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萊辛的書從來都不容易讀,文字看上去很簡樸,但卻埋藏了很多的概念,總是要人反復(fù)進退地思考。如果想選一本書,能夠比較輕松、愉快地進入萊辛的世界的話,我想一定就是《特別的貓》了。喜歡貓的作家太多了,一愛起來就特別癡狂,難免就要為它作詩立傳了。很多人以為萊辛也是如此。在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之后,新聞拍到她家里面有一只很漂亮的黑白大肥貓,就窩在她旁邊,像一對姐妹(很有可能萊辛才是妹妹)。
萊辛一輩子都在養(yǎng)貓,但是她這本貓書卻很不一般。她沒有毫不知恥地放縱自己對貓的感情,像許多貓迷作家那么忘乎所以,令人難堪。你要是對著同好大談貓經(jīng),把自己養(yǎng)的貓“寶寶”來“甜心”去的,那還無所謂,反正“寶寶”和“甜心”是每一只家貓的小名。但要是換了不上道的讀者,他們?nèi)羰墙o你面子,或許還會一臉尷尬地陪笑,否則就得捂著嘴忍惡心了?!短貏e的貓》一開首就不同凡響,萊辛講的不是怎么樣愛上貓,而是當(dāng)年怎么殺貓。她小時候在非洲長大,家里經(jīng)營農(nóng)場,老鼠特多,所以要養(yǎng)貓治鼠。但問題是那時候不只非洲,大概全世界也沒有給貓做結(jié)扎的,于是貓兒越生越多,一多就野,叫春煩人,屎尿熏天,反而成了另一個困擾。所以她們就要學(xué)以前的歐洲人了,定時來次大屠殺。萊辛小時候也拿過槍獵貓,算是家務(wù),她也曾目睹父親如何大規(guī)模地“處理”掉一些貓寶寶。由于幼承庭訓(xùn),甚至到了中年,離開非洲很多年之后,一見家里貓兒生得太多,她就習(xí)慣地拿瓶威士忌出來,捉著一只只眼睛還沒張開的小貓,一只一只地灌,把它們灌死為止。坦白講,我也是個貓迷,很難明白萊辛這種手段的動機。我們一般都拿多了的小貓送人,幾乎沒聽過要殺絕斷后的。萊辛畢竟不是尋常人物。
可是,這大概就是一個人跟貓相遇的自然狀態(tài)了,不只人與人為敵,動物與人更是不容易,用得著你是寶,狡兔一死走狗自然是得烹了的。說到自然,萊辛家里養(yǎng)的貓原來有時候還會被野貓威脅,那些野貓可能從前有人養(yǎng)過,逃亡之后野化,然后回來老家附近對著新一代的家貓怪叫。這些家貓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些同類不像自己這樣在家里頭過日子。這或許是種誘惑,所以有時候家貓會被野貓誘離家園。就像杰克·倫敦《野性的呼喚》,一只人養(yǎng)的狗被野狼引誘,終于從狗回到狼的狀態(tài)。
這本書的敘事者卻是反過來,從野蠻漸漸進入了文明。萊辛本是個殺貓好手,但是到了最后,日久生情,她卻越來越愛貓,越來越迷貓,活像個打算娶死刑犯回家的劊子手。盡管她盡量冷靜,不像其他貓迷作家那樣陷溺地肉麻,但她還是忍不住從俗,把貓擬人化了。比如將一只漂亮的小貓“灰咪”形容成一個美麗的女人,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已經(jīng)知道自己可愛,就像是一個除了美貌以外毫無特色的漂亮女孩,驕傲地隨時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仿佛總是對著某個隱形的鏡頭來調(diào)整她的姿態(tài)。而我們曉得,一個美得驕傲的女子,結(jié)局通常也是很凄涼的。正如Bob Dylan唱過的,“Once upon a time you dressed so fine”,終于有一天要Like a rolling stone。
貓跟人相處,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我們常常把它擬人化了。原來是個野生物種,到了家里之后,我們寵愛它,讓它成為我們的寵物,我們的友伴,甚至把它當(dāng)成人,跟它說話,對它傾訴??墒强傆幸豢?,你將發(fā)現(xiàn)它到底不是人,它是另一個世界的生物。你跟一個人四目相投,這叫做眼神的交流。但當(dāng)你盯著一條狗或者一只貓,而它也盯回你的時候,你能說這叫交流嗎?你們交流了什么?
和很多熟悉貓的人一樣,萊辛也注意了貓的特性,那就是老對著一個地方發(fā)呆。它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常常思考這些問題:“就在一個多禮拜前,我家的黑貓帶著它的兩只小貓坐在地板中央,興致勃勃看我剪布,它們仔細觀察那個不停的剪刀,我雙手的動作,但在我看來,它們所看到的東西,其實跟我們?nèi)祟愊氲牟⒉灰粯?。我這么說是有理由的,舉例來說,每當(dāng)灰咪咪一連花上半個鐘頭,望著在陽光中飛舞的塵埃時,它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們總是被我們所不知道的世界引誘。動物的吸引力,是否就是因為它如此地接近,甚至于有相似于我們的地方,讓我們能夠放心也把它當(dāng)人看。然而,它始終是在另一個世界,我們透過它黑不見底的眼珠能夠進入另一個世界嗎?那是不是一個接近死亡的世界?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