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很烈,在大院的地上開出熾白的花來,小安一個人在大院里倒著跳,她跳得很好,從來不會跌倒。
父親那時不在身邊,這個大院里只住著幾戶人家,小安和母親是其中的一戶。這是一個紙箱廠,生產(chǎn)各種各樣的紙箱和紙盒。二十年后,小安回來過,這里已變成了一個破落的敬老院,一面圍墻已經(jīng)倒塌,幾個孤獨的老人目光混濁地在院子里曬太陽。
那時大院看大門的是一個老頭,個子不高,穿已經(jīng)掉了顏色的中山裝,領(lǐng)子上磨出毛絮,在那個號稱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日子里,是很常見的。
老頭胡須很重,愛笑,小安叫他楊師爺爺。楊師爺爺給小安削過一把寶劍,是用柳木削的,瘦小的小安把它挎在身邊,越發(fā)顯得瘦骨伶仃。
楊師爺爺有個孫子,長得漂亮,唇紅齒白,很有點顏如宋玉的感覺。小安喜歡他,總在他來時去找他玩,而他卻不屑于和小安玩。他長得那樣漂亮,只可惜嘴是個豁豁嘴,母親告訴小安那是被一頭受了驚的騾子踢的,在那時的小安看來,實在是太可怕了。
楊師爺爺?shù)膶O子不喜歡和小安玩,小安卻總是跟在他的身后,他把蟈蟈裝在自己用麥稈編的籠子里,蟈蟈是碧綠的,籠子是淡淡的金黃,新鮮的麥稈散發(fā)出一種田野的清香,還有一點煙熏味,嗆人。他揚著頭腰上別著蟈蟈籠走過,引得小安一路觀瞻。他走過人身邊時,緊緊抿住自己豁掉的唇。
這個大院里,有一個男孩子會和小安玩,是個長手長腳的男孩子,叫車曉宏。大院里的孩子所上的小學,離家里都很遠,每次上學,父母親便都讓兩個小孩一起去,這樣小安就時常跟在他的身后。車曉宏穿月白色的的確良襯衫,上面套一件天藍色毛線小背心,背心織得松散,窟窿一個一個看得清楚,頭發(fā)是亂蓬蓬的,總像是被誰剛摟了一把。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男孩子不屑于女孩子跟在他們身后,車曉宏常常頭上冒著汗,對小安很不耐煩地說,真煩,女孩子真煩。但他會在跑出老遠后等小安跟上來,小安知道,他并不是真正討厭自己。他總是愛出汗,跑得熱氣朝天,不知他有多少著急的事情,要這樣跑。小安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好像他總在被什么追著,直到跑到一種不祥里,才算塵埃落定。
大院里女孩子多,男孩子少,有男孩子的家庭總是被沒有男孩子的家庭所妒忌的。人們的感情與不滿又都表現(xiàn)得非常隱晦,讓這些孩子們充滿迷惑。父母往往突然對孩子說,你不要和某家的孩子玩了。就這樣一句話,那就應(yīng)該是父母和那家的人有了什么過節(jié)了,但這并不能影響這些孩子的行為。只是他們感到很奇怪,何以父母變得這么快。大人之間奇異的關(guān)系網(wǎng),讓人悱惻難言,這些孩子從小便開始和父母一起學著變復雜。
大院里年齡最大的女孩子,叫小春,小安叫她小春姐。
她長得比較高且粗大,小學五六年級便發(fā)育得像個姑娘了,胸脯挺了起來,將紅格子的衣服撐得緊緊的。扎兩個辮子,甩來甩去,嘴唇很厚,是一種醬色,膚色也偏黑,但她的眼睛卻向你告知了這個女孩子的不簡單,她不動聲色地笑著,說著謊,她眼睛一看,便可以知道怎么樣去對付一個人。
小春是這個大院里的孩子王,小安是跟在他們后面的一條小尾巴,小安不知為什么自己的整個成長過程都是一個多余的人,仿佛總像一個影子一樣跟在別人的后面。
小春讓這個院子里的孩子們分成兩伙,帶領(lǐng)他們做各種各樣的游戲。小安是那樣崇拜小春姐,她對小安永遠都高高在上,像女皇一樣。當小安與小春的母親都在的場合下,這個女孩子又迅速地退化成一只不諳世事的貓,縮起肩胛,低垂了眼簾。和小安在一起時,她用眼睛一瞄小安,小安就不知該如何是好,做出一種連自己都討厭的誠惶誠恐的樣子來。事實上她也確實常常讓小安誠惶誠恐。
小春往往昨天還對小安好好的,今天一見面卻會對所有的孩子說:不許和她玩了。這樣,小安一個人便被這個大院里的孩子孤立起來了,孤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一枚果子,大家都在樹上掛著,只有你一個人落在了地上?;蛘?,大家都落到了地上,你卻一個人還在樹上掛著,可以讓你看到,卻永遠不能置身其中。小安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小春總是這樣情緒化地對待自己。但過了一兩天,再見到小春時,她可能又從眼角瞄瞄小安,看著站在遠處的小安說:來吧……這樣,小安便像被赦免了一樣,重新回到這個小小的集體中來。這在孩子中是最常見不過的情形,小安卻是一個喜歡尋求道理的孩子,為什么?她想。
小安像一個東西一樣忽然被扔掉,再忽然被拾起,自始至終搞不清原因。她想,這可能是自己對于集體最原始的尷尬,是她潛意識里不合群的根源,集體給小安的感覺從來都是不安全和不可靠的,這種天生的不安全感從小便已種植在她的心中。
從那時起,小安便一個人在太陽下站著,孤獨而焦灼地站著。太陽是那樣亮,銀白色的,在她的身邊開出大朵大朵的花來。小安站在太陽底下看著自己短短的影子,她也被太陽烤得微微發(fā)顫,額上有汗水流下來。這時,她便已感到生命的孤獨無人代替。
那個大院,從正院下了一個小小的坡,來到庫房,庫房里堆滿了看不到邊的紙箱。
傍晚時,有太陽光從破掉的窗戶照進這個巨大的倉庫,微微帶點紅色。小春站在這束微紅的光里,臉上的汗毛格外清晰。那汗毛是淡黃色的,微微隨著她的說話顫動著,一根一根在微紅的夕陽中,顯得茁壯而充滿了生命力。
孩子們在這個巨大的倉庫里鉆來鉆去,從一個陰影里鉆入另一個陰影里,爬上一個又一個紙箱垛,偶爾驚得幾只老鼠飛快地穿過。他們的心情是歡快的,倉庫里陰森又夾帶著霉味的風吹過來,增添了這游戲的神秘感。
小安是跟在最后面的一個,小春能夠讓小安跟著,她就感到很高興了。大家在一個非常隱蔽的角落里停下來,那里有一堆較平坦的紙箱垛。
小春讓大家都坐下來,然后她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冰棍棍子來,發(fā)給一人一個。大家心里都非常激動,為這將要到來的游戲的隱秘性而激動著,眼里閃出灼灼的光亮。小春讓所有孩子都脫掉褲子,小安呆住了,心想,這是干嗎?小春讓女孩子給男孩子打針,這個男孩子再給那個女孩子打針,而且警告不許把這些事情說出去。如果誰說出去,絕不會饒了誰。那些孩子都很聽話,小安看到男孩子的生殖器在面前甩來甩去,所有的孩子都光著屁股,而小春卻穿著。小春讓女孩子用冰棍棍子扎進男孩兒的屁眼里,這樣算作打針,再讓男孩子用冰棍棍子扎進女孩子的陰唇里,這樣也算作打針,而她卻高高地坐在一堆紙箱上,眼神平穩(wěn)地看著大家。小安是唯一沒有脫掉褲子的孩子,她有一種強烈的羞恥心,而且她覺得這不公平,為什么小春不脫呢?
這件事情最終的結(jié)局是,小春一聲令下,小安又被孤立起來了。在黑暗中,小春帶著那群孩子要出去了。走時,她突然回過頭來,沖小安閃著眼睛喊道:不許跟著我們!……小安只好一個人在那里等到他們都走了以后,再開始往出口走。
那是一個巨大的倉庫,而且錯綜復雜地堆滿了紙箱。太陽下山了,小安開始著急,接著淚水流下來。倉庫的門是鎖著的,黑暗帶著一股緩緩的冰涼氣息慢慢
向她身上爬來,她不知他們是從哪一個破掉的窗戶里鉆進來的,開始一個一個地找破了的窗戶。當她終于找見那個破掉的窗戶,頭伸出窗框時,太陽已隱沒在天邊,只留下一絲微微的暗紅,有蝙蝠在夜晚的天空中劃過,發(fā)出吱吱的聲音,黑暗中,到處都是影影綽綽的陰影,讓小安感到恐懼。
小安聽見母親在大聲地呼喚自己,她鉆出庫房努力向母親的聲音那里奔去。見到母親時,母親一眼就盯住了小安的腳,小安看到自己一只腳光著。在倉庫里著急得亂轉(zhuǎn)時,一只鞋子已不知了去向。小安被母親打了一頓,作為對丟了一只鞋子的懲罰。
小春有很長時間不和小安說話,她從來不與小安的眼睛對視在三秒以上,她只是用眼角瞄一下小安,或者根本就不看小安做出一些決定來。小安是那樣希望她能夠看著自己的眼睛,好從她的眼睛里看出為什么會這樣。但,很遺憾。
車曉宏是這個院里對小安比較好的孩子,但他對小安的好也是不敢言傳的。有時他也會因為小春的命令不和小安玩,但在放學時,他卻會仍是一頭汗地在學校門口等著小安,對小安說:“我先走,你跟在后面,讓小春看見了,別人也不和我玩了?!毙“埠軣o奈地點著頭。他便急匆匆地跑遠了,長腿長腳的他,跑起來就像一只剛剛學會了跑的長頸鹿,有時小安也會想起看過的連環(huán)畫中的皮諾曹,是的,是那樣的充滿了不協(xié)調(diào)。小安看到他跑總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他跑得太投入了,不為什么,沒有目標地跑,腦袋上永遠冒著絲絲熱氣。
小安的預感終于得到證實,車曉宏不能再跑了。那年暑假他與父母回老家,在麥田里和一群孩子瘋跑,他跑得最快,終于跑進了一口深藏在麥田里的枯井,摔斷了腿。
小安能想象的,在春天的麥田里,眼里晃著一片綠,如波浪一樣一波一波掀起,風一吹有油菜花和禿子花淡淡的甜味和焦香味。車曉宏在這樣的場景里肯定會跑得飛快,因為他和小安一樣喜歡春天的麥田,每次他帶小安去麥田都會跑得打起滾來。他終于是倒在了這片麥田里,再也不能跑了。
父母帶小安去看過車曉宏一次。
那個醫(yī)院的窗戶是綠色的,漆已經(jīng)掉了,斑駁不堪。窗外站著孤零零的白楊樹,只有那么一棵。曉宏哥哥窩在床上,真的像被拆開來的木偶皮諾曹一樣,顯得凌亂而不堪入目。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沒有了,在被子那里陷下去一塊。小安的父母和他的父母在一邊說話,小安站在床邊,看他,他睡著了,用被子蓋著頭,在白色的被單中露出一撮黝黑的頭發(fā)。他的呼吸在被子底下一起一伏。小安突然掉下淚來,哭得很傷心,父母大驚,拉著小安出了病房,一路向醫(yī)院外走去,小安被扯著衣服,像只不能掌握平衡的蝴蝶,小安說:曉宏哥哥……這是小安最后一次見曉宏哥哥,那撮黝黑的頭發(fā)在小安的記憶中,充滿了哀愁。
二
興蓋叔叔是小安母親的同事,在大院里也有一間小小的宿舍,只是中午午休一下。
一個男性在小安的記憶里卻是流麗婉轉(zhuǎn)的。小安看到興蓋叔叔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興蓋叔叔穿深藍的中山裝。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穿得一絲不茍,藍的中山裝里面是白的領(lǐng)子,風紀扣也穩(wěn)穩(wěn)地扣著,總之,任何時候看到興蓋叔叔都是一絲不亂的。興蓋叔叔的臉是長形的,在臉頰處卻陡然瘦下去,他的頭發(fā)黑而亮,在額前柔媚地滑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說話時總是喜歡將下巴挑起來,直挑過去,挑到對方的面前來。他的眼神也是柔亮的,閃爍著水一樣的柔情。
小安是多么崇拜興蓋叔叔啊,因為他有一雙黑亮的膠鞋,從來不會臟。那時的秋天,雨很多,白花花地一遍又一遍地下,下得路上的泥濘讓人看了就惡心。上一次雨下了路還沒干,接著又一次雨來了,這路上的泥濘簡直就是曠日持久。馬車在路上陷進去,趕車的人怎么拽都拽不出來,蹲在路邊發(fā)愁,騾子也很無奈,在雨霧中眨巴著毛茸茸的眼睛。但小安從來沒有看見興蓋叔叔的膠鞋臟過,也從沒見到他的身上有一個泥點子,是興蓋叔叔的膠鞋從來不臟還是他不給人看到臟的機會,小安不得而知。小安卻常常因為把泥點子都甩到后背上去而被母親責罵。
興蓋叔叔總是出現(xiàn)在這樣的一個鏡頭里,雨珠從青色的瓦楞上滑落,在興蓋叔叔的面前形成一掛珠簾,他則站在珠簾的另一端,看著小安笑,他手里拿著一塊潔白的手帕,一邊擦著腮邊的雨水,一邊向小安笑。他腳上黑亮的膠鞋仿佛就不是穿在他的腳上,而是長在他的腳上一般,那樣黑得發(fā)亮,引人注目。他微微翹著小指,然后只將自己的下巴別過來,別過來……
興蓋叔叔好,他是這個大院里對小安最好的一個人。會在母親揍小安時及時出現(xiàn),救她脫離苦海。母親常常因為去開會,而忘了給小安留午餐,這個時候興蓋叔叔便會把小安叫到他的小屋里來,興蓋叔叔的小屋里總是有一種隱秘而奇異的香,這種香帶著一種怕人知道的喜悅,按捺不住自己一樣。
興蓋叔叔在一個小小的鋁鍋里給小安下掛面。小小的鋁鍋在爐子上咕嘟嘟地翻起白沫,非常熱情洋溢,給里面打個荷包蛋,雞蛋一會兒就變成個小白胖子,再下些青菜,放些佐料,點上幾滴香油,面就做好了。
興蓋叔叔做的面條很好吃,小安很喜歡,常常吃得額頭冒了汗,這個時候興蓋叔叔便會用他雪白的手帕來給小安擦汗,這種時候,她總是悄悄地躲過了,雖然興蓋叔叔對小安很好,可是小安并不喜歡他,為什么,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在看著小安,眼里充滿憐愛,小安知道的,他很喜歡自己,但每一次,小安在他那里吃完面條,總是快速地逃離那間充滿了奇異和隱秘之香的小屋子,很有點過河拆橋的感覺。他卻在小安的口袋里裝下那種長條形的泡泡糖,那時長條形的泡泡糖是所有孩子喜歡而渴望的零食。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嚼,直到嚼得再沒有一點點味道,兩分錢一個,便可以讓任何孩子快樂地過一個下午。
興蓋叔叔的個子不高,他硬硬地挺著背,一步一步走過去,像一個符號,而這個符號總是出現(xiàn)在一個雨幕里,為興蓋叔叔更添加了一種悲劇之美。成年后的小安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那個歲月雨是那樣多。
這個大院在一個村子的中間,村子里的男人們,在冬天時,常常是無所事事的,他們穿著黑色的棉襖,蹲在太陽底下或者靠在電線桿子底下曬太陽,把濃稠的鼻涕摔在旁邊,或者蹭在電線桿上。小安在村子里玩,當這個村子里的一些男人們在無聊時,拉住小安問小安的父母晚上都在干什么時,小安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興蓋叔叔都會及時地出現(xiàn)在小安的面前。
有一次,他們拉住小安問一只陰莖勃起的狗在干什么,小安漲紅著臉低下頭。這個時候興蓋叔叔出現(xiàn)在小安的面前,他怒斥那些男人們:你們這些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女孩要不要臉?興蓋叔叔發(fā)脾氣的時候,腰挺得直直的,眼里的仇恨純粹而無畏,一反他平日里柔媚的眼神。他一把拉起小安,向大院走去,小安昕到那些人在后面罵:他媽跟個二一子一樣,還能得不行……那時,他們說的話,小安聽不懂,什么叫“二一子”?
