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現(xiàn)代小說家、散文家、書話家葉靈鳳享年七十,其中有三十二個春秋是在香港度過的。他對上個世紀30至60年代的香港文學進程頗多貢獻。但葉靈鳳晚年在香港的生活和寫作,有關記載不多,正如香港文學研究家小思(盧瑋鑾)在她所編《葉靈鳳書話》(1988年1月北京出版社初版)之《選編后記》中所說:“葉靈鳳在香港三十多年,除了在三十年代末期較為活躍外,愈往后期,就愈低調?!蔽宜娀貞浫~靈風晚年景況的文章只有劉以鬯的《記葉靈鳳》(載1982年4月香港書畫屋圖書公司初版《看樹看林》)和羅孚的《葉靈鳳的后半生》(載1993年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初版《南斗文星高——香港作家剪影》)等數(shù)篇。雖然其中不乏生動的細節(jié),譬如1972年11月香港《四季》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計劃每期“介紹三四十年代文壇上比較被人忽略的作家的作品”,創(chuàng)刊號就刊出了“穆時英專輯”,據(jù)劉以鬯回憶,“葉靈鳳對這個計劃及表贊同,并向《四季》創(chuàng)辦人建議:‘下一期可以介紹蔣光慈?!边@是有價值的史料。但就整體而言,我等后來者對葉靈鳳的晚年確實不甚了然。
葉靈鳳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書是《晚晴雜記》,1970年11月由香港上海書局初版,次年11月再版。書名點出“晚晴”,顯然取自“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之意。此后直至1975年11月23日逝世的整整五年間,大概由于體弱,加之又有眼疾,葉靈鳳的寫作幾乎是一片空白(小思編《葉靈鳳書話》所收作品也到1970年為止)。1月中旬,我到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參加“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網站”啟用儀式,化了半天時間在該館“香港文學資料庫”隨意瀏覽,竟然發(fā)現(xiàn)葉靈鳳去世前一年半還在為刊物撰寫專欄,不免感到意外的欣喜。
1974年4月創(chuàng)刊的香港《海洋文藝》第一卷第一期發(fā)表了葉靈鳳兩篇專欄文字《大陸新村和魯迅故居》和《景云里》,專欄冠以“記憶的花束”之名。先把這兩束“記憶”照錄如下:
大陸新村和魯迅故居
一九五七年秋天,我第一次回到解放后的新上海,曾在那里逗留了幾天。
當時的上海變化還不算太大。我到大陸新村去參觀魯迅先生故居,那一條“施高塔路”,已經改名為“山陰路”。這一改可說改得非常好,因為不僅改掉了洋名,而且改得與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有關系了。
對我來說,這一帶地方,我是相當熟悉的,因為我曾在大陸新村對面的興業(yè)坊住過。所謂“大陸新村”和“興業(yè)坊”,乃是當時大陸銀行和浙江興業(yè)銀行的產業(yè)。至于那條“施高塔路”乃是一條所謂“越界筑路”。這就是說,路面和水電設備是屬于“公共租界”的,但是兩旁的土地卻屬“華界”,歸“閘北警察局”管轄?!敃r的上海,就是這么滑稽的情形。
當年“一二八”之夜,我就親眼見過日本陸戰(zhàn)隊先占領了興業(yè)坊后面的警察派出所,然后將興業(yè)坊弄底的圍墻鑿開一個大洞,從那里魚貫而入、分布在施高塔路一帶。
至于大陸新村,則在興業(yè)坊的對面,鄰近“虹口公園”,“內山書店”和魯迅先生貯放書籍的“千愛里”都在附近。這些地方都在日本人的勢力范圍內,巡捕房和警察局有時都有所顧忌。魯迅先生選擇這地方來居住,一定是經過特別考慮的。
我到大陸新村參觀魯迅先生故居時,故居的一側已經另租了一間作為紀念館和辦事處。這是新開辟的,并非魯迅先生當年曾租用了兩間。
記得那年參觀時,我會見了老朋友謝澹如先生,他是當時的館長,從樓梯上下來接待我時,彼此見了都喜出望外,因為過去在上海時,大家都喜歡逛舊書店。有一個時期,澹如自己還在虹口開了一家舊書店。
景云里
景云里在閘北寶山路橫濱(浜)路口,是魯迅先生曾經住過的地方,因此可說也是他的故居之一。
我未曾查閱過先生的日記,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住在那里的,但一定是在搬到大陸新村之前,是可疑議的。
景云里的弄堂很小,只有一排房屋,圍墻外面就是“淞滬鐵路”,往來閘北和吳淞的小火車一天要經過好多次。
