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頓
肖龍出事兒后,趙鵬程去醫(yī)院看了他幾次。說起來可笑,肖龍會出事,和他似乎也有一點關系,不光是他,他們這一屆的同學,那次畢業(yè)十年聚會上出現(xiàn)的近百號人,似乎也都擺脫不了與這事兒的牽連。但是說到底,這事兒都怪肖龍自己,是他太張狂了。
頭一年,上一屆的師兄師姐們十年聚會,肖龍和趙鵬程都親眼目睹了,然后肖龍就動了心思,跟趙鵬程說,咱們明年也搞一次,不像他們這么小氣,弄什么AA,全部我來買單。結果他就真的搞了起來。同學們雖然沒有全來,但是氣氛相當好,熱鬧一番之后,大家也都興高采烈地離去,對肖龍都是十分的感激,還有佩服。
沒幾天就出事了。
肖龍是墨城建設局的副局長,他捏造了一個會議項目來搞這次同學聚會,搞完了還剩下一些錢,他就存了起來,只用其中的幾千塊買了一個新款的女式手機。那天天黑后他把車開到一個小區(qū)外面,停在路邊,夾著包,提著裝著手機的塑料袋,往小區(qū)里走,看見有賣西瓜的,就停下來挑瓜,不想腦后一聲悶響,就失去了知覺。等他醒來后,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了,有人打了“110”,是警察把他送進去的。警察說,他們過去的時候,肖龍的身邊扔著一塊帶血的磚頭。他們問肖龍當時的情況,肖龍只是說,他停下車來買西瓜,沒想到挨了板磚,好在撿了條命,只丟了幾千塊錢,和一部手機——他平時用的那部手機。警察到現(xiàn)場的時候賣西瓜的早就跑了,那是個流動攤點,也沒人認識他們,這事兒就不好調(diào)查了。
有一次趙鵬程在病房里見到一個姑娘,有些面熟,也是來看肖龍的。肖龍說,她也是墨大的學生。笑了笑,又說,我那天就是去給她送手機的。說這些的時候,那姑娘臉紅起來。趙鵬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問那姑娘,你是哪年畢業(yè)的?那姑娘說,還在讀呢,大三,下學期就大四了。趙鵬程心里有些不舒服。稍坐了坐,他就走了。
回到家里,趙鵬程跟老婆提起這事來,著實感慨了一番。他和老婆王吉娜都是墨城大學畢業(yè)的,一起留校任教,第二年就結了婚。這么多年來,他的生活圈子似乎僅限于學校,有時候出個差,到外面講個課,也是去別的學校,跟外面的世界隱隱地有著一層隔膜。許多外面的事情,都是肖龍告訴他的,肖龍說起來精彩,他自己并沒有體會。肖龍就曾經(jīng)說過,墨大跟他們在校那會兒已經(jīng)大不一樣了,并舉了許多例子,他聽了,也只是聽聽,只在半信半疑之間。這次親眼見到肖龍身邊出現(xiàn)一個墨大的女生,他小小地受到一些刺激。王吉娜對他的感慨也附和了幾句,末了說,學校的水也并不比社會上淺,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王吉娜是一個家常的女人,心思純凈,但畢竟也是個女人,見他仍然不能釋懷,便又開玩笑說,你要是不平衡,就也找一個。趙鵬程說,你說的個啥呀!
自此趙鵬程走在校園里就留意上了,看能不能碰上那個女學生。然而沒有。他知道肖龍給她在外面租了房子,像許多學生一樣,她并不在學校里住。他想,肖龍挨那一板磚,還真怪不著同學聚會,都是這個女學生弄的。
沒幾天就暑假了,肖龍也出了院。很快趙鵬程就聽說,肖龍又出事了,這回跟那次同學聚會扯上了直接關系——肖龍公款私用的事被人告發(fā)了。趙鵬程擔心起來。他給肖龍打電話,肖龍說,沒毬事,這么點事兒我都擺不平還混什么混!趙鵬程說,有那么簡單嗎?肖龍說,不就二十來萬嘛,我還上就是了。趙鵬程說,你牛,怎么還?要不我跟大伙兒說一下。肖龍說,你可別丟我的人,這事兒一點兒都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自己能解決。趙鵬程說,大家花的大家攤一下嘛,沒事兒就算了,有事兒了怎么能讓你一個人扛?肖龍說,你不用擔心,想巴結我的人多的是。
趙鵬程相信錢對于肖龍來說不是什么難事,但他心里還是有些不安。當初他結婚的時候,要買學校的房子,借了肖龍幾萬塊錢,這么多年了,借別人的都還了,就肖龍的一直沒還,他覺得現(xiàn)在是時候了,一定得還了。王吉娜也說,趕緊還了吧。趙鵬程就又給肖龍打電話,說了這個意思。肖龍不要,讓他不要再提這個事兒了。趙鵬程說,哪能這樣呢。趙鵬程一再堅持,肖龍就給了他一個賬號,讓他打進去,戶主叫馬璇。王吉娜說,怎么能打到別人的賬戶里?趙鵬程說,嗨,人也是他的,錢也是他的,一毬樣。就打了過去。
一個月后,肖龍打電話給趙鵬程,要請他吃飯,聲音聽上去很興奮。趙鵬程說,沒事兒了?肖龍說,沒事兒了,算個毬啊!趙鵬程就去約定的飯店。沒想到,那里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女學生,馬璇。聊起來,趙鵬程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馬璇,他早就認識的,倆人也算有些淵源。