一個雨天,母親領(lǐng)小安去找興蓋叔叔,小安一邊跟在她后面走,一面被她數(shù)落著剛換的衣服上又滿是泥點子了。
興蓋叔叔是這個廠子里的庫房管理員,母親帶小安走進那個大庫房,興蓋叔叔轉(zhuǎn)過身來,側(cè)著臉,他頭上是一個45瓦的燈泡,昏黃的光抹在他的臉上,他就站在那個燈下,眼里仍舊放出絲絲柔媚。光從他的額上打下來,仿佛永恒一樣,就像一尊雕像,他略微高點的眉骨使他眼里的光更顯得深而柔。小安看呆了,疑心自己看到了一個女人,再定睛去看時,才是興蓋叔叔。興蓋叔叔仍舊穿筆挺的深藍中山裝,衣服仿佛漿過一樣?;野档膸旆浚凰淼梅浅UR,各種材料被碼在一起,那些五顏六色的紙卷成卷在興蓋叔叔的身后,像一面繽紛的背景,他腳上仍是那雙油光閃亮的膠鞋,一個泥點子都沒有!身旁有一個小小的蜂窩煤爐子,爐火很旺,是橘紅色的。置身于這所有之中,小安竟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興蓋叔叔竟是艷麗的,他說話時嘴角輕輕地一抿,再向小安這里看來一眼,竟都會閃出瑰麗的光來。
這個情景是小安最后一次見興蓋叔叔的情景。一個星期后,興蓋叔叔便自殺死了。小安自始至終沒有弄清楚興蓋叔叔的死因。
那個清晨,有薄薄的霧,窗外的樹只有幾片葉子了,一片葉子打著旋兒飄落下來,落下時與玻璃輕輕地碰一下,落在蓋著一層青苔的地上。小安尚在睡夢中,便聽到有人嗒嗒嗒地跑來跑去,迷迷糊糊中,有人悄悄地竊語:興蓋不行了,好好的人想不開,真是……
小安擠在無數(shù)的大人腿之間看到,興蓋叔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的衣服很干凈,頭發(fā)仍舊那樣在額前滑出了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但他的口里卻吐出白沫來……小安看到他手里攥著一塊手帕,雪白的,這塊手帕小安沒有見他用過,那塊雪白的手帕角上卻有一朵嫣紅的牡丹。興蓋叔叔的母親來了,坐在床邊大哭,一聲接一聲地喊著:作孽啊……
給興蓋叔叔送葬時,小安跟在母親的身后,沒有人哭,最后走時,小安卻突然一聲哭驚起了眾人。母親問小安:“你哭什么?”小安說:“沒人給我下掛面了……”小安哭得很傷心。
很久以后,直到小安長大了,才明白,興蓋叔叔是同性戀。小安真正地明白了為什么小小的自己總是能從他的身上看出一種秀麗來,一個對性別都如此挑剔的人,怎能不是秀麗的呢?
三
紙箱廠里面工作的人大多是廠長的親戚朋友,或是從農(nóng)村招來的臨時工。這里的車間里有很多年輕女孩子,小安無事時便整天在車間里轉(zhuǎn),站在最漂亮的阿姨跟前,問東問西。
她們很愛逗小安,常常讓小安給她們表演節(jié)目,于是小安像老鼠似的拖一只大方凳來,爬上去,咿咿呀呀唱起來,學的是蘇曉明,唱的是《軍港的夜啊靜悄悄》,兩只手端在胸前,身子先搖開了,美得不行。左搖一下,右搖一下,還是美,便繼續(xù)搖,最后咚的一聲,從凳子上一頭栽下來,下巴上磕出一道口子來。醫(yī)務(wù)室里縫針時,她使勁地號,兩腿蹬得像小馬駒一樣,三個人都按她不住。小安的下巴上留下一個永久性的紀念,每到下雨便會發(fā)瘁,一直持續(xù)到多年以后。
小安管這叫虛榮的疤。
虛榮的疤長得很隱蔽,不仔細看是看不到的,但從此車間里的小阿姨們再也不讓小安表演節(jié)目了,這讓她很是惆悵,她常常自己拖來了大凳子,然后爬上去坐在那里,就等哪個阿姨說讓她表演了??稍僖矝]有人讓她表演了,小安短暫的表演史告一段落。
車間里的阿姨們的工作是糊紙盒,整個偌大的車間只聽到紙張與用糨糊的聲音。小安便在車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幫倒忙。
紙箱場大院里的孩子玩的東西非常少,最常玩的是過家家,幾個孩子搬來那種裝了黃漿紙的木板,只要三塊便可搭成一間小房子,上面蓋了牛毛氈,下雨也不怕,只是沒有門,后來就有孩子,拿來自己家不用的氈簾,這樣簡直就是美不勝收了。一把手電懸在當空,發(fā)出微弱的光,全當是電燈,底下六塊磚壘起的灶臺,上面架一個爛掉了的鋼筋鍋,里面煮的是冰冷的石頭,佐飯的是切碎了的薺菜和胡蘿卜纓子,這簡直是天堂一樣的生活。有母親,有父親,還有叔叔,還有小孩,小孩往往都是最沒有威望的孩子來當,比如小安。
飯好時,一人分一顆鵝卵石,嘴巴吧唧吧唧動起來,這時往往都是吃飯的時候,家里的飯孩子們都不吃,在這里“吃飯”,父母喊半天也喊不回,結(jié)果都是一人一只耳朵給拎回去的。
玩具是非常少的,小安還有一些,是父親買給她的,有大花皮球,有很多連環(huán)畫,還有一只會自己跑的大象,跑起來頭上的風扇便嗡嗡地轉(zhuǎn)起來,非常闊氣。
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地跑到廠里的宣傳部去,那里有一個神秘的柜子,孩子們都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jīng)]有吹起來的氣球。宣傳部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管著的,也是這個廠的會計,腦門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脫光,油光閃亮。他總是趕孩子們出來,孩子們像蒼蠅一樣,被趕出來又再撲上去,這幾個纏住他,那幾個便去開柜子了,開了柜子那些氣球便跳了下來,孩子們一人抓一把便跑出來,勝利而歸,那個男人在門前跳著腳罵。
這是多么快樂的日子啊,大家都很得意,打敗了一個大人,搶到了戰(zhàn)利品。這些白色的氣球被孩子們吹起來,用線繩綁住,一人拉一只,搶得最多的孩子拉了三只白色的氣球。沒有參加哄搶的孩子,可以撿到吹破了的氣球,用嘴吸泡泡玩,有時吸不好,在嘴巴里吧一下,破了,打了嘴,也是開心的。
這個景象多么壯觀,大家手里拉著白色的氣球在廠里所有的車間招搖過市,像游行一樣,呼嘯而過,大人們看著孩子們神氣的樣子,一個個面面相覷,然后低下頭來。
這天晚上,孩子們回到家后,都被父母揍了一頓,屁股揍得通紅,孩子們的哭聲四下起伏,委屈漫天,不明白為何挨父母的揍,還有一個孩子被父母打出鼻血來,跑出了門,非常嚇人。很多年后,小安才明白,原來那些白色的氣球全是避孕套。小安想,這也沒有什么啊,一樣是娛樂用具啊,大人娛樂,孩子一樣娛樂啊。
氣球游行不能玩了,孩子們又找到了新的玩法,從高高的窗戶向下跳,下面是松軟的廢紙堆,不會被摔傷。這種跳躍游戲迅速地瘋狂起來,簡直到了白熱化。向下跳的高度越來越高,竟然達到了三米,四米,向下跳時孩子們尖聲叫著口號,英雄主義的感覺非常美好。有的人叫道,打倒我爸,打倒我媽,自己當家做主。有的人則叫,為人民服務(wù),還有學習雷鋒好榜樣。這樣喊口號的人跳下來紛紛要被嘲笑。
這個游戲持續(xù)了沒有多長時間,也玩不成了,一個孩子的腳跳斷了,送去了醫(yī)院,抱去醫(yī)院時,小安看到,那孩子的骨頭已經(jīng)從皮肉里戳了出來,非??膳?。
玩跳高的地方很快被封了起來,一個大鎖子把在門上,陰森森的。父母們實在拿這些孩子沒有辦法了,有些被送回了老家,有些則被鎖在了家里。小安便是其中之一。母親去上班前,放些干糧在家里,然后直到中午才回來。
陽光從窗戶射進來,里面有灰塵在飛舞,小安非常渴望外面的世界。沒有辦法,便聽廣播,小安坐在椅子上,兩只腿來來回回地晃,母親在她是不敢這樣晃的,一晃母親就要罵。廣播里播小美人魚的故事,在這樣一個普通的上午,小安被感動了。
當她聽到小美人魚變成了海里的泡沫時,大滴
大滴的眼淚落在桌子上,像一朵朵怒放的小花。她結(jié)實的小腿在椅子上踢得更厲害,從那時起,小安就想,長大了一定要將小美人魚這戲重新排演,她想象著,自己穿著綴滿了珠子和鮮花的花裙將要從船頭跳下時,突然她開口說話了,是我救了你啊,我是小美人魚啊……她想象王子聽了這話,怎樣地激動并且拋下那個女孩子和她一起遠走高飛。
這個下午小安簡直是激動萬分的,臉蛋兒潮紅的,甚至到一遍遍默念那些要說的臺詞,她從小便知道為了愛用盡全力了。
孩子們的花樣是層出不窮的,不能玩跳高的游戲了,便開始尋找更加刺激的,這次他們找的游戲小安不敢去了,他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找由于泥石流而坍塌的墳地,在那里撿死人的骨頭玩,這游戲是在男孩子之間進行的,那時傳說死人的骨頭一點燃就會冒青煙,且這煙會與人對話。
另一撥孩子則跑去偷柿子,柿子還是個青蛋兒呢,就被他們偷了回來,氣得看柿林的人掄著鋤頭滿地跑著打。但孩子們自己有解決的辦法,那些像青蛋兒一樣的柿子拿回家偷偷放進米缸里,半個月就可以拿出來吃了,還是青的,但里面的肉卻變得橘紅了。有些孩子家都是吃不起米的,因為這里是北方,只種小麥。便有人托小安把柿子埋在自己家的米缸里,半個月后,來取時,便送小安一個柿子吃,小安咬一口,一點也不好吃。舌頭澀得可以掉出來了。但,這也是孩子們可喜的零食。
女孩子這時開始燒玻璃球玩,把彈球放在爐火上燒,里面就會有碎花一樣的結(jié)晶體,很漂亮,再用毛線在外面織一個網(wǎng)包起來,下面垂下個穗子,非常洋氣。下雨天沒事時,每人從家拿一撮粉絲或者粉條來,圍在一起在爐火前燒了吃,一邊燒彈球一邊吃粉條。有時常常會燒著了某人的頭發(fā),一邊撲著一邊將滾燙的粉條放進嘴里。
男孩子的游戲沒有玩多久,便被村子里的農(nóng)民找上門來,說這些孩子刨了他們家的祖墳。這個夜晚便聽到陣陣號叫聲,大一些的孩子被父母用皮帶抽,小一點的則是用掃帚把。這些父母抽完了孩子,便買來紅紙,還有陰鈔,在門前設(shè)個香爐,底下是油光閃亮的紅綢,上香燒紙,求得陰人的諒解。這些孩子的父母還出錢給人家重修了一座墳,中國人的理念鬼神萬萬是得罪不起的。
孩子們又安靜了一陣,實在沒什么可玩,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站在父母面前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樣。
不過放心,不久后孩子們便又會找到新的游戲方式,一定是別出心裁的,動人心魄的,且仍舊是遭到鎮(zhèn)壓的。
四
小安與母親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相依為命的,在那個大院里。父親不在身邊,只有她們兩人過日子。
每天清晨,母親給小安梳頭,陽光剛剛微微照在窗戶上,小安那樣小,但她從母親給自己梳頭上卻強烈地感覺到她沒有安全感。
母親在小安腦后扎兩個小辮,要扎得很緊很緊,往往已經(jīng)是很緊了,母親在背后端詳一番,再拆開來,重新梳,直到梳得小安的太陽穴暴起,臉上的表情莫名地猙獰,嘴一動都感到疼這才算罷休。她是怕辮子散了,所以要梳得緊和整齊,可是散了可以再梳啊,但是母親不想讓它散。她是個一鼓作氣,見不得失敗的人,于小事上都如此。
小安小時挨母親的打是多于父親的,在一次奔跑中跌了一跤,褲子在膝蓋處便有了一個大口子,很是突兀地張著嘴,露出里面的秋褲來。一回到家,母親一眼就掃到了,她拿著掃帚把追著打小安,那時候的孩子都是這樣的,教育的主要方式便是打,一個大院里經(jīng)??梢钥吹礁骷业母改甘掷锪嘀鴴咧惆炎分蚝⒆樱⒆觽冊缫呀?jīng)很習慣了。
母親對于小安犯錯誤的怒氣約是要大于別的父母的,后來小安是明白了,這大約就是一個中國典型的陰陽不平衡的家里會出現(xiàn)的事情,其實說白了,這是性的壓力。但那時的孩子是不懂這些的。
小安不記得這是什么時候的細節(jié)了,有一次半夜從睡夢中醒來,她看到母親雪白的大腿上有一塊青紫的淤青,大約是在哪里碰了的吧,小安異常地心痛,大約是那傷痕看起來異常地醒目吧,小安趴在母親的腿上說,揉揉。還有一次,那時每次小安放學后都是乖乖就回家的,但那次小安沒有,和班里的一個同學去了對面一個村莊玩耍,玩性太酣,忘了時間,等到想起來己晚,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小安匆匆地回家,一路小跑著回家來了。
走進家門卻發(fā)現(xiàn),家里一切如故,收音機還在響著,播放著廣播劇,一鍋稀飯仿佛從爐子上剛剛端下來似的在屋子的角落里散發(fā)著熱氣,桌上有剛剛炒好的菜,而母親卻不在,屋門大敞著,這一切的一切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樣,小安知道自己回來晚了,小安很小,一瞬間腦子里卻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種可能發(fā)生的場面,她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小安向外面走去,跑到大院的門口,那是一個大的鐵柵欄門,小安扶著那個鐵柵欄門,望著路上走過的一個又一個行人,失聲痛哭起來,到底為什么哭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有一種恐慌,使她感覺到在自己晚回家的這兩個小時里仿佛一切的不祥都是可以發(fā)生的。
小安在鐵柵欄門里哭得異常悲傷,淚流滿面,像一個監(jiān)獄里的人一樣望著外面的人。有人問小安,你怎么哭得這么傷心啊?小安搖搖頭,沉浸在悲哀里繼續(xù)哭。母親終于回來了,小安的臉靠在鐵柵欄上哭得不停,一看到母親,她心立刻放下了,覺得一切的不祥不會發(fā)生了。接下來小安就準備著接受母親的一次懲罰。母親看著小安,臉上的曲線卻異常地柔和,從未有過的一樣,她輕聲地說小安:你還有臉哭,這么晚回家,還有臉哭。母親是去那個村子找小安了,沒有找到,只有回來了,她竟然沒有打小安,那一天,喝著煮得糊糊的稀飯,小安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柔軟的溫情,像那溫軟的稀飯一樣讓她渾身都軟軟的。
這便是小安小時記憶里與母親最溫軟的兩個細節(jié)了吧。
那是一個夏天,八十年代的夏天異常地熱,知了也比現(xiàn)在的知了叫聲要響亮得多,有勁得多,雄性得多。天很熱,知了叫得更是熱鬧,知了不歇勁地叫,小安無法想象小小的知了身體里裝了一個怎樣性能良好的發(fā)動機,可以這樣永無止境地叫下去,這樣的叫,讓這一天的熱走向了白熱化。熱得化不開,像一鍋熬得白亮的糖漿,越來越熱,越來越亮,越來越稠,這種熱非常有質(zhì)感??梢愿顮€人的皮膚和人的想法。
中午剛剛放了學,回到家放下書包,便出去找母親。那時大院里的人吃的都是大食堂,小安很餓了,想要快點吃到東西,于是向食堂跑去,食堂的人很多,她在人群中鉆來鉆去。說真的,小安不知道那碗滾燙的菜湯是如何倒在自己的胸上的,奇怪的是那樣熱的天,那樣的一碗滾燙的菜湯潑在小安的胸上,小安卻在瞬間沒有感覺到疼,恐懼使小安忘記疼痛,小安只是想著自己又闖禍了,被菜湯燙了以后,那個端著菜湯的人一臉的愕然,呆在那里,而小安已經(jīng)像一只猴子一樣彈出去老遠了。
這時出現(xiàn)了讓小安難以接受的場景,母親開始在大太陽底下追小安,太陽多么明亮啊,是白色的,在大院里開出大朵白色的花來,而母親在這白色的花里追小安,小安看到了她眼里的惱怒,她要揍小安,小安已經(jīng)忘記了胸前的疼痛,那疼痛已經(jīng)顯得不
再重要,她搞不清楚的是母親為何要追著打她,小安的胸前一片通紅,起了泡泡。她在熾白的大太陽底下跑,跑得氣喘如牛。小安從前院跑到后院,從后院又跑到廠房工地,母親卻還是那樣惱怒。后來,母親終于累了不再追小安了,小安躲到一個土丘的陰影里,縮成一團,慢慢冷靜下來。
這時小安才感覺到了疼痛,胸前一片灼痛,小安低頭看自己的胸,已起皮了,紅腫起來。后來,小安被一個阿姨找到了,她帶小安回了她的家,在胸前抹了一些醋,小安很痛,也很羞愧,更多的是想不通。過了很久,那個阿姨終于把母親叫來,讓她帶小安回家?;丶液?,母親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再責罵小安,很平靜。
很久以后,小安才想明白,為什么母親那樣惱怒于自己被人燙了,因為那個不小心燙了小安的人和母親在廠里一直不太合得來,而小安又是主動撞上那碗湯的,母親一方面心疼于小安被人燙了,一方面又無法責怪對方,這種火實在是憋氣,回過頭來火只有再撒在小安的身上。這便是她為什么不關(guān)心小安的傷,而要追小安那么遠揍小安的原因了。這便是中國的一部分父母,他們表達愛的方式多么古怪,多么曲折。他們把愛以一種恨的方式表達得這樣淋漓盡致,這是多么富有想象力的事情啊。
可是,一切的一切,難道都比孩子的傷痛還重要嗎?小安記不清楚,自己那時有幾歲了,應(yīng)該是很小吧,從那以后,小安從精神上便與母親分離了,在潛意識里已經(jīng)不信任她了。小安永遠不明白,為什么父母總認為他們的感受是可以凌駕于孩子的感受之上?