橫濱(浜)路是橫跨過這條鐵路的,路局在兩邊設有木柵,有專人看守。每逢火車要經過時。就事先將木柵關閉,阻止行人穿過橫濱(浜)路。
由于景云里鄰近鐵路,如果要到寶山路恰巧遇到這種情形,就要站下來慢慢的等候,未免有點不便。但是在另一方面,景云里的地點,即很鄰近虹口公園,另一方面又距離寶山路底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不很遠。
由于有這樣有利的條件,地點又鬧中取靜,租金一定也不很貴,因此在三十年代初期,有許多文化人都在景云里住過。據(jù)我所知道,洗雁冰先生住過景云里,戴望舒,施蟄存等也住過景云里。
景云里的房屋并不多,魯迅當年所住的是那一號,未見有人提起過,不知日記里有記載否。
《海洋文藝》是當時香港的左翼文人創(chuàng)辦的,葉靈鳳被尊為顧問。現(xiàn)在還健在的羅孚也是該刊的中堅之一,以“吳令湄”筆名在該刊發(fā)表不少散文佳作,被文學史家所稱道的《貓鼠之什》(劉登翰主編、1999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的《香港文學史》第九章第二節(jié)《吳其敏、絲韋等的散文創(chuàng)作》有專門評價)最初就發(fā)表在《海洋文藝》上。《海洋文藝》創(chuàng)刊號刊出“記憶的花束”專欄時,編者在后記中特別提到葉靈風已久不作文,近來身體稍有起色,重新握管撰寫專欄,請讀者留意云云。
有意思的是,葉靈風這個新專欄開首兩篇都是寫魯迅,雖然是側寫,只寫了魯迅在上海的先后住所。眾所周知,葉靈鳳與魯迅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曾數(shù)次交惡,最為有名的是葉靈鳳在小說《窮愁的自傳》中寫主人公魏日青“將十二元銅元從舊貨攤上買來的一冊《吶喊》撕下三頁到露臺上去大便”,魯迅則在《革命咖啡店》中譏刺葉靈鳳為“齒白唇紅”的“革命藝術家”。但到了晚年,據(jù)羅孚回憶,“當六七十年代朋友們有時和葉靈鳳談起他這些往事時,他總是微笑,不多作解釋,只是說,我已經去過魯迅先生墓前,默默地表示過我的心意了”。“記憶的花束”專欄這兩篇短文或許也可看作葉靈鳳晚年對魯迅的一點“心意”?葉靈鳳的回憶是平實的,客觀的,但是透過字里行間,還是感受得到作者情感的涌動。
誠然,時隔多年,葉靈鳳有些記誤在所難免?!扒劾铩辈皇囚斞覆貢?,千愛里三號是魯迅好友內山完造的寓所;魯迅的“秘密藏書室”則在狄思威路(現(xiàn)溧陽路1359號二樓)。此外,魯迅在景云里先后住過23號、18號和17號,魯迅研究專家早已考證得一清二楚。據(jù)施蟄存晚年在《我們經營過三個書店》中回憶,他和戴望舒1929、30年間辦“水沫書店”時,并沒有在景云里居住,而是在景云里旁邊的大興坊租住。在景云里居住過的現(xiàn)代作家,除了魯迅和茅盾(沈雁冰)之外,還有葉紹鈞、柔石、馮雪峰等。貌不驚人的
景云里真可稱得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福地之一。
更可注意的是,《大陸新村和魯迅故居》首句“一九五七年秋天,我第一次回到解放后的新上?!?,這大概是葉靈鳳1949年以后唯一的一次重返上海。上海是葉靈鳳文學和美術生涯起步之地,闊別二十年,他一定感慨萬千,會晤文壇老友是題中應有之義,葉靈鳳見到了施蟄存、邵洵美等幾位。葉靈鳳晚年書房中一直懸掛著的施蟄存所書條幅,應是這次重逢時施蟄存所贈送的吧?然而,誰能想到這一見面竟惹出一樁后果嚴重的文壇疑案。
葉靈鳳逝世三十年之后,2005年6月,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了邵洵美女兒邵綃紅所著《我的爸爸邵洵美》一書,第五章“地獄日夜不關門”中說:
葉靈鳳從香港來上海。他是爸爸的老朋友,是戰(zhàn)前常為爸爸辦的刊物撰稿的文學家之一,也是《萬象》、《文藝月刊》和《文藝畫報》的編輯,這時在香港是《星島時(日)報》副刊《星座》的主編,是香港的文化名人。爸爸約請他來家里吃午飯,還請了好友施蟄存和秦瘦鷗來共聚。那天席上葉靈鳳談起項美麗在美國的近況。爸爸便想起了1946年去紐約,項美麗曾向他借過一千美金。本來,老朋友向他借了不還是常事,他也一直不放在心上?,F(xiàn)在小叔叔急需醫(yī)藥費,爸爸就想到讓項美麗把那一千美金的舊賬轉送給小叔叔治病。于是問葉靈鳳要項美麗的地址,好寫信給他,葉靈鳳說他身邊沒有帶來,讓爸爸把信交給他,待他回香港后待發(fā)。不料,葉靈風走后沒幾天就情況有異:爸爸出門,總有兩個便衣跟隨;爸爸回家,他們便守候在家門口。爸爸知道,一定是那封信出了毛病!
