千金賣了十娘，孫富陰險狠毒，挑撥離間，奪人美色，毫無疑問是十娘悲劇投江的直接兇手，所以他們最后也難得善終，一個“終日愧悔，郁成狂疾，終身不痊”，一個“奄奄而逝”。但造成這一悲劇更深刻的原因卻是支配李甲的行動并促成孫富陰謀得逞的社會勢力和金錢勢力。

孫富的出現(xiàn)是個偶然事件，“但是偶然性只是引發(fā)潛在的固有矛盾而已，矛盾存在著，發(fā)展著，不是這件事引發(fā)出來，也必會在另一件事上引發(fā)出來。而這一矛盾，小說一開始就以精致的筆墨，通過明暗的交代點示給我們看。我們看到，小說從開始到結(jié)尾，有一種忽隱忽現(xiàn)卻又貫穿始終的社會勢力在阻撓、破壞，威脅著杜十娘的愛情追求和美好理想的實現(xiàn)，這就是以李甲的父親李布政為代表的封建禮教”。杜十娘跳出火坑后就面臨一個出路問題，即是十娘所說的“吾等此去，何處安身?”李甲說：“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轉(zhuǎn)尋思，尚未有萬全之策?！闭f得很清楚，不是李甲不善安排，而是懼怕父親。李布政并沒有直接出場，卻從頭到尾處處寫他，讓人處處感覺到他的存在和力量，感覺到他能影響、控制甚至能決定十娘的命運。李布政是封建家族的宗法禮教、門第觀念的執(zhí)行者，在他看來，兒子弄錢嫖妓是一回事，雖應(yīng)受到道德的批判，但至多也是“文人無行”的表現(xiàn)，不會影響家族的門面和兒子的前程，而一旦攜妓為妾，成為封建家族的一員，就會違背傳統(tǒng)文化與禮教對婚姻的規(guī)定性，更別說李甲是一介書生，本是到京求功名的，卻是迷戀京中名妓，在李布政看來，就是十娘妨礙了他的前程，他怎么會同意十娘進李家的門?等到十娘對這一強大的勢力有了清醒的認識的時候，已經(jīng)是到了悲劇的結(jié)局了。

“士大夫文人盡管貪戀風(fēng)月，寫出許多溫情脈脈的艷詩艷詞，但他們理想的婚姻，終究是要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名門閨秀，這樣有助于仕途的發(fā)達，最起碼不至于有損個人的名譽?！彪m然杜十娘生活的時代個性解放思潮已經(jīng)到來，并且有湯顯祖、馮夢龍、袁宏道等人攻擊理學(xué)，肯定自然性，標(biāo)榜人欲，“童心”、贊美“至情…真情”，反對窒息人性的“理”，但對妓女的命運，對十娘的命運并沒有根本的改變，妓女的辛酸一樣存在。“令生遭折磨，流落在娼門，一旦把身軀點污”的痛苦和屈辱，是每個妓女都嘗過的，“送故迎新，身軀受盡摧挫”的非人痛苦，也不是一般人能感受得到。十娘的從良渴望強烈，但從良之路卻是困難重重。她終是敵不過強大的封建勢力，最后只能沉于江中。

超越階級的愛在古代是稀有的東西，貴門里沒有杜十娘的位置，也容不下她這樣身份的人。封建禮教就如同一堵墻，杜十娘被拒在墻外，從社會現(xiàn)實看，死實在是她惟一的出路，她投江前那一番尖銳的、徹底的、不可逆轉(zhuǎn)的泰山式話語突顯出她的高貴和尊嚴，使她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