母親帶著小安一個人過日子,有一天,是一場雨后,小安與母親回家走到門前時,母親卻突然說,她看到一條蛇爬進了她們的屋子,從此以后,屋子便讓小安感到草木皆兵了,很長一段時間小安不能一個人待在屋子里,如果一個人待在屋子里小安就會覺得那條蛇在無形中向她靠近,很緩慢,很安靜地在某個角落里向她靠近。這太恐怖了。
那段時間小安常常在母親去上班時不待在屋子里,她爬在窗臺上寫作業(yè),一邊寫作業(yè)一邊悄悄地看看門縫,看看那條蛇是不是會爬出來,以準備逃跑。大人們常說,蛇跑起來是比小孩子跑得還要快的,于是小安便在這種隨時準備逃跑中等待父親的歸來。小安用泥巴捏了一個很難看的泥人,小安對自己說,這是爸爸,爸爸回來一切都好了。爸爸會解決一切的事情的。小安把那個泥人抱在胸前,她很信任它。
五
父親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小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總是發(fā)生錯亂,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記事的?也是光怪陸離。小安記事很早很早,好像一歲就有了記憶,這些記憶仿佛一個城堡從水底里冒出來,沒有時間順序,忽的一下,這個浮起來了,忽的一下那個又浮起來了,充滿了不可預知性,是拼湊式的,沒有時間順序,最后如一幅拼圖一般還原。
小安對大院最初的記憶里還有一個這樣的場景。在這個場景里,那輛飛鴿的二八自行車如一個閃亮的道具一樣出現(xiàn),永遠不可忽視。那時父親大約是一年只回來一次吧,因為長時間不見面,小安見了他還很陌生。
有一次,父親回來時,小安躲在門背后,他向屋里走,小安便用腳踢他,這是誰呢,到我們家來,小安想。父親和藹地笑著,任小安踢著,然后說,小安,我是爸爸啊,我是爸爸。小安很茫然,抬眼看著這個人,她腦子里首先想到的是要找母親去確認。
小安與父親的熟悉是慢慢嘗試的,那時他從一個叫上海的地方回來,給小安帶回了很多好東西,一個大的袋子里面裝的全是給小安的東西,他還給小安帶了巧克力。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鄉(xiāng)下,孩子們能見識到幾顆大白兔奶糖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事情了,而父親卻給小安帶回了整板整板的巧克力。很可惜,小安這孩子識不得這種美味,只稍稍啃了幾口,覺得它略微發(fā)苦,不愿意吃了,味覺也是要有天分的,有些人的味覺天生就有天分,可以一品就知道巧克力完全是糖果里最好吃的東西,而小安那時卻是一個口味單一而純徹的孩子,甜的就是甜的,咸的就是咸的,容不得有一絲別的雜味,這是多么淺薄而單一的口味啊。
小安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才終于領(lǐng)略到了巧克力與咖啡的美妙,可見小安在口味上是一個多么沒有天分的人。那些巧克力在二十多年前放在小安家的櫥柜上落滿了灰塵,一副破落相。
父親帶回的東西有一件卻是小安異常喜歡的,是彩色的畫筆,那時候水彩筆剛剛流行起來,鄉(xiāng)下的孩子大多還是沒有見過的,父親卻從上海給小安帶回了一盒24色的水彩筆,這該是怎么樣讓人高興的事情啊。
小安不停地畫畫,先在作業(yè)本上畫,最后作業(yè)本畫完了,在書上畫,書上也畫完了,便在墻上畫。一個大方凳,一個小方凳,還有這盒畫筆小安便可以安安靜靜地過一天。她最愛畫的東西是花樹,一棵樹上開滿了花,她不厭其煩地畫那些花,一朵又一朵,讓它們綴滿枝頭,粉紅色的,喜洋洋的,鬧哄哄的。所有蝴蝶都很飽滿肥胖,翅膀圓潤,色彩亮麗。這一切,多么美好。父親在一邊笑瞇瞇地看著小安畫,畫了滿墻。
這種喜悅持續(xù)了沒多久,在小安剛剛習慣了接受父親時,父親又要走了,小安剛剛建立起對父親的信任和依賴,父親抱她時還是半推半就的,父親卻又要走了,小安的熱情便又撲了個空,剛剛升起的溫又得慢慢降下去。
父親走時,像一個電影里的長鏡頭,那輛飛鴿的二八自行車在這里出現(xiàn)了,所有行李綁在車后,小安的一只小手拉住車座,父親推著車子,然后他們便開始在這個大院里一圈一圈地打轉(zhuǎn),小安不想讓他走,他為了緩和這種分離的尖銳之痛,便讓小安拉著車座一圈又一圈地在這個大院里打轉(zhuǎn)。
記憶里那總是一個秋天,秋天是適合離別的,母親突然變得很暗淡,小安不知也想不起來在這種時候母親在哪里,她仿佛一個水暈一樣被淡化掉了。
太陽把小安與父親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不知這樣在大院里轉(zhuǎn)了多少圈,父親終于還是要走了。小安放開自行車座的那一瞬間,高聲啼哭起來,父親這時快快地騎上自行車走了,她高聲地哭,在夕陽西下的秋天顯得異常寂寥而悲愴。
小安的記憶又發(fā)生了錯亂,突然的一天父親便回到了小安的身邊,他調(diào)回西安了。她記不清父親回來時的情景是怎樣的了。這仿佛不是小安的記憶,也或許是她的想象。
小安覺得那該是一個冬天的清晨,她剛剛睡醒,窗上有一層霧氣,有霜泠結(jié)成的小小的冰花。她剛剛從溫暖的被窩里坐起來,頭發(fā)還是亂的,被窩里有一股皮膚與新鮮棉花混合在一起的醇厚味道,暖烘烘的。
小安的臉蛋是微紅的,上面有冬天被風吹過后皴過的微微裂痕,但不厲害,那點裂痕倒讓微紅的臉蛋看起來更有質(zhì)感,像是沒有燒成功的瓷器,有一種非常生動的缺憾美。母親剛剛給小安穿上她的小紅棉襖,紅棉襖上有白的花和綠的葉,翠生生的,小安的臉蛋還是微燙的,睡夢中的酣熱還沒有退去。這時,小安在窗戶的玻璃上看到一個男人戴著一個氈帽,圍著圍巾,向里看,眼神很柔和。接著,這個男人便掀了門簾推開門進來了,他一進來,帶進來一股子冷氣。眉毛上立刻綴滿了細小的水珠子。這是父親
啊,他的帽子上還有白色的霜泠,他就這樣在一個清晨來到了小安的床前,像是在夢里趕了一夜的路來到了她的身邊。很突然,很冷清,很意外而柔和地來了。
不過,小安一直懷疑,上述父親的回來是自己的一種想象,到底父親是在什么時候,在小安幾歲時回來的小安的記憶又有點錯亂了。
父親一回來,小安便立刻融入了他的懷抱,那時候的時光是很美好的。每天父親下班,小安只要一聽見他的自行車鈴聲叮當作響,便飛快地從家里沖出來,沖到他的跟前,這時父親總是先把皮包遞給小安,這個皮包里會裝著各種各樣的好吃的,有時是一包花生糖,有時是一塊芝麻糖,有時是一塊腌牛肉,有時會是一本小兒書。總之,很有可能變出任何東西,小安崇拜那個包。
父親一回來,母親對小安發(fā)火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他們?nèi)齻€人在這個大院里過得非常安逸,早上上學,父母去上班,下學和同學一起回來。夏天的晚上,和家人一起在大院里下涼,每家人都拉了幾張木板出來放在大院的空地上,在木板上鋪上涼席,手里搖一把蒲扇。夜空中,有蝙蝠不停地在飛翔,時時俯沖下來,嚇人一跳。
這樣的夜不知過了多少個,有一天,父親終于對小安說,我們要回自己的家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小安很迷茫,后來才明白,原來是他們要搬回父親從小所生長的村子了。父親對小安說,你不是總覺得沒有人陪你玩嗎?現(xiàn)在我們要回自己的村子了,就會有很多小朋友陪你玩了。
小安笑了,開始憧憬自己的村子,開始想象有很多小朋友陪她玩。她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碼得非常整齊,以期可以回到自己的村子里給新的朋友玩。
小安知道,父親一直是不喜歡待在這個大院里的,因為這是母親工作的地方,父親和母親為了要回老家的村子不知打了多少次架,父親想回,母親不回,兩人常常為此還動了手。那個年代的人多么愛打架啊,父母揍孩子,父母之間相互揍,不管是村子里還是大院里經(jīng)??梢月牭匠臣艿穆曇?。
小安的父母都是脾氣不好的人,打架時,小安在旁邊哭,他們一甩手,可以將小安甩出老遠去。小安只有大哭著冒著一頭汗看他們打架。有時兩人吵完了架,父親便帶著小安到屋子外面下涼,母親則一個人睡在屋里。
大院里的空地上,小安和父親睡在一起,遠遠看去夜空中有一個淡白的月亮,讓小安覺得隔膜,也覺得這世界是隔膜的。
六
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村子,這個村子里有一個大家族,有很多親戚,數(shù)都數(shù)不清。這個村子的人都種菜,搬家的車從村子外開進來時,小安看到馬路兩邊長滿了望不到邊的白菜和卷心菜。
這個村子和西安市的格局差不多,也是橫豎兩條大街,橫著的街的最東面叫東頭,西面叫西頭。
小安一直滿懷憧憬地以為回到這個村子以后就有人和自己玩了,但結(jié)果并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小安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了。
在這個村子里確實有很多孩子,小安開始和這些孩子一起瘋,下塘撈蝌蚪,跟著埋死人的隊伍走很遠到墓地去看死人下葬,這都是有趣的事情。這并不代表小安被這些孩子接受了,小安也一直以為自己是被這些孩子所接受的。但一件事情,使階級這條線又隱隱浮了出來。階級仿佛一條透明的蛛絲,是看不見的,但是若隱若現(xiàn)地飄浮在空中,有時你可以嗅出來,它慢慢浮出水面,從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中隱隱蛻變。
這個村子和小安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在下雨天要做一件事,正是這件事使小安出現(xiàn)了又一次被孤立的情形。在中國這塊大陸上,被孤立是一件非??膳碌氖虑椋铝⒆屓颂幱谝环N危險的境地,誰都會躲你遠遠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雨,總是綿長的,特別春秋兩季,雨一旦下起來便要好幾天。這個村子處于城鄉(xiāng)接合地,周圍也就有一些單位,如312研究所了,五六一醫(yī)院了。這樣的下雨天,孩子們下了學沒有事情可干,在長期的摸索與實踐下,終于是找到了一件比較刺激的事情。
一個村子的孩子成群結(jié)對地來到馬路上,一人手里拿一條蚯蚓。這時馬路上有一泊一泊的洼,亮閃閃的,雨還在下著,手里的蚯蚓散發(fā)著腥氣。
那些研究所和醫(yī)院的孩子們也剛剛下學,他們打著漂亮的雨傘走在放學的路上,腳上穿閃亮的膠鞋,這些農(nóng)村孩子是沒有的。階級就是這樣產(chǎn)生了,小安現(xiàn)在想,中國人真是有著革命天賦的,天生就知道,打不均,斗不平。從小這種意識就有了。
小安跟在這些孩子們的后面,一群小孩突然快跑起來,一個個腳丫在馬路上啪嗒嗒濺起水花,這種水花里滿含了刺激與冒險,又隱秘又讓人興奮。他們快跑起來,把這一條條蚯蚓放進那些被他們稱為城里孩子的脖子里,接著便聽到這些城里的孩子發(fā)出一聲聲慘烈的尖叫聲,然后大家哄笑一片,男孩女孩都是,這驚叫聲在他們聽起來是美妙的。
小安驚呆了,她看著這一切,想,哦,原來這就是一次集體活動啊。她突然想起,以前在紙箱廠的大院里時,那個村子里的孩子也是以這樣的心態(tài)對她的,此時,小安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種不堪境地。她看著那幾個脖子里被放了蚯蚓的城里孩子,孤獨地在站在雨中號哭,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小安終于沒有那樣做,她扔掉了手里的那條蚯蚓,默默地扭頭回家了,就像當初與大院里的小春那次對峙一樣。
小安的走,突然讓這些村子里的孩子靜了一下。也許在心底里,他們也對這樣的做法挺心虛的,而小安遠去的背影讓這一群孩子不安了,雨霧中小安的背影仿佛~個問號,或是一個嘆號,空前地讓這個集體有了一種空白與質(zhì)疑。一個人小聲地罵一句:“神經(jīng)病小安……”接著所有人都罵起來。激起一個集體的不安是可想而知的,讓一個集體覺得自己做的事情缺少正確性更是沒有好處的。從這樣的小事上,小安開始了她人生的不合時宜。
那只是一群孩子的惡作劇,但小安離去的背景異常清晰地在雨霧中閃現(xiàn),她只是一個三年級的孩子,卻這樣清醒。小安一句話也沒有說地離開了,接著大家也不笑了,仿佛根本沒有什么可笑的了。大家都散開回家去了,心情也有點灰敗。小安重新被孤立了。再用一句話說,小安脫離了群眾。
在下雨的日子里,村子里的孩子仍舊會捉著蚯蚓去嚇那些城里孩子,小安再沒有參加過這種活動。村子里的孩子都是野孩子,他們什么樣的蟲沒見過,當他們發(fā)現(xiàn)和城里孩子的差別時,往往懷了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勁,不如你們,索性不如到底。其實這種活動的核心是一個叫自卑的東西,是兩個階級的對抗。有時不下雨時,出太陽了,大家一溜坐在村頭的幾塊樓板上曬太陽,突然兩個小孩罵起人來,雙方口沫橫飛,將自己剛剛學到的罵人術(shù)語快快吐出嘴來,大家一陣哄笑。罵人的卻得意起來,罵架的本事是要練的,不然三句就讓人家罵下陣來,最沒面子。
雨天里的活動進行了沒有多久,便遭到打擊。研究所和醫(yī)院的工會主席來找村長洽談。所有孩子都被父母揍一頓了事,孩子們哭得很委屈,他們喊道:“研究所的孩子笑話我了,說我穿的鞋露腳趾了?!?/p>
小安被孤立了很長時間,一個三年級的小女孩子還沒有那種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的勇氣,她總是很討好地跟在這個隊伍后面。還是希望可以融
于群眾這個海洋,集體漸漸開始重新接納了小安,大家開始跳皮筋,這時小安的笨又非常突兀地顯現(xiàn)了出來,這樣的笨是明麗耀眼的。小安總是跳得不好,會壞,所以跳時兩班人都不要小安,人家猜拳,贏一把挑一個人,挑到最后剩小安一個人,沒人要。小安很尷尬,臉漲得通紅。有心地好的會說,讓她當泡吧,(泡就是哪一家的都不是,但可以跟在人家后面跳,人家就當沒小安這個人,死了不救,活了不算。)厲害一點的就會說,不要她了。沒有人能體會到那種羞恥,那真的讓小安痛不欲生,接受別人的可憐,還要裝著沒事。于是小安開始加倍苦練跳皮筋,像當年苦練跳繩一樣,也開始在考試時為他們作弊,送答案,給他們寫作文,好獲得一點可憐的友情。
這是多么荒蕪的歲月啊。