“接下來,‘反右運動開始了”,邵綃紅又回憶了她哥哥當時的分析:“問題很明顯,那封托葉靈鳳帶出去寄給項美麗的信給有關方面拿到了,爸爸又用了英文別名,引起了懷疑?!苯Y果當然很不美妙,邵洵美不久就被安上“外國特務”的罪名被捕,身陷囹圄四載。盡管邵綃紅下筆謹慎,從中還是可以看出她認為邵洵美這次無妄之災實因與葉靈鳳見面時,委托葉靈鳳代轉致項美麗的信所致。葉靈鳳回憶他是“一九五七年秋天”訪滬,邵綃紅則寫作1957年“反右”之前,具體時間有些出入,但此事發(fā)生在1957年應是可以肯定的。此事的來龍去脈到底如何,葉靈鳳取走邵洵美致項美麗信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由于葉靈鳳生前并未留下片言只語,也由于相關檔案尚未開放,現(xiàn)在還是一個難解的謎。葉靈鳳已不可能看到邵綃紅的批評并做出回應,因此只能錄以備考。但從1957年內地的嚴峻形勢推測,發(fā)生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葉靈風如果知道邵洵美的不幸遭遇,也想必會生“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嘆。
1974年6月,《海洋文藝》第一卷第二期接著刊出葉靈鳳“記憶的花束”專欄文字,即《郭沫若早年在上海的住處》,只有一束了,但篇幅稍長,也照錄如下:
郭沫若早年在上海的住處
我最初認識郭老,《創(chuàng)造周報》還未???,仍在由泰東書局出版。當時大約是一九二五年左右,我還在上海美專學畫,住在哈同路民厚南里叔父的家里。這時郭老也住在民厚南里。
民厚里,后來改稱慈厚里,這一塊地皮很大,房屋很多,多數(shù)是一上一下的石庫門房屋。郭老所住的那一家和我叔父所住的相隔不很遠,可惜我現(xiàn)在已無法記得起那些門牌號數(shù)了。當時郭老好像還不曾結束他在日本的醫(yī)科考試,經常要到日本去。因此我第一次有機會見到郭老時,我對于當時創(chuàng)造社的其他兩位前輩,仿吾和達夫先生,早已見過多次了。
當時郭老在民厚南里所住的地方,他自己曾在早年所寫的文章里一再描寫過。尤其是樓下墻上所掛的兩只鏡框,一只是一幅歌德的畫像,一只是一幅悲多汶的畫像。他好像對這兩幅畫有過很詳細的描寫。
我就是在這間小客廳里第一次會見他的。陪我同去的是周全平,郭老笑嘻嘻的從樓上跑了下來,背上還負著一個孩子。我這才知道給我們開門的乃是當時郭老筆下時常提起的安娜夫人。
當時新文學運動正在萌芽時代,泰東書局對創(chuàng)造社的出版物雖有稿費和編輯費的名目,但經常拖欠,口惠而實不至。因此郭老這時的生活十分清苦,許多家庭事務要親自操作。
郭老早年在上海的另一住處,是在當時法租界環(huán)龍路的一條弄堂內。我已經記不起那年份了,總之一定是在“一二八”之前,郭老在日本住了多年,忽然悄悄地全家回到上海,就在環(huán)龍路的這條弄堂里住下來。房子雖然很小,但是鄰近法國公園,環(huán)境很幽靜。我那時仍在美專學畫,每天下午回家,總要先經過他那里,給他將小小的客廳收拾一下??蛷d的墻上掛著有兩幅許幸之臨摹的圣母家族像。
我這時已經很喜歡比亞斯菜的黑白裝飾畫,總是將自己偷師學習的小飾畫拿出來請郭老批評。他看了總是嘻嘻的笑,顯得有點高興。后來,受到他的鼓勵,當《洪水》半月刊創(chuàng)刊時,除了封面畫之外,我更畫了許多內文用的小飾畫。
在整個“三十”年代,郭老差不多被迫長期住在日本,直到“八一三”,他才可以回到上海。因此事實上,郭老早年在上海住的時間并不長,所住過的地方除了上述那兩處之外,當然還會有別的地方,那就只好留待日后再補充了。
至于“八一三”那年,郭老只身回國,只在當時法租界金神父路等處租一間房暫住,而且一連搬過幾次,后來就悄悄的離開上海到了廣州。