上獨一無二的光輝形象。

孫富是以封建禮教和千兩銀子作為武器打倒了孱弱自私的李甲的。明代的商業(yè)發(fā)達是明顯的，尤其是在江南，專門用于商品生產(chǎn)和交換的手工工場已初具規(guī)模，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金錢在實際生活中的地位日益提高，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開始產(chǎn)生巨大的轉(zhuǎn)變，這在明代的小說就有很多反映，比如《金瓶梅》里的西門慶僅僅憑著金錢就可以為所欲為。資本主義的萌芽雖不能從根本上去動搖封建勢力，但是金錢也已經(jīng)侵毒到人心，十娘可以被金錢所賣更說明了當(dāng)時社會中金錢的力量，也說明她為金錢所害。十娘有機會脫離了風(fēng)塵，掙脫了妓院的繩索，然而她的命運沒有根本的改變，她只是先得到了希望然后又陷進更深的絕望中而已。李甲背叛了愛情，出賣了她，不但不以為恥，還“欣欣似有喜色”，原因就在于他根本不把妓女當(dāng)成一個人，而是一件商品，一件可以自由買賣的商品。當(dāng)然她可以告訴李甲“百寶箱”的事，然而她悲憤絕望地看到，李甲在封建禮教，金錢和對她的愛情之間，選擇了前者而拋棄了她，她也是在這一刻，才徹底明白了她在李甲心目中只不過是個玩物，明白了李甲對她沒有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不是金錢可以買來的，當(dāng)然也不是金錢可以破壞的。愛情和人生理想已經(jīng)破滅，那只百寶箱除了可以用來揭露李甲和孫富以外沒有任何的意義，杜十娘毫不猶豫、毫不痛惜地將它投入江中，是一種最有思想的選擇。”她知道李甲這時接受她的是她的金錢而不是她的人格尊嚴，金錢買不回平等，她不愿金錢玷污她心中神圣的愛情，所以她選擇了死，她以死向眾人向社會昭示：她同樣是個人，一個具有尊嚴的人，不是一件可以自由買賣的商品。她的“沉箱”和“自沉”，是至誠的靈魂對塵世的叩問。

二、杜十娘的形象意義

杜十娘形象的深遠意義，也絕不是“殉情”，因為“殉情”是雙方相愛的，才值得去“殉”，就像劉蘭芝和焦仲卿那樣。她實在是以死明志，用她的死對明代一整套禮法制度和金錢進行極端控訴。她的遭遇有典型性，她是無數(shù)命運相同的姐妹的代表，在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長廊中為了得到愛情釀出的悲劇很多：霍小玉為愛憂思成疾，《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為愛而死，十娘也死了，但跟她們相比，十娘形象的光輝意義震撼人心：文中突出百寶箱的意義，在金錢崇拜的年代里，十娘把它投進了江中，更具有悲劇的震撼力；投寶后自沉是她的選擇，也只有自沉才能明志，她在投江的當(dāng)天早上說“今日之妝，乃送舊迎新，非比尋常。”“舊”當(dāng)然是指她昔日的生活，包括她遭受肉體和精神雙重受損的人格，“送舊”也就有了告別舊生活，結(jié)束自我的意思，“迎新”則是以青春生命為代價，塑造一個全新的我，她寧愿選擇死亡也不愿像被商品那樣被賣來賣去，表明她追求的是做人的基本權(quán)利——人格的平等，她在對人的內(nèi)在追求中，張揚了個性，完成了自我。

投江時的十娘是個靈魂尊貴人性魅力四射的偉大女性。她沒有用溫情的淚水去求得李甲的憐惜，也沒有用百寶箱去換取李甲的回心轉(zhuǎn)意，更沒有屈從于孫富，而是以生命的終結(jié)來維護自我的高貴和人格尊嚴。她投江前的控訴句句撼人心魄，絕望越深，她的人性光輝就越強，越能反襯出封建衛(wèi)道者那種靈魂的污濁和封建秩序統(tǒng)治下的卑怯無能者。

千百年來的中國文學(xué)塑造了劉蘭芝、霍小玉、李娃、祝莫臺、杜十娘等一系列富于反抗的婦女形象，表明中國女性對于宗法情感的破除，她們對自由人性的追求從來沒有停止過，她們用智慧甚至生命控訴著這強大的勢力，為爭取女性的地位而斗爭。十娘更是剛烈的死者，她是必須死去的，因為不死不足以顯示她的高涪，不死不足以明其志，不足以表現(xiàn)對這個社會的絕望。她投江前的那抹不褪色的光輝讓她死比生更能體現(xiàn)出她的人格尊嚴、她的價值，使她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獨一無二的“杜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