漸漸的小安的臉上有了一種氣質(zhì),這是一種很獨特的氣質(zhì),孤獨,但又帶著與生俱來的一種類似驕傲的東西,有一點清冷,有一點不真切,這種混合氣質(zhì)在小安身上散發(fā)出來。
七
小學五年級時,班里有幾個留了好多級下來的學生,都屬于那種老大難的學生。有的男生個子比老師還高。
有一個叫劉允的學生,皮膚很白,眼睛里面總是溫情得跟水一樣的,頭發(fā)也總是稍稍有點長,站起來時縮著肩胛,不知為什么小安越看越覺得他惡心,因為總有一種不潔感。
劉允其實比這個班里的學生要大好幾歲,因為連著留了好幾級,才到了這個班。那時老師排《農(nóng)夫與金魚》的故事。還讓他在里面演了那個農(nóng)夫,小安則是演那個最后變成女皇的老婆,演另外兩個老婆的女孩子也是小安的村子里面的。這節(jié)目演完后,所有人便都笑劉允有三個老婆,劉允傻笑著,一點兒不感到難為情。
小安看到劉允總是感到淡淡的惡心,她不能扼制自己的這種感覺,盡管那時她也還是個孩子。
終于有一天,小安的感覺被進一步地證實。小安這時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個子迅速地長高起來,位子便被排到了最后。
劉允的位子也在最后,小安一轉(zhuǎn)身就可以看到他。有一天上音樂課,中午天氣很熱,大家都有點昏昏欲睡,小安在打了瞌睡的同時轉(zhuǎn)過頭來,這時她看到了一幕終生都覺得不潔的景象。劉允竟然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淫,那時小安還不明白這是在干什么,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這肯定是一種很猥瑣的行為,同時,她也開始真正害怕起劉允來。
人與人之間的恐懼傳達得是異常敏感的,劉允仿佛是感覺到小安這種隱秘的恐懼,不合群的孩子總是很容易被注意到的。在這個國家一個人不合群簡直就是危機四伏,可合了群,有些時候便變得愚蠢。
一天放學的路上,劉允和幾個孩子一起走,還有幾個女孩子,劉允裝著半開玩笑的樣子,手伸到了小安裙子旁邊的拉鏈旁,迅速地拉開了小安的拉鏈a別的女孩子還在嬉笑著,她們心里還沒有這種對性的防范,但小安是有的,她厲聲道:干什么?劉允愣了一下,接著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快步走向前去。
這件事小安對誰也沒有說過,只是覺得委屈,為什么單單是她,就是告訴了父母,父母可能也會罵她一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是中國人再明白不過的道理。
但小安真是害怕了,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向她壓過來。從這時起,她走路便變得異常小心,唯恐有什么人撲上來似的,一個人肯定要為她的不合群付出代價。
小安開始在自己的書包里裝一把小刀子,常常走著走著,她便悄悄地摸一下那把小刀,一摸著那把小刀她便不再緊張了,心稍微放松一下。她不能與父親說這些事,因為她還很害羞,不知如何開口,但她卻明白很實質(zhì)的恐懼。
在這種恐懼中,小安度過了一年的時間。
或許就是這些細小的微粒,使小安對這個村子一點感情都沒有。成年后的小安想,精神上的故鄉(xiāng)她是沒有的,這個村子就像是別人的村子,不是她小安的村子。
成年后的小安回到過村子,有一次碰到了劉允,這時的劉允沒比那時候高多少,看到小安,就很熱情地上來拍了一下小安的肩。小安轉(zhuǎn)過頭看到是劉允時,臉都白了,她厲聲道,干什么你?劉允愣在了那里。他永遠都不會想到,他的行為曾經(jīng)怎么樣地傷害了小安,使小安處在長久的恐懼中,而他早已把這些事情忘了個一干二凈,忘記確實是比記憶美好的。
小安厭惡這個人,她不能夠接受再和這個人禮貌似的來往,雖然大家當年都只是個孩子。
八
青春期是一個漂亮的名詞,這個時期是多么悱惻難言啊。這個時期彌漫著一種潮濕,一種微微的萌動與掙扎,一種不可告人的竊喜與恐慌,每個女孩和男孩在這時心里都有細密的通道,這些細密的通道又想讓人知道,又怕讓人知道。
一夜之間所有的女孩子都開始注意起自己的言行,不用橡皮筋扎頭發(fā)了,換成了漂亮的花手絹。正是一個阿姨頭上的花手絹成了小安的女性美最初的啟蒙。所有的女孩子最愛的都是梳頭發(fā),將烏黑的頭發(fā)梳出很多種樣式來。
小安是發(fā)育很早的孩子,在小學時已經(jīng)有了初潮。那時去參加一個夏令營,在這個夏令營里小安終于從一個女孩蛻變成一個少女。
那個漆黑的夜晚,夏令營在一個小學校里扎營,所有的人都睡在教室里。天微微地下著雨,小安提著手電筒去學校操場的另一邊上廁所,從教室去廁所要橫穿過整個操場,小安打著手電就這樣一步一步探過去。突然小安感到腳下傳來“咕”的一聲,慌忙打手電去照,這一照,嚇得小安跳起來,原來踩到一只癩蛤蟆。緊接著在自己的驚叫過后,小安感到下體一陣潮熱,她人生的第一次初潮來臨了。
操場在雨后布滿了癩蛤蟆,小安一路走過去,不停地聽到咕的一聲,在這一聲又一聲的咕里,在漆黑的夜幕下,小安蛻變成一個少女。
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那個晚上的初潮來臨后,小安第二天再去看鏡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龐已經(jīng)變得瑩潤了,昨天小安的臉上還帶著一個孩子的無措與慌亂,而今天小安的面龐忽然顯露出潤澤來。
初潮的來臨讓小安恐慌無比,整個的成長在很多恐慌與意外面前小安都是自己獨立度過的,這讓她有了一種奇怪的膽量。幸好和小安住在一起的女孩子有很多比小安大,小安便偷偷看著她們的做法處理了自己的初潮。這時小安才十歲。
從夏令營回到家時,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她很輕描淡寫地對母親說我也來月經(jīng)了。母親有點驚喜地看著小安。母親對初潮的解釋是,這是一個人血庫里多余的血給從那個地方排出來了。小安在很久以后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心里暗暗地想著母親的那些話,那時她還想,多余的血也可以從鼻孔流出來啊,干嗎非得從那地方流出來。
母親當然是知道的,只是小安在那個年代的孩子里實在是來得太早,母親不愿把真正的生理原因告訴小安,比如一個女孩子如果來了初潮便證明她的生理機能在向成熟走去,便可以懷孕了。母親試想了一下,向一個十歲的孩子講你要注意照料自己的身體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是個小女人了,會懷孕的,實在是難于啟齒的。
小安實在是早熟的孩子,在小學二年級時,小小的乳房已經(jīng)像個小花苞一樣,硬起來了,而且時時有點脹疼,父親帶小安去看了醫(yī)生,那是一個男醫(yī)生,小
安只是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那個男醫(yī)生讓小安解開上衣,小安想了許久,索性硬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這個環(huán)境里,你連羞恥心從小都要裝,都要壓抑著。
那個醫(yī)生在小安的胸前壓了又壓摸了又摸,小安裝著無所謂,但臉紅突如其來,一半臉上是無所謂的仿佛是什么也不懂的樣子,一半臉卻紅了。那個醫(yī)生摸了半天最后說,可能是休息不夠,要好好休息,注意營養(yǎng)。小安心里想:屁。
小安自始至終覺得自己的青春期沒被人尊重過,父母就像擺弄物件一樣擺弄著自己的孩子,他們一臉憐惜地看著孩子,卻做出一件又一件讓孩子尷尬的事情。
一個傍晚,小安和村子里的幾個孩子去看露天電影,不小心摔了一跤,街上剛剛下過雨,小安便滾得一身泥濘地回來了。母親那時懷著小安的妹妹,八個月的身孕,照樣身體敏捷,一把就操起掃帚摑了小安一下。
接著母親做了一個讓小安終生都不能忘記的事情,找來一個大澡盆,給小安洗澡,這是一個四合院,很多人都在院子里下涼,母親讓小安站在澡盆里,開始扒小安的衣服,小安扭捏起來,頭上急出了汗,心里是非常害怕的,怕母親在這么多人的地方要給她洗澡。
那個年齡的孩子太奇怪了,連對自己身體的害羞都是怕人知道的,非常矛盾。小安就這么扭啊扭啊,其實是想逃回屋子去。這時母親在小安光著的背上啪地來了一巴掌,巴掌上沾了水,拍在身上是異常響亮的。這啪的一聲只會吸引院子里的眼光,小安哭了,她徹底絕望了,只有又拿出自己的最后一招來,裝著無所謂的樣子,裝著一副壓根沒有開化的樣子來。
院子里的人有好幾個,對面的陰暗里,幾個堂哥便在那里打牌,這幾個堂哥只比小安大幾歲,而小安卻在這里赤身裸體地被母親按著洗澡。小安羞愧極了,恨不能撲上去咬母親一口。
母親用力地給小安搓著身子,陰暗里小安雪白的身體一閃一閃,對面幾個堂哥打牌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這樣的情景使小安一生都處在一種對自己身體過度緊張的狀態(tài),小安一生都不知該拿自己的身體怎么辦,怎么處置,充滿尷尬。
這時離小安第一次初潮的來臨,只有半年時間。小安小而結(jié)實的乳房在黑暗中微微顫著,小安只能任它顫著,心里卻是百感交集,羞憤難當,還要裝著什么事也沒有。
從這時候起,小安知道,自己這一生都無法和母親溝通,這個粗線條的實干女人永久地失去了與自己女兒溝通的機會。她們是太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一代,她們對待溫情的態(tài)度便是惡狠狠的,溫情在她們看來是軟弱的東西,她們一生都要抵抗軟弱,甚至在表達愛時也是惡狠狠的,她們接受的教育里沒有溫情這種情感,只能用另一種東西來表達。
成年以后,已步入暮年的母親常常想要和小安好好說幾句話,好好溝通一下,小安總是冷冷地應(yīng)付幾句,她習慣了獨立,習慣了決絕,她一想起這些與母親無法相通的細節(jié)就心涼無比。明明是一家人,卻像是從來不認識。最后母親還覺得委屈,怎么自己就生了這么一個冷血冷面冷熱不知的家伙。真是命苦。
九
上初中時,小安已經(jīng)是一個小姑娘了,身體隱秘的變化讓她透出一種皎潔的光韻來,身體仿佛被氣筒打起來一樣,總是處于一種脹鼓鼓的狀態(tài),這身體仿佛是另外一個人的,冷冷地不動聲色地悄悄變化著,只顧著自己的成型,壓根兒管不了思想和精神,還有舉止。
這個時期的孩子都整個有點不搭調(diào),沒有了孩子的稚嫩與可愛,又沒有少女的美好,完全是一副沒長開的小樹的樣子,舉止都與身體不諧調(diào),想要表現(xiàn)自己,又不知如何表現(xiàn)。不是過了,就是不及,最后很惶恐地收拾自己的外在形式,總之讓人非常不得心應(yīng)手,整天都在說很多傻話,干很多傻事,充滿懊惱。
小安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被父母揪住頭發(fā)在街上打,明明一臉的害羞和難為情,又實在是沒有辦法,一副橫豎就這一掛子的樣子。青春期多么悲哀啊。
很多年以后,小安對“早熟”這個詞語充滿戒備。她寧愿自己的孩子不要早熟,仿佛早熟是一只小獸似的。可以憑她控制,一旦自己的孩子早熟,小安便以最快的速度撲過去,摁住它。
這樣一想,小安自己就先打個冷戰(zhàn)。早熟是一件多么孤獨的事情。身體比思想早熟還好,不至于太危險,而思想如若比身體還早熟,這是尷尬的,這會讓你產(chǎn)生一種孤獨感,雖然形式上還在一個集體里。而思想與身體如若都早熟,這將是最危險的一種境況,像革命有了本錢。這便如一個麥田里,如若只是身體早熟,雖然長得高,但還是彎著腰與別的麥子打成一片。如若只是思想早熟,形式上還是打成一片,雖然實質(zhì)上有點孤獨,但是身體與思想如若都早熟的孩子,無疑便如結(jié)了碩大麥穗的麥子,又長得高大無比,一股子槍打出頭鳥的沒心沒肺的感覺。這下,隨便哪個人從這片麥田走過,都有可能摘了這個出頭鳥。
成年的小安深深明白,在這個環(huán)境里,最可怕的事情便是被孤立,而思想與身體的孤立讓一個人更具備了一份危險氣質(zhì),使一份危險變成三份。
所幸的是小安不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孩子,所以也沒干出過什么傻事,又把被孤立的時間全部用來看書了,這讓父母放心了一些。
小安是區(qū)屬第一名的成績,但卻上了一個很差的中學,因為那時候家里沒有太多的錢去給她交贊助費,分數(shù)再高也不能跨區(qū)域上學。這個中學在那幾年的名聲一直不太好,可以考上大學的人可以說是屈指可數(shù),幾乎年年剃光頭。小安和一大群孩子就是在這所學校里度過了讓人恐慌的青春期。
那個中學怎么樣差,小安一時半會也說不清,總有一種感覺,好像老師和學生都在混日子,都對對方?jīng)]有信任,每天都是強打了力氣來面對,唉,又一天啊。這不是單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但這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就是雙方都想要改變,也有點力窮。久了,誰對誰都很無奈,老師在講臺上瞪著白眼看學生,學生在底下亂作一團,起哄。
小安第一次走進這個學校,去看紅榜,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個,別人告訴她,她的成績是這個學校四個班里分數(shù)最高的一個。她還記得這個學校的老院長站在太陽底下一臉和藹地看著這一屆的新生,仿佛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這一屆新生的身上,指望他們能摘去四惡學校的爛名號。但這是徒勞的,很多年后,這個學校的壞名聲更是臭名遠揚。這個始終站在陽光下和藹微笑的老頭終于心冷而調(diào)走了。
這個學校的學生非常雜,有周邊地區(qū)農(nóng)村的孩子,這些孩子大都處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帶,家里有些錢,但又不是太有錢。還有便是個別工廠子弟學校和城里的好學校里上不下去的學生也會通過關(guān)系調(diào)到這里來。
這些孩子到這里來,都不是存心學習的,是混日子的,有的高年級的學生甚至和老師大打出手,甚是恐怖。
十
教室的門前有一棵很大的榆樹,使這個教室終年籠罩在陰涼之中。
教室的磚墻被刷成白色,門是天藍色的,掩映在那棵老榆樹下總是讓人覺得清涼。一班的班主任是個音樂老師,很文靜。有三四十歲的樣子,指導唱歌時總是要求同學們嘴里要像含了一包水一樣,學生想不清楚,含著包水還怎么唱歌呢?