作為“創(chuàng)造社小伙計”,葉靈鳳晚年撰寫的回憶錄關于創(chuàng)造社同仁的篇章理所當然占據(jù)相當比例,也大都是鮮為人知的第一手史料。其中寫郁達夫最多,其次就是郭沫若了。郭、郁兩位對葉靈風而言,無疑是亦師亦友?!坝洃浀幕ㄊ睂谠隰斞钢笤賹懝粢簿晚樌沓烧?。這篇短文介紹郭沫若1922年夏至1924年春在上海的民厚南里故居,于我特別親切。不但郭沫若和葉靈鳳,郁達夫、成仿吾、文學家的張聞天及其弟張健爾等20年代初都在民厚南里居住,民厚南里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可稱為另一個福地。像大陸新村和景云里一樣,民厚南里曾在許多現(xiàn)代作家的筆下出現(xiàn)過。即便單從上海石庫門建筑史的角度考察,民厚南里也不是可有可無的??上н@個偌大的石庫門建筑群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就從上海地圖上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代表“現(xiàn)代化”的摩天高樓。我當時曾在被拆除的民厚南里廢墟上參與拍攝郁達夫傳記電視片,至今記憶猶新。民厚南里的不復存在,幸好葉靈鳳已經看不到了。否則,他真不知要作何感想。
據(jù)《郭沫若年譜》(1992年10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初版)記載,郭沫若1924年11月自日本重回上海后借住環(huán)龍路(現(xiàn)南昌路)四十四弄八號。葉靈鳳在《郭沫若早年在上海的住處》中介紹郭沫若環(huán)龍路故居時,特別提到他當時常把“偷師學習”英國比亞茲萊黑白裝飾畫而作的小飾畫送請郭沫若批評,也就特別有趣。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個奇特的現(xiàn)象,許多作家都對這位早夭的天才畫家情有獨鐘,尤以魯迅和葉靈鳳最為突出。照例兩人應該惺惺相惜,卻在比亞茲萊問題上仍然針鋒相對。魯迅嘲諷葉靈鳳“生吞比亞茲萊,活剝路谷虹兒”,早已成為批葉名言。葉靈鳳晚年在《讀鄭伯奇先生的(憶創(chuàng)造社)》(載《晚晴雜記》)中提及,還有點耿耿于懷。此文所談郭沫若當時對葉靈鳳創(chuàng)作比亞茲萊風格小飾畫表示“高興”,以及“鼓勵”葉靈鳳為《洪水》半月刊創(chuàng)作比亞茲萊風格的封面和內文補白小飾畫,都是文學史家以前所不知道的。對待葉靈鳳學比亞茲萊,由于關系的親疏,魯迅和郭沫若的態(tài)度完全不一樣。應該補充的是,郭沫若也是中國最早介紹比亞茲萊的新文學作家之一,他1920年11月所作的新詩《蜜桑索洛普之夜歌》最初在次年3月《少年中國》第二卷第九期發(fā)表時有副標題“此詩呈Salome之作者與壽昌”(收入《女神》時刪去),歌詠的正是比亞茲萊為王爾德著名劇作《莎樂美》所作的同樣有名的插圖。
在《海洋文藝》連載了兩期三束“記憶的花束”之后,葉靈鳳的“記憶”無以為繼,再過一年半,他就溘然長逝了?!坝洃浀幕ㄊ笔侨~靈鳳“最后的專欄”(引自黃俊東《絲韋編<葉靈鳳卷>評介》,載1995年香港青文書屋初版《香港文學書目》),盡管只有寥寥三束,不及他晚年為香港讀者所稱許的“霜紅室隨筆”專欄影響大,而且差點被遺忘,但是充滿了懷舊情愫,提供了值得關注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若干史實和研究線索,同樣馥郁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