這時MTV剛剛開始流行,港臺的流行音樂充斥著校園。學校門口賣各種明星貼畫的到處都是,班里有一個女生便有三個大筆記本貼滿了劉德華的貼畫。抄各種歌詞也成了時尚,同學們的本子上全是各種各樣的歌詞。
女孩子們開始流行穿健美褲,上面穿棉襖,黑色的健美褲到處都是,小安也有一條,但是咖啡色薄呢的,這就顯得稍微有點特別。藍色的棉襖,上面有黑色的套袖,黑色的袖上有淡雅的白色枝葉,顯得很素雅,其實小安只能這樣穿著。這時家里剛剛蓋完房子,還欠了別人很多錢,正是經(jīng)濟緊張的時候。這套衣服便是小安冬天里最好的一套衣服了。
初二時班里轉(zhuǎn)來了一個女生,是西影廠轉(zhuǎn)來的,在那里的子弟小學上不下去了,母親便把她轉(zhuǎn)到了這里,這個女生長得并不好看,但卻很會打扮,她的打扮迅速被班里的女生注意到了。因為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不同,她的穿戴便很洋氣,不管是穿什么,都有一種洋氣在里面。小安最初注意到的是她的襪子,她穿的襪子上面統(tǒng)統(tǒng)襪腰不高,且剛好在腳踝的部分綴了兩顆絨線球球,非??蓯邸;蛘呔Y一個蕾絲的蝴蝶結(jié),蝴蝶結(jié)上還有小小的珠子,非常漂亮,這是殷實家庭的象征。
小安倒不羨慕這個女孩子的穿著,卻非常羨慕這些小小的細節(jié)。她是沒有錢來買這些小東西,卻心靈手巧,回到家后,自己便動手在一些襪子上縫這些小飾物,有那么幾雙還真做得可以假亂真了。
有一次,這個女孩子看到了小安腳上的襪子,叫道,我也有一雙這樣的襪子,便上來看,小安怕了。慌忙就躲,她手往上一摸便知道那是小安自己做出來縫在上面的,小安的臉頓時紅了。
這個女孩子學習非常差,卻有一種無所謂的氣質(zhì),一點不為自己發(fā)愁。每天上課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還有罰站,這絲毫不影響她的情緒,她一邊罰站一邊和旁邊的男同學聊著天。這是一個心理素質(zhì)非常良好的女孩子。
小安的村子里還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引起小安的追隨,是一個同學的姐姐,她長得面如滿月,顧盼生輝,她只比小安大兩歲,便完全是一個姑娘了,身體也發(fā)育得非常豐滿。
在小學時,這個女孩子便被傳為這個村子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的漂亮是一種有內(nèi)在氣質(zhì)的,很親和力的漂亮,這種漂亮正是中國人所喜歡的那種。她的牙齒很白,一點不像她的家里人。因為知道自己的漂亮,于是她也愛打扮,雖然學習不是很好,但老師們也都喜歡她。再加上她很會說話,常常把老師都說得團團轉(zhuǎn),反而不顯得她有什么不足。
小安有一次在學校里看到她和一個物理老師在說話,那時她上初三。冬天的清晨,有薄薄的霧,她與一個剛剛分來的物理老師站在屋檐下,她穿了翠綠的棉襖,那老師個子低,在她的美麗前低下了頭,就顯得更低。她說著什么,那老師不停地點著頭,完全像是她是老師,而那老師倒像是學生了。
有幾次她的妹妹拉著小安去她家里,說好了給兩人梳頭,結(jié)果梳出來小安卻發(fā)現(xiàn)完全俗不可耐,是最最不適合自己的那種。這時小安才發(fā)現(xiàn),其實她一切的打扮是有一種艷俗在里面的。倒不如自己班里的那個女孩子來得自由與輕巧,她的漂亮也就帶了一種橫沖直撞,不講道理的蠻勁,先征服了再說,很有表象張力。
美麗卻是真的,青春期的美麗就更加動人心魄,有了逼人的感覺。那一年夏天,小安還有這個女孩子和她的妹妹一起去游泳,游泳是在一個研究所的游泳池里,對外開放但票價很貴,小安只能一兩個星期去一次。只有在這里,才能感覺到她們和城里孩子是沒有區(qū)別的。她記得在游泳池里當她們一走進去時,人們的目光便都注意了那個女孩子,她很白,豐腴的皮膚充滿了光彩,簡直有點奪目了,她的漂亮是帶了聲勢的。
在水下潛水時,小安在水底看著她,她的頭發(fā)四散漂浮著,水草般漫舞。她的眼睛閉著,因在學潛水,懷著一種怯懦,又有一種驚喜,便使她更加可愛了。池水是微綠的,不停有小泡泡冒上來,那個女孩子的兩只手輕輕撐開,皮膚在微綠的水里幾近透明,卻又充滿質(zhì)感,不是那種脆弱的透明。真是美極了,小安在水里看著她。都想上去吻她一下了。
成年后的小安想,她的美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種無邪,甚至是有點蠢笨的,反而讓她更加動人了。
這個女孩子初中畢業(yè)便不上學了,因是知道自己上了也是白上的,還不如不上。她這樣的果斷讓人吃驚,她并不像小安想得那樣簡單,她早已開始謀劃自己的未來了。
一年后,這個女孩子得了一場腸胃炎,住了一次醫(yī)院,但認識了一個廣東的男人。很迅速的,沒有幾個月,便跟著這個男人去廣州了,迅速得讓人吃驚。再兩年后,便送回來一個孩子,說是她的女兒,送回給她的父母帶著,她卻是連這個村子都不回了,連過年都很少回過。這個村子里的人沒有想到,最漂亮的女孩子便以這樣的方式嫁出去了。人們甚至都沒有見過那個男人。
又過了幾年,聽說她又離婚了,但這也是不得而知的。這個地方有一點能力的女孩子都想為自己尋找一條出路,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人們很少再見到這個女孩子,仿佛是從這個村子里消失掉了一樣。
成年后的小安有一次回家碰到了這個女孩子,她已不認得小安了。聽說她與人合作開了一個美容美發(fā)廳,她還是很年輕的,并不顯得怎樣老,但已變得非常平庸,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邊上卻綴了無數(shù)閃亮的珠子和片片,上身是橘色花紋的衣服,有點閃光,她的身體仍舊是豐腴的,但毫無生氣。戴了一副碩大的墨鏡,看不見眼睛,一走過去便迅速融進人海里。兒時那無邪的奪目之美再也不見了。
十一
A老師是那所中學給小安留下的唯一美好的記憶吧,多年后,A老師把小安心里的這點明媚的記憶毀了,這些記憶在坍塌時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小安在那間宿舍里流下了清冷的眼淚。
小安一直記著在初二的一個清晨,是秋天,稍稍有點霧氣,從教室的門望出去還有點氤氳的感覺,教室外的榆樹葉落了一地,一踩便咔嚓咔嚓作響。早晨,同學們把那些榆樹葉子掃在一起,點燃燒了,這會兒火已經(jīng)滅了,裊裊地升著青煙。
這時,A老師走進了教室,A老師比較清瘦,臉很白,戴一副金邊眼鏡,眼波很平穩(wěn)地流動著,微微有點脫發(fā)。
A老師上課很愛給同學們講故事,講了很多別的老師不會講的故事,講外國的多一些。A老師是歷史系畢業(yè)的,但在學校卻開始教語文,但A老師不怕,除了數(shù)學與化學A老師大約教不了之外,別的A老師什么都能教。經(jīng)常能在A老師的課堂上聽到學生們哈哈大笑,A老師卻不笑,悄悄地抿了嘴唇。
小安那時已經(jīng)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女孩子了,看了很多雜書,什么書都看。A老師的講課方式完全是一種小安沒有見過的方式。A老師不備課,不帶教學提綱,還在課堂上唱歌,A老師更不總結(jié)中心思想。中心思想啊,想想看,A老師連中心思想都不總結(jié),多么有魄力。
小安和這些孩子們已經(jīng)習慣了從小到大總結(jié)每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猛地來一個A老師,這些孩子們到不知該怎么辦了。很久以后,小安上夜大時,聽一個文學教授講文學概論時說,真正的文學作品是沒有
中心思想的,這是教條,生活有什么中心思想……小安便在這個課堂上發(fā)起呆來,她想起了A老師。
那時的A老師是非常儒雅的,引經(jīng)據(jù)典,還有漂亮的手勢,這一切讓小安崇拜極了。A老師確實是沒有中心思想的,A老師的課也是沒有中心話題的。魯迅的文章里有一句話,說到捉蝦,A老師便這么一拐就拐跑了,拐到如何去捉蝦了。A老師在課堂上大談屠格涅夫,大談陀斯妥耶夫斯基,還有海明威,A老師最喜歡海明威,A老師是這樣說老海的,A老師說,海明威是誰?海明威就代表雄性,雄性意識!底下的孩子們只要一聽到“性”這個字就開始騷動不安,一臉潮紅了。一些男同學們興奮無比地在臺下起哄,一節(jié)課下來,同學老師皆是歡喜無比,一臉興奮。
這樣的情形在這個學校來說,實在是少見的。一些男同學跟著A老師還要熱烈地討論下去,A老師驕傲地一邊向前走一邊將兩手背在身后。其實回過頭來,這些學生們一想,一節(jié)課講了什么呢?其實什么也沒講,但又仿佛講了很多,讓人興奮。
A老師在講臺上打著漂亮的手勢,仿佛一條淡金的線在A老師的手掌所到之處悄悄劃過,小安都有點著迷。A老師看到小安在課堂上偷偷看小說,走過來時,小安咚地一聲把小說捅進書屜里,A老師悄悄抿嘴一笑,輕輕地從小安的身邊走過去,只微微側(cè)一下頭,這下小安仿佛與A老師有了共同的小秘密一樣,不由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小安是這些孩子里看書最多的,A老師在課堂上常常會問一些百科知識類的問題,一般這類問題都是小安回答出來的。比如A老師會問,尼克松是因為什么事情下臺的,小安便坐在座位上靜靜地說:水門事件。而這時大多的孩子還不知水門事件是什么。A老師再問二戰(zhàn)中使用最多的戰(zhàn)斗機是什么呢?小安又靜靜地回答:F14戰(zhàn)斗機。這課仿佛就成了A老師與小安的一問一答課。兩人靜靜地略過所有人的目光,聽講。
那個時候小安永遠都不明白,這是一種多么危險的狀態(tài),是多么自絕于人民的狀態(tài)。
A老師馬上開始喜歡小安,而且表現(xiàn)得很大方,就是老師對學生的大方,A老師才不在意別的女同學的醋勁兒呢,A老師覺得,好的就是好的。
小安寫了一篇文章,A老師給小安的文章打了二百分。讓這個學校的孩子與老師都有點迷亂了,作文打個九十八分了不起了,最多一百分,現(xiàn)在出了個二百分。那是不是還可以有三百分,四百分?什么程度是極限?
當所有孩子與老師露出這種表情時,A老師是不屑的,露出一股子世界大無邊的感覺來。A老師不解釋,A老師背著手走過學校的走廊絲毫不顧別的老師的眼光。A老師心里在惡狠狠地想:去他媽的解釋!
小安實在是少有的女孩子,這種情景如若是別的女孩子不知要高興上幾天了,但小安沒有。小安的驕傲是不露聲色的,這是一種天生的東西,越是驕傲便越要壓。小安在與人的交往中是笨拙得讓人吃驚的,但在這種事情上的小安卻有一種天分。
她好像沒事人一樣,在心理上她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小安的作文本在年級組的四個班級之間被朗讀并傳閱了一遍。這下,整個年級組的人都知道小安了,但小安仍舊是靜靜地走過學校的操場,靜靜地走過學校的走廊。
A老師越來越相信小安,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小安做,甚至于整個年級組的語文考卷都交給小安來改,小安很驚慌失措,這如何是好,批改別人的試卷也就罷了,卻連自己的試卷也自己來批,這是不太好的,十三歲的小安已經(jīng)懂得了適可而止。她問A老師:“A老師,我自己的試卷我也自己批?”A老師正在辦公室里忙著擦自己的舊自行車,A老師頭都沒有抬地說:“啊?!?/p>
小安在桌子前沉默了,許久都不說話。最后A老師感到了一點不同,從車子上抬起頭,笑了,額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說:“別那么當真的,不就是個分數(shù)嗎,別那么嚴肅,你看我就不喜歡看見你太嚴肅的樣子,苦大仇深似的?!盇老師說對了,他A老師就是不嚴肅。A老師最后又給小安下了一句定語:“你放心改吧,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教他們了?!?/p>
那個夏天,小安家的新房剛剛蓋好,窗戶的玻璃還沒有安上,小安在二樓的廚房批改一個年級組的語文試卷,從窗戶望出去,可以望到一片玉米正在茁壯成長。每批到一個人時,小安眼里便會浮想起這個人的面容。
小安在一個午后批完了所有的試卷,那時學校已經(jīng)放暑假了,小安騎著自行車,來到學校。
走進辦公室,那個辦公室里只有A老師一個人在看書,陽光從辦公室墻上的小天窗里斜射進來一塊,正好那一塊就投在A老師的辦公桌上,A老師的頭在那方陽光外,而手和書卻在那方陽光里。A老師的眼鏡靜悄悄地反射著午后的陽光,他沉浸在那本書里。
A老師有一種別樣的純潔,仿佛不是這個學校里的人,是不知從哪個地方來到這個地方的一個行者,仿佛隨時都會站起來將那本書加在腋下離開一樣,小安在這樣的時刻便多了一種對A老師的憐惜。其實小安很清楚,A老師因為自己的性格并不在這個學校里吃香,往往還是所有人打擊的對象。是啊,憑什么你一天在課堂上嬉笑怒罵,憑什么你海闊天空扯一番,憑什么你打作文分數(shù)可以打二百分,這讓我們以后還怎么打分?
小安把試卷放在桌子上,然后退回來,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A老師還是沉浸在那本好書里,過了一會兒,仿佛一個章節(jié)看完了,A老師眼睛一掃,看到了桌上的試卷,A老師這時抬起頭來看小安。這一看,A老師完全有了一種心疼的感覺。小安縮在一個角落里,孩子樣地坐在一個椅子上,穿著碎花的襯衫,再縮起肩膀坐在那里,顯得更是瘦小,兩只眼睛潔凈地看著,很無辜地正視著A老師的眼睛。小安給A老師一切的感覺就是小,小到精致,很多東西一小便看不清,但小安的小是一種明朗的小,兩只小眼睛清澈地看著,靜得沒有一絲雜念,看得久便生出一股子雋永了。
A老師突然莫名地有點感動了,他走到小安的面前說:“干什么縮在這里半天不說話,小老鼠一樣的。”小安微微一笑說:“看你在看書,等你看完再說。卷子都批完了,你看一下合適不,不合適的再改改。”小安說出的這些話,有時完全讓A老師陷入一種迷惑,在一瞬間他覺得這個孩子和他一樣大,她說的話這樣成熟得體,這樣自然,A老師和很多女老師說話也不至于如此。但一瞬間,小安仿佛又縮回成一個小孩子,她說:“A老師,我以后不再改卷子了,讓別人知道了,老覺得我給自己打高分了?!笨?,這孩子氣的話又回來了。A老師惆悵地笑了一下。
A老師那時多么希望小安已經(jīng)很大很大,他可以和她說很多話,說一些在這個學校里和別人說不了的話。A老師在陽光里看著在暗處的小安,微微笑了一下說:“多看點好書,知道不?”小安點點頭。出辦公室門時,小安的身子一扭,從門縫里出去,顯出一個少女姣好的體形來,A老師看著小安說:“你啊……”
小安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你啊是什么意思,小安不清楚,但她隱隱地從這你啊里聽出一種甜蜜來。走出辦公室時,A老師從辦公室攆出來,借給小安一本巴爾扎克的書,叫《夏蓓將軍》。其實A老師借給
小安的一些書,小安是不喜歡看的,但小安想,A老師給的書,一定都是好的,值得一看的。
小安開始悄悄地盼望著能夠時時碰到A老師。這樣一想,真的就仿佛時時可以碰到了。上學的路上,課間操的時候,總是在某個地方兩人不期而遇了。小安對A老師的崇拜連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特別想要見到他,但見了卻也并不想說話或者在一起,只是想要看到他。這樣A老師一切的細節(jié)小安便都注意到了。
A老師有個四歲的女兒,那是個白白嫩嫩的小女孩。A老師的父母家在社會科學院,A老師的妻子是個個子很高的女人,臉很長,喜歡穿毛皮大衣。是一個醫(yī)院的藥劑師。小安和班里的同學一起給A老師家搬過一次煤,A老師的家住在五樓。那是一個冬天,一個冬天的煤小安和同學們一起給A老師搬上樓去了,A老師謝謝大家給大家洗了梨子吃。淡黃的梨子拿在小安的手上,小安的凍瘡卻裂了一道口子,慢慢滲出了血,在淡黃色的梨子映襯下顯得格外顯眼。A老師看見了,仿佛是眼里閃過一絲痛憐的表情。他拿了藥,然后將小安的手拿到臺燈下,一點一點上藥,別的同學都在屋里,A老師在燈下顰著眉毛。小安的手都能感到A老師呼出來的淡淡的氣息,別的同學都在咔嚓咔嚓大口吃著梨子,汁水四濺開來。小安的心在這一片咔嚓聲中莫名地跳起來……A老師緩緩抬起眼睛看了一下小安,只一眼,小安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突然覺得這些同學其實都是她與A老師的陪襯,這里只有她與A老師,他們只是一群吃梨子的同學。
這時,小安與同學們聽到高跟鞋的嗒嗒聲,一個身材頎長的女人出現(xiàn)在了A老師的家里,這是A老師的妻子。這個女人不但高且瑰麗,如一展華麗的屏風一樣就移過來了。眼簾稍稍向下搭著,然后向同學們笑了笑,就進屋子洗菜做飯了,同學們紛紛起身告別,A老師送同學們到樓下,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樓梯間的燈已經(jīng)開了。小安走在最后,A老師看著小安走出樓門時說:“小安,小心手?!毙“猜牭搅?,頭也沒有回,只微微地側(cè)了一下頭。
小安自始至終也說不清楚自己對A老師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有時她覺得她莫名地可憐A老師,可憐他的懷才不遇,還有生不逢時。像A老師這樣的人該去干什么呢?不該是在這個學校里做一個被很多人不喜歡的老師。那他到底該去干什么呢?小安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覺得他在這個學校是屈才的。A老師常常一個人走在學校的走廊里微微向前躬著一點腰,身子微微向前探著。在冬天時,天是灰暗的,再稍稍刮點冷風,走廊邊上灰暗的樹也給A老師的出現(xiàn)做了背景,這樣打遠處一看,A老師的背影莫名地就有了一種滄桑感,一種生不逢時的錯位。小安從遠處看著,簡直鼻子都有點酸了。
小安莫名地想,A老師啊,太不容易了。
十二
楊老師是一個老頭,笑瞇瞇的,戴一副茶色眼鏡遮了大半個臉,沒事了就找班里幾個女孩子談話,先是笑瞇瞇的,再然后突然臉色一變,說,老實交代,心里都想什么了。楊老師叫來的幾個女孩子都是在班里長得還算好看的,早戀問題,對楊老師來說簡直就像是一團誘人的火,楊老師不碰都不行。楊老師很響亮地吮一口濃茶,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站在他面前的一排女孩子說:“啊,一天娃娃家,年紀輕輕的,一天腦子里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學習啊……”完了以后再拿一個木頭的三角板在這些女孩子的屁股上一人打兩下子,很象征性地。
是啊,楊老師太愛這些孩子們了,太擔心這些孩子們了,可不能有個什么閃失了。楊老師沒事時一邊喝著濃茶一邊看著這些身材姣好的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女孩子們,感慨萬分地搖著頭。
楊老師最喜歡干的事情便是一個一個找這些女孩子談心了,自己的眼睛在茶色的眼鏡片后瞇成了一朵花,女孩子們被楊老師問得莫名其妙,最后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楊老師巴不得鉆到這些女孩子的心里去看一看,看看她們都在想什么,把每一個縫隙都給搞清楚了,誰知道這些女孩子心里的這些小縫隙都藏了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呢?楊老師想。
這樣一來,楊來師便覺得自己的工作特別累,花白的大背頭梳得一絲不茍。女孩子們都在下面學著楊老師的口氣說:唉,這些女孩子可怎么辦呢?我真是要操心死了啊。然后大家一起哄笑起來。
不知怎么的,小安成了楊老師頻頻傳訊的對象,有時連小安自己都莫名其妙了,我到底和誰怎么了?楊老師語重心長地對小安說,你這樣子怎么辦呢?小安納悶了,說我這樣子怎么了?楊老師眉毛一聳說,一個小女孩子家,腦子里成天在胡思亂想什么呢?
小安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這樣,便開始沉默,小安越是沉默,楊老師便越是覺得小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傳訊小安,這樣,小安每天都要到教導處的辦公室例行匯報一下工作。
每次小安從辦公室里出來,楊老師都憂患無窮地感嘆道,思想工作不能不抓啊,這些孩子處在這么危險的邊沿啊。
成年后的小安每每想起楊老師,覺得楊老師真是可愛的。
十三
女孩們的胸脯都脹起來了,隱隱作痛,這是青春期的通病,有壞的男生知道了這一點,和女孩子打架時專揀這樣的地方推推搡搡。女孩們的臉龐也豐潤起來了,春天的雨下過幾遍后更是瑩潤了。不管是長得漂亮的不漂亮的臉上都有一層淡淡的光暈,柔和而誘人。女孩們一個個突然變得有心事了,常常三三兩兩的在一起低聲細語。
班長尚靜是個顴骨略高的女孩子,辮子很長,烏黑油亮,仿佛生來就有一種領(lǐng)導風范,很傳統(tǒng)的領(lǐng)導風范,讓尚靜站在講臺上指導大家早讀,尚靜從來不會有一種局促的感覺,仿佛那講臺就是自己家里一樣,有時累了,還像老師一樣將一只手撐在講桌上。更有一次,尚靜感冒了,沒有精神,于是整個身子便斜靠在講桌上,那種坦然自若和一個在講臺上站了幾十年的老師一般無二,在這一瞬間,小安發(fā)現(xiàn),自己莫名地崇拜起尚靜來,仿佛她和這些女孩子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人一樣。
楊老師是非常喜歡尚靜的,沒事了便把尚靜掛在口上。這樣尚靜在女孩子里便擁有了一種無形的權(quán)威。小安在女孩子里也是有權(quán)威的,這種權(quán)威是看不見的。小安比這些女孩子看上去好像成熟得體許多,又學識多,再加上長相清冷,這就加分不少了。小安的桌肚里常年有A老師借給她的書,這些書,別的女孩子拿來了也看不懂,只有翻兩翻,再沖小安翻兩翻眼睛,略帶醋意地把書扔回來。
隨著書丟過來的還有一句話:“誰能和小安比啊,小安可是A老師的紅人呢,人家借的書都是A老師親自送來的呢。”小安聽了這些話,并不言語。小安的不合群也是出了名的,叫我了我就和你一起,不叫了我自己忙我自己的,可正是這種對孤立的漠然態(tài)度反而有時讓小安平添了一種優(yōu)雅的姿態(tài),讓別的女孩子更是妒火中燒了。
其實真正知道的人明白,那是小安不會,小安天生的交際盲,與人交往起來,一根筋,別人都轉(zhuǎn)了三個彎了,她還在這兒貓著腰一條道上使勁呢,表面上看起來又仿佛是一個心機重重的人,母親常說小安一點心計全長臉上了,里面整個就是不毛之地。說歸
說,小安也懶得去理睬。母親時常想,小安臉上這股子清冷的感覺也不知從哪里來的,打從娘胎里出來好像就這樣。有時一句話碰過來,清冷得連母親都一怔,這,如何是好。母親想,這孩子,這一生是要吃苦的,心再熱臉兒先熱不起來,中國人嘛,就講究個臉熱。自己家這樣的平民家庭,卻出了一個面相清冷得不行的女孩子,沒有來由的啊。
小安清冷也就罷了,伴著清冷還露出一股子嫌惡的表情來。甚至表現(xiàn)在楊老師在問小安是不是腦子里在想什么花花事情的時候,小安也露出這樣一種表情來,小安眼睛微微一斜,再回過來,把唇一咬,不吭聲了,是不屑于回答。
這幾個連貫的表情幾乎激怒了楊老師,怎么十三四歲的一個少女可以有這樣的表情,這樣復雜的表情怎么得了。從哪學來的,這甚至讓楊老師有點惶恐了,我一個在教育戰(zhàn)線上工作了幾十年的老革命,怎樣的火眼金睛,讓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把我給藐視了?
楊老師的無名火冒出來了,手里抽過來那把三角板就往小安腿上摑了一下,小安那種嫌惡的表情又出來了。仿佛和你說不通。她臉上不是痛的表情,反而是對這三角板的一副嫌惡的表情。仿佛這三角板莫名地玷污了她一樣,一瞬間,楊老師便泄氣了。看著小安離開辦公室,突然猛地一悟,我和這么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較什么勁呢?楊老師后悔了,雖然他摑了小安一下,但他覺得自己卻敗下陣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用表情便把楊老師打敗了。
楊老師錯了,小安根本沒想什么早戀的事,小安的心多高啊,這一個年級組的人拉出來過一遍,小安也沒把誰放在眼里,倒不是小安不想,壓根是沒這個資源。這些男生在小安眼里通通是幼稚而粗俗的。楊老師曾經(jīng)問過小安是不是在和某某關(guān)系密切,每說一個,小安嫌惡的表情就又出來了,這樣的猜謎語倒讓楊老師看起來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楊老師實在是搞不懂小安了,他想,這女孩子明明是一天腦子里在想事情的,心又沒往學習上用,成績一直是那樣的不上不下,可卻又沒什么蛛絲馬跡,這讓楊老師很痛苦。這女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呢?楊老師所有空閑的逆反心理全讓這孩子給調(diào)動起來了。
班里所有的女孩子都被楊老師叫去過了一遍。叫方茹的女孩子是坐在小安前面的,太胖,又不是那種圓潤的胖,有一種惡勁。肉是橫的,大大的眼睛在臉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起話來,總像是鼻子里窩了一泡鼻涕似的。方茹向楊老師告密說,小安上課都在看小說,楊老師帶了人就來搜了,小說是搜出來了。但卻是A老師借給小安的小說。
楊老師為了這本A老師借給小安的小說與A老師進行了一次很嚴肅的談話。據(jù)說那次談話最后以爭吵為告終。
楊老師與A老師的談話自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楊老師最后橫著眉毛,一臉正義凜然地喊道:“這樣的書怎么是一個初中孩子該看的書呢?”楊老師正義凜然的表情過后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辦公室的天窗上有陽光射下來,那道光直射下來投在地上,有灰塵在這道光柱里飛啊飛的。楊老師與A老師站在這道光柱的兩旁,相互看著對方,然后A老師微微地笑了。楊老師想,你A老師讓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看那樣的書,你是什么意思?A老師也久久看著楊老師,想,一本名著,你說是什么意思?
叫方茹的女孩子常常拿著書在教室外截住A老師,向A老師問問題,A老師一臉煩躁。遠處楊老師看著方茹露出了笑容。方茹在冬天穿著紫紅色的大衣,那大衣如同捆在她的身上一樣,勒得任人看了都要喘氣,方茹拿著一本書來到小安的桌子旁問小安,很謙遜的樣子,小安,這個小說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小安看看那本書,名字是《前夜》,這是屠格涅夫的,小安愕然了。方茹渾身有一種笨,但眼睛卻是嫵媚而有神的,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小安,小安在黑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自己變得那樣小,表情是惶恐的。小安回答不上來方茹的問題。最后方茹收起她漂亮的眼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小安在那眼皮收下時,看到了一種輕蔑的表情。
方茹這樣老實的一心向著學習的孩子是楊老師最喜歡的了,要是所有的女孩們都像方茹這樣,這該多省心啊。
楊老師有時被自己對這些女孩子們的操心都要感動了,她們一個個多么美好啊,她們可千萬不要出什么事啊。楊老師對女孩子的關(guān)心,常常讓男同學們憤憤然起來,他們在課堂上一邊哄笑著,一邊沖楊老師喊:“哎呀楊老師,男女不平等啊,我們是第三世界的人啊,我們是可憐的秧苗,想要得到你陽光的普照。”
楊老師在課堂上微微地笑了,眼睛藏在茶色的眼鏡片后,這樣的話,楊老師是喜歡聽的,有這么多人需要我啊,楊老師想。慢慢地,楊老師在講臺上的笑容就有點得意了。
楊老師在講臺上叫到方茹回答問題時,總是笑瞇瞇的,一張臉像被太陽曬久了的糖一樣快要溶化了。叫到別的他不喜歡的同學時,楊老師則猛然間將一張臉弄得惡氣沖沖,如同瞬間被充了氣一樣,看得久了,這表情就像一個皮囊一充氣一放氣的感覺。叫到小安回答問題時,楊老師則是慎重的,是留待查看的表情。
楊老師永遠不會想到,在N多年以后,小安已經(jīng)工作了,接到了一封方茹的來信。
小安與方茹離開學校后就沒有再聯(lián)系過。她不知道,方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地址的。這封信,讓小安太吃驚了。方茹在信里坦白地記錄了,十四歲的自己怎么愛A老師愛得要發(fā)狂,對小安的嫉妒已經(jīng)到了快要吞了自己的地步。
方茹在信里坦露了自己如何每次去翻小安的桌肚時,看到A老師借給了小安什么書,她便到學校的圖書館或者外面的書店去找來,她也讀了,小安所讀過的書方茹都讀過?!八械囊磺卸际菫榱艘餉老師的注意,但,A老師始終也沒有注意過我,甚至到我要升入高中時,他不再教我們時,他連我的名字也記不住。而我是怎樣地愛過他啊,我每次看那些書時,眼里浮現(xiàn)的都是A老師的影子,他在講臺上講課時的樣子?!狈饺阍谛爬镎f道。
小安捏著這封信坐在太陽里陷入一種遐想,小安已經(jīng)上班好幾年,而A老師已經(jīng)去了國外。方茹的來信,讓小安覺得她仿佛在將一種沉重卸在小安這里,從此她可以輕松上路了。某一瞬間,小安覺得方茹是可憐的,她背著包袱走了多久,才打算講給小安聽呢?
多年后,小安在街上遇到了方茹,但她并沒有上去相認,她知道相認只會引來一次尷尬。只是遠遠地看著,看著方茹推著一輛童車走過街頭,在一個賣豆腐腦的攤子前停下來,給自己的孩子買一碗豆腐腦,汽車轟隆隆開過,方茹坐一個方凳在那里緩慢地給孩子喂著。這時她已經(jīng)沒有了少女時候的胖,只是肩縮得更厲害了。
又一個夏天到來時,小安就要初三畢業(yè)了。這個時候A老師正在努力活動從這個學校調(diào)出去。
小安希望A老師離開這個地方,一想到A老師離開這個地方她的心猛然間就會有一種空白,無法比擬。但小安清醒地知道,這并不是愛戀。
A老師一天比一天顯得力不從心,在這個學校里一天比一天顯得在熬日子。一個星期三的午后,A老師在學校的走廊里碰到了小安,他叫住小安,小安跟著A老師走進了教室。A老師走在前面,小安跟在后
面,這時正是五月,走廊邊上的梧桐樹開滿了花,像個小喇叭,那種淡紫色的花過不了幾天便變得臟乎乎的,散發(fā)出一種嗆鼻的味道來。
陽光從樹葉間斑駁地投在A老師的身上,A老師低著頭,手背在后面。走到辦公室里,這個辦公室很小,等A老師轉(zhuǎn)過身來時,就更顯得局促了。A老師看著小安,說:“小安,我就要離開這個學校了,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要離開這個學校了,我在這里待夠了。”說這話時A老師有一種解氣的感覺。
小安站在那里看著A老師,他的臉上有一種莫名的哀傷,仿佛這些話A老師只有對著她才可以說出來似的。小安感動了。
A老師的袖子上有一處脫了線,線頭長拉拉地掛出來,小安更加覺得A老師的可憐。同時,也覺得自己這樣重要,A老師才會講這樣的話給自己聽。A老師最后看著小安說:“小安,老師以后會給你寫信的,好嗎?”小安從A老師的話里讀到一種仿佛他離開這個學校,讓小安一個人在這里,是不忍心的,這種不忍心又不是感情,仿佛這個環(huán)境太差了,不能夠放心似的。在這一瞬間,小安想起來,A老師曾經(jīng)給幾個孩子的父母說過,讓他們最好把自己的孩子轉(zhuǎn)到別的學校里去,言外之意便是這個學校實在是太差了。在這一瞬間,小安有了一種度人的感覺,她想A老師離開這個學校去奔一個光明的希望,她是高興的。至于她自己,她從來沒有想過。
從辦公室里出來時,A老師在小安的身后說:“我一定會寫信給你的?!倍嗄旰螅“蚕肫疬@句話,才讀懂A老師曾經(jīng)是怎樣不舍,A老師知道小安留在這個學校里是要被毀了的。
果然,小安考完初三畢業(yè)考試后,A老師調(diào)走了。從此小安再也沒有見過A老師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出現(xiàn)在學校里。小安升入了這個學校的高中。
一天,下完早操的時候,小安卻看到A老師仍舊騎著那輛舊的自行車。他和一個老師在說話,上課鈴聲已經(jīng)打響了,小安朝那邊望了望,走進了教室。A老師遠遠地也朝這邊望了望,繼續(xù)和那個老師說著話。清晨的薄霧在空氣中浮動著,A老師透過薄霧看著小安進了教室。
小安下課時,A老師已經(jīng)走掉了。小安莫名地有些失落。半個月后,她收到了A老師寄來的一封信。當班里的同學將信交給小安時,眼里充滿了羨慕,小安像一個成年人那樣接到了一封來信,而這時有一些女孩子連自己的辮子還梳不到一起呢。
A老師的鋼筆字寫得真是漂亮,小安看出來,他為了讓自己可以看懂這些字,故意將寫得很潦草的字寫得認真些。A老師說,他已經(jīng)調(diào)去了電視臺工作,A老師在信里說,希望小安好好學習,多看好書,爭取以后可以考一個好的學校。離開這個地方。
A老師的這封來信,仿佛一束陽光似的照在了小安的生活里,那個時候,小安的父母忙于生計,根本沒有時間和小安多說一句話,小安就像一個游魂一樣,上學下學,老師們也漸漸喪失了信心,講課多是敷衍,像背書一樣的。有時背著背著,底下嗡嗡聲一片,老師嘆口氣,繼續(xù)往下背。
小安看不清未來,不能想,一想自己先把自己打敗了,考大學?這個學校好些年沒考上過一個了。而且自己還不是學得最好的,這樣一想,越發(fā)覺得不知走向何處。
幾乎每個星期放學都可以看到學校門口有人在打群架。青春期的性焦慮讓每一個男孩子的精力非常剩余,這樣剩余的精力怎么辦?只有以打群架告終。
小安在學校門口看著幾雙碩大無比的皮鞋踢在一個人的頭上身上,漸漸地那個人像貓一樣地蜷在地上,慢慢冷去。這些人哄一聲散開來,飛快地跳上自行車揚長而去。那個躺在地上的人的血和泥和在一起,又沾在臉上,那個人的手漸漸伸展開來,這一幕簡直太可怕了。從那以后,小安更加覺得這所學校陌生,她看見誰都感覺是陌生的。
A老師離這個學校已經(jīng)很遠很遠了,A老師在信上要求小安回信給自己。小安沒有回,懷了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因為差反而不愿見人,盡管A老師在信里好幾次對小安說,所有的這一切并不是她自己造成的。
A老師那時在信里說:“小安,你不明白,這個環(huán)境,這個很大的你看不到邊的環(huán)境有時是多么可怕,你不明白的,但,這并不是你的錯?!盇老師仿佛很了解小安似的,小安那時候不明白,A老師所說的這個環(huán)境是什么。在小安看來,A老師仿佛是參透了天機一樣,這樣秘而不宣,這樣帶著一種使命來搭救自己似的。
可這一切不足以說服小安,小安覺得這個樣子不是自己想要的,可她卻又確實無力改變。她告誡自己要讀書,可是一到上課,小安的腦子便一片茫然,學習仿佛一塊干巴巴的面包,像一個古怪的城堡,小安一天比一天孤僻,一天比一天說的話少。
小安一封信也沒有給A老師回過,她不知道向A老師說什么,說自己過得好或者不好,都不是那么回事。
N多年以后,A老師再見到小安時,說他一定要把小安帶到國外去,小安才發(fā)現(xiàn),A老師曾對自己懷了怎樣的拯救之心。
A老師寫給小安的幾封信,小安一直留著,夾在幾本書里。她在心底里有一種感覺是想要刻意地割斷與A老師的聯(lián)系的。隱隱地有一種就讓我這樣陷落下去吧。沒有人知道,少女時的小安是絕望的,絕望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上學就像是形式主義一樣。她多么希望有一個人可以把她從這里拯救出去,她在這里感覺說不出話,無法大笑,無法有表情。
少女小安開始脫頭發(fā),每天清晨,一梳頭,手里便攥滿了頭發(fā),自己都懷疑頭發(fā)這樣掉下去,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禿子。小安清晨梳頭時,看著自己手上的頭發(fā)表情是冷漠的,感到一種無能為力,連關(guān)心自己的熱情都快沒有了。
終于有一天,小安鼓起了勇氣對自己的母親說:“媽,我在掉頭發(fā)。”成年后小安回憶起來,母親在回答這句話時是一種不耐煩的感覺,或許她正在因什么事煩心著。母親一生都是一個不會與別人溝通的,卻從惡狠狠的語氣上發(fā)泄的人,也很苦,苦是沒來由的。
母親說:“掉完了才好呢?!毙“惨恢毕耄改赣H說這話時,不是真的這樣想的,她說的是假話。
從此,小安更加沉默了,一只小獸一樣,安靜地待在一個角落里。
十四
小安越來越孤獨。為了什么,她自己不清楚,感到有很多話要說,可又一句也說不出來。孤獨的氣息,一點點在小安的身上彌漫開來。有時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被一種奇異的東西一點一點同化,所看到的一切東西都仿佛只是一種表面,是一種不真切。她不知道,這樣的情形還要持續(xù)多久。
這一年,小安從高一升入了高二,她對周圍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就像生活在水底一樣,周圍的一切都是不真切的。
這個時候,學校里談戀愛的同學越來越多,一個個都成雙成對的,從學校的車棚取自行車出來,剛好要經(jīng)過一個教室。一天,從那里經(jīng)過,往里一看,只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手來來回回地忙碌,在尋找著。一瞬間小安就給定住了,站在那里看,陰暗中,男孩和女孩的嘴唇像是動物樣的發(fā)出聲響,接著亮白的身體也給亮出來了。女孩的一只手一邊在男孩子身上探求著,一只手一邊拉住男孩子的手
不讓他向下摸去。這是初三年級的孩子。
這個時候小安對性真正是怎么樣還是不明白的。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身體越發(fā)的一天一天不能夠聽從自己的使喚,它很不安靜,躁動,是一只角落里的小獸。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身體完全分割成兩個人。小安的腋下和某個部位也長出了茂盛的毛發(fā),一天天變得更像成人,這也讓小安處在一種焦慮中,卻沒有人來開導她這種焦慮。
她為自己的身體發(fā)愁,為了它能夠引起別人的注意,小安希望是沒有人注意自己的。
小安很惆悵,初二上生理衛(wèi)生課,在老師講到男女生殖結(jié)構(gòu)那一章時,完全是照著書上念的,念得一字不差。
學生們在底下充滿疑惑,有調(diào)皮的學生高聲叫喊起來:“老師,那精子到底是如何遇到卵子的啊?游泳是怎么游的啊?”
教生理衛(wèi)生的老師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老師,面部的表情稍微僵了一下,她什么也沒有說,微微笑一下,那笑完全是扯出來的。老師沒有回答學生的問題繼續(xù)將書往下讀。學生們在底下完全就像是一鍋開了的水。
青春期的生理衛(wèi)生就以這樣的方式過去了。而父母這個時候完全是忽略小安的,她每天靜悄悄地從家里出去,下午再靜悄悄地回來,完全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小安希望自己的父母是注意自己的,但到了外面又希望別人是不注意自己的,情況卻恰恰是相反的。當她的胸部越來越大,一跑都會疼時,終于注意到別的女孩子戴的胸罩了。
小安多么想要忽略這一切的存在,她只想躲到一個角落里。她有時會恨自己,恨自己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恨自己無法適應(yīng)這種規(guī)律,可這到底是一種什么規(guī)律呢她又說不清,成年后的小安才明白那時自己是一個心理不正常的孩子,這種心理是多么危險啊。
別的女孩子都戴了胸罩,但會在外面穿一個背心,這樣便不會顯得露骨,這個時候的小安多么希望母親能夠注意到這一切,但母親的注意力始終不在小安身上,對于那時的母親來說,有吃有穿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就行了。
一個雨天,小安一個人出去逛,在一個商店里看到了胸罩,商店里沒有人,只有一個女人坐在那里打毛衣。旁邊有一個蜂窩煤爐子,上面一個水壺開了,冒出白氣。
小安在那里站了好久,心里很矛盾,想買又感到難為情。她站在那里搓著腳尖。終于,那個售貨員看了小安一眼,放下手里的毛線走了過來,小安是多么感謝這個售貨員主動走過來了呀。售貨員盯著小安看了一會兒,指著擺在里面的胸罩問:“你是想要這個嗎?”小安太感激了。她點點頭。
這個商店并不是一個正規(guī)的百貨商店,只是這個研究所為了方便自己職工的一個副業(yè)。所以東西并不多,柜臺里放的胸罩只有兩種。一般人是很少在這里買胸罩的,都會去大商店買。小安最后買了一個,小安到現(xiàn)在還記得在1994年,她用自己攢的三塊兩毛錢給自己買了人生的第一個胸罩。這個胸罩就是在那個時候也是便宜的。但小安是多么感激地擁有了這個胸罩。
N多年后,小安用的胸罩都是幾百塊錢的名牌,每次當她買這些內(nèi)衣時,便會想起N年前那個女孩子站在柜頭前搓著腳尖的情形。從這時起,小安感到自己再也不需要母親了,她可以自己解決一切事情。
有了第一次后,小安便漸漸熟練了,她又給自己買了兩個胸罩。也學會了任何事情不和母親商量,自己獨自一人作決定。
小安的家庭也并不是一個情況特別差的家庭,但是母親是那樣嚴格控制開支,成年后的小安終于理解了母親,很少給自己零花錢,甚至連買內(nèi)衣內(nèi)褲的錢都很少給小安的情形,那時小安的換洗衣服都是要嚴格控制的。
小安明白,母親是一個窮瘋了的人,過過太窮日子的人總是沒有安全感,就是她有錢,她也不會拿出來,放著,可放著干什么呢?她不知道??傆X得心里有了一層保障,只有這保障是可以保證她的安全的。
小安的祖父與外祖父都曾經(jīng)被打成地主,她想,祖父被打成地主也就罷了,因為確實有園子,有很多生意和地產(chǎn)。外祖父家被打成地主完全是沒道理的,窮成那樣,有什么資格當?shù)刂髂亍;蛟S母親就是被這種環(huán)境搞得毫無安全感了。在任何時候,母親每出一次錢,或多或少都要嘟嘟囔囔,罵罵咧咧,感覺那錢就是水一樣,取一點然后就嘩啦啦都要流跑了,找都找不回來。小安很少向母親張嘴要錢,母親會百般為難,非常困難,這對于小安來說是羞辱的。
有一次,母親出乎意料地給小安買了兩條非常漂亮的內(nèi)褲,簡直是讓小安驚喜壞了。那個時候,人們洗的還是公共澡堂。從公共澡堂出來的時候,小安和母親的臉都是紅彤彤的,被蒸得有一種微微膨脹的感覺。
冬天,一掀開澡堂那油膩的棉門簾,一股冷風吹過來,吹得人挺舒服。
母親帶著小安去逛了外面那個商店,終于逛到一個賣內(nèi)衣用品的地方,母親完全毫無預兆地,指著里面的兩個鑲了蕾絲花邊的內(nèi)褲問小安,喜歡不?小安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親便給她買了這兩條內(nèi)褲。這兩條內(nèi)褲也成了標志母親對自己溫情的一個記憶。
從那里出來,回去時,母親騎自行車帶著小安。風漸漸地越刮越冷,剛剛舒服的感覺已經(jīng)沒有了。小安包上圍巾,心里有絲絲柔柔的感覺,非常溫軟。她的手抓著車座,但她很想把那只手放到母親的身上,小安多么喜歡這種感覺,但這種時候太少了。
小安是從小便被母親的簡單與不容商量的粗暴嚇壞了膽的。大部分情況下,小安根本摸不清母親的情緒,上一代人的情緒太隱蔽了。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很久以后也變得像父母一樣,在這些細節(jié)上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夏天的時候,小安也在胸罩上穿一個背心,不至于太露。小安穿的一雙黑皮鞋底上已經(jīng)磨出了洞,但是別的鞋子根本不能配裙子來穿,完全不搭調(diào)的球鞋,灰不沓沓。
記憶里,在買衣服穿戴上,父母從來沒有讓小安做過主,小安完全得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是啊,有的穿就不錯了,你還要挑,這就更不像話。小安在稍大一點的時候,學會了在買東西時,小安要買價錢和父母選的差不多的,但一定要自己挑,那個時候,父親還是不同意,覺得他給小安挑得要比小安自己挑得好。小安終于在一次父親給自己買東西時說,如若不是我挑的那雙,我寧可不要。這是盼了許久才盼來的給自己買一雙新皮鞋的時候。她把一個有力的背影丟給父親,遠去了。
小安從很小的時候便開始具備了一種天然的審美,她知道自己穿什么好看,穿什么不好看,完全不像青春期的女孩子,小安甚至覺得她比自己的父母還要了解自己適合什么。
本來父母給小安買衣服就很少,再加上很大一部分小安還堅決不穿,她認為把自己打扮得完全像個傻丫頭。這樣,小安可以穿出去的衣服就更少了。整個青春期穿衣的恐慌都彌漫著小安的生活。
可以穿的那幾件衣服,小安就來來回回地倒著穿。母親曾經(jīng)做了一套用白棉布做的上面小小花點的上衣加裙子,小安非常喜歡,母親不穿了便拿來將那腰上縮上去三寸,雖然穿起來好像在腰上撮出一個大包來,但用上衣一蓋,也就還好。
小安穿著這件衣服整整過了兩個夏天。小安很焦灼,黑色的皮鞋腳底下那個洞很快要磨穿了,就算墊
上鞋墊也會被人看出來。她不知道如何才好,家里母親給她買的那種球鞋小安是死都不愿穿的,那樣穿上是與自己完全不搭調(diào)的,小安知道。而父母覺得這個時候在打扮上用心的孩子都不是什么好果子,都沒把心放在學習上。
這是很沒有辦法的事情,小安想。其實小安想學習,可是她卻對什么也提不起興趣來。對早戀這樣的事,小安同樣提不起興趣,你的眼睛可以看到的男生,有什么可戀的,小安想。
十五
小安越來越無法集中精力,這很可怕,成年以后的小安明白,這是一種心理病癥。內(nèi)心充滿焦慮,無法排解,無人傾訴。她總是覺得自己獨處于世界之外,那個時候,小安看了一本弗洛伊德的書,她真的開始懷疑自己生活在一種所謂的“潛我”中,她摸著那本書,覺得特別親切,覺得這本書是唯一能自己找到為什么自己是這樣的一種理由。
理由對這一代孩子是那么重要,父母總在問小安的一句話便是:為什么別人可以做到的,你卻做不到?為什么?是啊,小安也在想,憑什么別人可以做到的我卻做不到呢?
突然有一天,小安明白了,她一直在學著想要怎么樣和別人一樣,而她無論怎么努力也做不到。
又一個冬天到來時,小安的手仍然會癢,那是過去的凍瘡發(fā)作。那時的孩子都用茄子稈煮了水洗手,據(jù)說是可以治好凍瘡。小安沒有試過,那種淡黃的水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充斥著眼睛,整個冬天,小安都在磨擦自己的雙手中度過。
教室里也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一個孩子剛才還好好上著課,突然卷起袖子大把大把地抓自己的手,撓得凍瘡再度裂開,從裂開的口子里可以看到干凈的,分割整齊的肉。有的就沒有這么幸運了,血會順著那縫隙緩緩流出來,自制能力差的孩子還會去抓,便抓得一手鮮血,慘不忍睹。
這個學期小安換了一個新同桌,董國安。
董國安總是穿軍綠色的夾克,穿球鞋,毛發(fā)很濃,骨節(jié)粗大。董國安還戴一個很大的黑框眼鏡,他坐在小安的身邊,緊緊地縮起自己的身子,生怕自己一放松塊頭過大的自己會泛濫過小安坐的地方。小安看著董國安縮起身子的樣子,突然覺得挺可愛的。
是從什么時候起,小安把自己的文具和董國安的放在一起的呢,小安自己也記不清了。她只記得自從她和董國安坐在一起后,便不再帶文具了。
小安回憶起董國安時,往往都是在冬天,夏天的記憶很少。小安和董國安坐在一起還能隱隱聞到一種男性的味道,這到底是一種什么味道,她自己也說不清,不難聞也不好聞。總之,很逼真,很強大,很容易讓人有一種探個究竟的感覺,青春期的男生大多身上都有一種味道,是混亂的荷爾蒙味道。
董國安也是一個手頭拮據(jù)的家伙,常常早上也不吃東西,小安便會在買早點時給他買一份。他的老家正好是和小安在一個村子的,這讓兩人的相識增添了一份親近。董國安漸漸發(fā)現(xiàn)了小安對自己的好,有時便也會給小安買一份早點。
一天,他送給小安一個用木頭雕的鑰匙墜,小安看了以后,很喜歡。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董國安做這些小東西異常精妙。緊接著,小安又發(fā)現(xiàn)了董國安的一個優(yōu)點,他畫的畫更是讓小安驚嘆。
這些畫看上去,不是油畫也不是水彩,只是用一般的水彩筆畫出來的,猛一看,有點憨,有點笨和硬,但看得久了,便看出一種真摯與非凡的想象力來。那些畫里的東西仿佛都是一種怪物,來自外星球一樣,色彩斑斕,構(gòu)圖明快。小安越看越喜歡,便不停地要求他畫。董國安也樂意給小安畫,小安現(xiàn)在想起來,上高中時,她自己的寫字臺玻璃下便壓滿了董國安畫的這些造型奇特的畫。
小安終于開始勸董國安去考美院吧,董國安聽了以后把小安斜了一眼,從董國安斜自己的這一眼,小安看到了一個逆反的董國安。董國安的父親是美院的教授,或許從小董國安已經(jīng)聽煩了這種“去考美院吧”的話。一聽眉頭就皺起來了。從此,小安再不提去考美院這種話了。
小安一直以為,自己和董國安之間是很清淡的朋友關(guān)系,但小安在N多年后才明白,這個叫董國安的男孩曾經(jīng)怎樣地喜歡過自己啊。
董國安最后沒有去考美院,上了一個職業(yè)學校,但小安在骨子里一直覺得他是因為賭一口氣,小安一直覺得他是喜歡畫畫的,要不為什么小安一說他畫得好,他便會一張又一張地給自己畫呢?
她覺得董國安或許在心底里也是自卑的,因為自卑反而無法面對,最后以一種賭氣的方式,躲過了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多年以后,小安再見董國安時,發(fā)現(xiàn)她與董國安是無法溝通的,小安每每問到骨子里那個最真實的東西,他便躲,躲來躲去,你不追來,他卻又回來找上來了,小安徹底地迷惑了。最后他們的談話完全成了一種打招呼。
小安是第一個記住董國安生日的人,董國安曾經(jīng)說過,為這個他會記小安一生。董國安在說這句話時,是不經(jīng)意的,小安卻被嚇了一跳,小安終于明白,他們都是缺少被人關(guān)注的孩子,都是在沒有自我與荒廢自我中長大的。
十六
李妍是三班的,而小安是一班的,在小學時她們是同班同學,但那時兩人來往的也不多,小安甚至記不清李妍在小學時的樣子。不知怎么的上了初中以后,李妍突然像雨后春筍一樣出現(xiàn)在了小安的身邊。
按理來說這對小安應(yīng)該是值得珍惜的,可是小安與李妍在一起的歲月并沒有感到一對知己那樣的惺惺相惜,倒是李妍常常讓小安莫名其妙。
李妍是一個身體壯碩的女孩子,冬天時臉蛋會出現(xiàn)兩坨紅色。李妍頭發(fā)濃密而蓬松,而且喜愛穿艷麗的衣服,恰恰與小安是相反的。她總是在放學時等在小安的教室門外,和小安一起放學回家,小安也就默默地和她一起。
李妍對小安的友情是非常主動的,一種友情如果過于主動的話也會讓對方產(chǎn)生一種壓力,仿佛還來不及思考就已經(jīng)被一個人生硬地拉到了自己的身邊,這多少讓人覺得沒有獨立思考的空間和機會。或許自始至終,李妍對于小安都是非常一相情愿的。
李妍是那種粗眉粗眼的女孩子,嘴唇上有一層汗毛看得很清楚,嗓音略微的沙啞,一思考,兩個眉頭就擰在一起,做出一副使勁的感覺來,這種感覺讓人看了都覺得吃力。但李妍不覺得便一直這樣吃力下去。
小安不騎自行車了便讓李妍載著,李妍用自行車載著小安把自行車騎得飛快,甚至和男生飆起車來,男孩子們在后面哦哦地起著哄,而李妍卻義無反顧地載著小安穿行在春天的陽光里。
李妍與小安也一起升入這個學校的高中,那時從初中轉(zhuǎn)到別的學校上高中的孩子已經(jīng)相當多,但小安與李妍卻一起升到了這個學校的高中。有時小安想自己對于李妍是有點冷漠了,可這樣的事情有時是這樣的,一個人懂一個人并不只能是靠熱情的。
那個時候小安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引人注目的女孩子,她穿深藍的毛衣,穿牛仔褲,有一頭黑亮的頭發(fā),用手絹扎成一個馬尾,那時小安還有一點憂郁。上了高中的女孩子們很奇怪,仿佛一夜之間,個個像一粒迅速發(fā)起來的珍珠米。
在這個不怎么樣的高中里,有很多孩子都不知如何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只這樣一天天地等著畢業(yè)。他們自己對自己都沒有希望,整天就像一張白紙一樣空飄
飄地在校園里晃來晃去。
李妍很熱心,而小安比較沉寂,老師常常讓李妍當什么生活委員,還有勞動委員了之類的,因為她干起事情來比較吃苦耐勞而且善于和別人溝通。教室里常??梢月牭嚼铄实男β暎慨斶@時便可以看到她紅光滿面,眉飛色舞,不知為什么她說起話來總喜歡和別人打手勢,這樣看著就更是引人注目。
校園里有一排石榴樹,小安常常走過那片石榴林,每當這個時候李妍就跟在小安的身后,靜悄悄地,小安在樹下看書時,她便坐在小安的身邊,在小安翻書的間隔,她會悄悄嘆一口氣。這一口氣為什么而嘆,小安不得而知。
冬天的清晨,有時李妍會很突兀地來到小安的教室門前,在門前閃一下身,然后再到后面窗戶那里向里張望,在冬天的霧氣中,小安看到李妍手里揮著兩個超大的油餅,這個景象一直留在小安的腦海中。她們的早讀課比小安下得早一點,她是給小安送早餐來了,小安知道,同學們都笑了,看著李妍手里那兩個超大的油餅。小安有一點難為情,臉微微地紅了,向她打手勢,讓她先走掉,她在窗外迷惑地看著小安,皺起她粗落落的眉毛。她不明白小安是什么意思。最后,小安只好在別人的目光下,走出教室,接過她手里超大的油餅,和她一起吃起來。她吃得有點卑微……小安說,以后不要給我送了,我下課以后去找你,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她吃著油餅認真地點點頭??墒?,沒過幾天,她又歡呼雀躍地跑過來,手里捧著幾個白胖胖的包子,冒著白色的氣,在冬天的清晨,當著很多人的面在教室門前直伸到小安的胸前來……
小安覺得李妍很奇怪,她會突然穿很讓人受不了的衣服出現(xiàn)在你的視野里,然后大笑著走近你,小安好幾次想說她,卻怕傷了她的自尊心,于是默默地忍受和她走在校園里別人的注目禮。
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來臨時,圣誕節(jié)也接著來了,小安看到李妍買了大堆大堆的賀年卡片來在那里認認真真地寫。她寫了很多,有很多話,像什么,我們的友誼之船一帆風順之類的,還有很多是從書上摘來的一些句子。她寫得很認真,在她家里,小安看到她手拿著鋼筆,一筆一畫地寫著,很用勁,燈光下小安看到李妍的額頭閃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小安只寄出了兩張卡片,都是給自己喜歡的兩個老師的。但小安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圣誕節(jié)她竟然收到了那么多的卡片,放滿了整整一抽屜,有些小安連看都不看。不知為什么那時小安覺得這樣相互贈送卡片是很無聊而幼稚的事情。
李妍不這樣認為,小安和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近了,她卻仍買來一張卡片給小安,那張卡片很豪華,綴滿了紛繁的花朵,打開還可以聽到音樂聲。給小安時,她看著小安,悄悄觀察著小安的反應(yīng),小安對她說,我很喜歡,謝謝你。她便很高興了。她看著小安那一抽屜的卡片,說,這里沒有一張帶音樂的吧,小安笑了。接著她在那堆卡片里翻,并發(fā)出驚嘆聲,呀,他們都給你寄卡片了,其實小安壓根已記不住那些人都是誰了。
李妍變得更怪是在這個冬天最冷的時候,早晨下完早操,小安和同桌董國安從操場往回走,經(jīng)過餐廳時,小安還去給同桌和李妍一人買了一份酥餅。操場上的人很多,這時突然小安被一個人拉起來狂跑,差點把自己和同桌都撞到一邊去,是李妍,她跑起來非常快,一頭仿佛燙過的濃密頭發(fā)飄揚起來。她拉著小安,力氣很大,小安在后面像一個跟不上節(jié)奏的鴨子一樣跌跌撞撞,再加上小安穿的是一雙皮鞋,不像她是球鞋,跑著跑著鞋就快掉了……小安大喊道:李妍!想讓她停下來,可她絲毫不聽小安的,依然拉著小安橫沖直撞地在人群里跑,直到小安的鞋掉了,一只腳穿著襪子跑出老遠,接著手里拿的酥餅也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她這才停下。她真是讓小安丟盡了臉。
小安生氣了,想起這幾年來,她與李妍太多的不搭調(diào),從來沒有過的心心相印,瞪起眼睛,呼呼地喘著氣,大聲問她,你想干什么?李妍很無辜地看著小安,怯懦地磨著腳尖,兩只眉毛又擰起來了,顯出用勁的樣子,她眨眨眼睛,說:“你一天總是不運動,讓你運動一下,不就暖和了嗎?”
同桌從后面趕上來,把小安的鞋子扔過來,小安瞪她一眼回教室去了。
這之后,李妍變得更加奇怪,很多事情簡直讓小安想不通。有時她不拉著小安跑了,自己卻像一只豹子一樣,在下操時,在所有老師和同學都在的操場上橫沖直撞地穿過,每跑過認識的一個人還會拍一下人家的肩或動一下人家的頭發(fā),引得所有人舉目觀瞻。
有時,小安和同桌還有幾個男同學在一起說個什么問題時,她會突然插進來,然后和其中一個男生打鬧起來,攪和了大家剛在說的話題,接著引得那個男生追著她跑起來,她仿佛很高興,臉蛋紅著,一頭濃密的頭發(fā)飄起來,然后在校園的花園間和男生追來追去。小安常??粗@一切,百思不得其解,小安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了解李妍。
李妍還是對小安好,買好吃的給小安,送一些她姐姐從別的地方帶來的飾品給小安,小安只是淡淡地接受了。有時,她在小安的身邊站半天,兩人誰也不說話,她也沉默著,最后她說,真無聊。
時間就這樣一晃而過了,小安和李妍疏遠了,因為她有太多事情讓小安想不明白,比如,她會偷偷地給小安在運動會上報了跳高的比賽,而小安卻一無所知,跳高小安是很不在行的。這之后,她又來到小安身后,小安不理她,她便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久久跟在小安身后,在太陽下拉出一個長長的影子來。
很多年后,已經(jīng)工作的小安也接到李研的一封信。打開信的一剎那,小安明白了,她在心底里從來沒有忘掉過李妍。李妍在信里說出了一件讓小安吃驚的事,她說她那樣努力地接近小安是因為她一直妒忌小安,她說無論她怎么樣努力,她都無法像小安那樣在平靜中便得到別人的注意,而她一再努力想要得到別人的注意反而是適得其反的。
小安握著這封信,那仍是一個冬天,又一個圣誕節(jié)要來臨了,她想起那年李妍送她的那張帶音樂的賀卡,想起那時她鼻尖上微微地冒著汗,突然覺得她變得可愛了。
小安覺得青春實在是復雜而微妙的,那時她們都那樣小,都那樣根本不知如何表達自己和安慰自己。
十七
1995年一個冬天的清晨,小安正在教室里上課。那一節(jié)課上的是化學,這個時候,化學老師是她的班主任老師。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影在教室外一晃。班主任老師出去和這個人說了幾句話,小安便被叫出去了。這個人是父親。就在這個離學校大門最近的教室前,小安被告知要離開學校了,父親辦了退離手續(xù),讓小安去頂替自己。這是當時最后的一批離退人員頂退的機會,這是多么寶貴啊,在父親和所有親戚想來,不用當農(nóng)民是比什么都好的了,有了鐵飯碗更是比什么都好的。
當父親將小安的頂替手續(xù)辦下來時,高興地四處打電話,向所有親戚朋友報喜,他要讓人知道,一個重大問題終于解決了。
但小安聽到這個消息時,突然有一種不真實感,心里是空落落的。她的心里毫無喜悅可言,反應(yīng)是非常冷淡的。
小安晚上回到家時,對父親說:“我不想去上班,我還想上學呢。”父親看了一眼小安,露出一股子輕蔑的口吻說:“上學?你上了個什么名堂出來?你能上個什么出來?”小安不吭聲了,她的數(shù)理化成績是不太好的。小安自己想了想好像也是,再上學下去又能怎么樣呢?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考不上大學的,這個中學已經(jīng)連續(xù)好些年剃光頭,而小安還不算這個學校里學習最好的學生。
小安在父親面前站了很久很久,流下淚來。為什么流淚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小安去學校,拿了自己的書和書包,然后告訴同桌董國安說自己要去上班了。董國安聽了后很詫異,大張著口說:“怎么是這樣呢?怎么是這樣呢?”在董國安的問話還沒有結(jié)束時,小安便背著書包走出了校門。
N年后,小安記得很清楚,自己背著書包走出校門,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學校,她發(fā)現(xiàn)竟然是陌生的。她覺得這個地方和自己沒有一點關(guān)系。
小安沒有很快回家,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著,心里的感覺很復雜,說不清,有留戀,有渴望,有不甘,還有一種最重要的感覺,很悲劇,是的,是悲劇。小安仿佛成了一部戲里的角色,她被自己感動了,成了一個悲劇人物,不知走向何方。
作者簡介:
貝西西,女,原名賈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于長安,寫字的人,活著的人,對文字懷有真誠與敬畏之心。長期從事時尚雜志編輯工作,曾在多個雜志擔任過編輯,在全國各大雜志報刊上發(fā)表過三百多萬字的作品,散見各處,現(xiàn)任兩本雜志的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