那是二十年前,趙鵬程在村里的小學上五年級,有天來了個新老師,從城里來的,說是農(nóng)村的空氣好,換個環(huán)境,來養(yǎng)病的。這位李老師帶了個女兒,四五歲,挺漂亮的個小姑娘。她老公有時候也來,人瘦瘦的,小小的,戴著個大眼鏡,一臉皺紋,卻是天生的笑臉兒,人見了都覺得可親。然而李老師卻不太會處人,或者也不能全怪她,村里的女老師們都有排外的心理吧,反正她跟她們的關系不怎么樣,背后她們經(jīng)常說她的不是。有些事兒確實是她不對,比如說,晚上尿到尿盆里了,第二天早上多走幾步,倒到廁所去,并不費事,可是李老師卻總是把尿潑到宿舍門外的操場上。學生們天天都要在操場上晨讀呢,踩著尿,多晦氣,不光老師們說,家長們知道了也都罵呢。李老師的尿盆還不像村里人那樣,一看就是尿盆,而是把個大大的臉盆當尿盆使了,別的老師就罵,多大的屁股呢,用那么大盆!那會兒趙鵬程還小,對這些倒沒怎么往心里去,只是自從李老師代上他們班的數(shù)學課后,他的成績不知道怎么就下滑了,弄得他很難受。所以,他對李老師并沒有什么感情。倒是那些小女生跟她走得很近,關系也搞得好,李老師回城之前,她們都趴在桌上哭得什么似的。趙鵬程本來沒感覺,一看教室里沒有不趴在桌上的,就趕緊也趴了下去,等聽得哭聲漸小了,抬起頭來,已經(jīng)捂出了一臉的汗,眼睛也紅紅的了。
李老師的小女兒就是馬璇,趙鵬程當然早就忘了她的名字,馬璇提起她跟她媽去他們村的事來他才想起她小時候的樣子,只是她叫什么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不過趙鵬程仍然記得一件事,雖然是件小事,卻是他記憶中第一件讓他感到愧疚的事。有一次他正和一些同學站在李老師宿舍門口等著發(fā)考試卷子,馬璇從后面過來了,手里舉著個小風箏,一直從他們中間穿過,上了臺階,進了門。那風箏的斷線還拖在后面,趙鵬程看見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照線尾巴就踩了一腳,沒想到這邊剛抬起腳來,就聽見里面“咚”的一聲,接著馬璇就哭了起來。趙鵬程沒反應過來,還在尋思,她怎么就摔倒了呢?這時身邊一個男同學抱住他的肩,說聲,有人找你呢,就把他帶離了現(xiàn)場。那一摔把馬璇摔出了鼻血,哭聲震天,多年以后趙鵬程仍然對那一幕記得很清晰。
多年以后,趙鵬程聽人說,李老師跟縣里一個作家跑了,吃驚之余,又想起了那一幕。還想起了她的老公。在縣一中上高中的時候,趙鵬程見過一次那個和藹的“小”男人,那時學校正在開運動會,他蹲在操場邊上看比賽,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兒,面帶著微笑,看上去精神不錯。李老師“下鄉(xiāng)”那會兒,他經(jīng)常去學校前面的人家挑水,人小桶大,走得小心翼翼的,卻也相當有精神。后來就再也沒有他們一家人的任何消息了,直到在墨城碰上馬璇。
趙鵬程并沒有跟馬璇提起這些事情,只是問她李老師現(xiàn)在怎么樣。馬璇說,她爸媽早就離婚了,現(xiàn)在都單過呢,都還在原單位上班。趙鵬程“哦”了一聲,沒再多問。然后又跟肖龍聊天兒。肖龍說,鵬程,墨大怎么辦休學手續(xù)?她想休一年學,因病。趙鵬程吃了一驚,說,什么病?這么嚴重?肖龍一笑,說,喜病。趙鵬程看馬璇一眼,馬璇臉上騰地紅了起來,笑一笑,端起杯子來喝口啤酒,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趙鵬程說,那好辦,你那么大能耐,到醫(yī)院開個證明就行了。肖龍說,那行,證明我去弄,辦手續(xù)的事兒你就幫我個忙吧,馬璇就不讓她露面了。趙鵬程說,那沒問題。又說,可是,你這會兒生孩子干嘛?生下來怎么辦?肖龍說,她不想打嘛,不打就不打吧,生下來再說。趙鵬程還想再說他幾句,礙著馬璇在跟前,沒好意思說。
王吉娜覺得這件事簡直就像天方夜譚,笑壞了,說,人家有本事的人就是有本事,你管人家怎么處理,那是人家的事兒。不過說笑歸說笑,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兒,他跟趙鵬程結婚好多年了,一直沒見喜,后來一查,趙鵬程弱精,這輩子能不能懷上都保不準。醫(yī)生倒是給了他們一點兒安慰,說,現(xiàn)在有這個毛病的人多了去了,十個里頭倒有三四個都是,過去不是這樣兒,過去水都干凈,空氣也好,吃的東西也不打這藥那藥的,現(xiàn)在不行,以后得這病的人還得更多。又給了他們個建議,讓在趙鵬程兄弟的孩子里過繼一個。趙鵬程倒是有一哥一弟,然而他們也都只有一個孩子,他也不能讓哥哥弟弟專門為了他再生一個,這樣,就只能領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了。趙鵬程不甘心,想把病治好,到處看,吃了許多藥,一直沒什么效果。過了三十歲,他真急了,雙方父母也都急了,都勸他抱養(yǎng)一個,然而他還是委決不下。這回馬璇的懷孕給了他更大的刺激。怎么肖龍就那么順呢?有權,有錢,出了事兒有驚無險,兒子已經(jīng)五歲大了,又弄出一個大肚子,這世界真他媽荒誕!然而能怎樣呢?他真想也找個情人,不,是找好幾個,發(fā)泄發(fā)泄心中的郁悶。然而,找情人是那么容易的事嗎?想想罷了,還是考慮正經(jīng)的該怎么辦吧。
小時候村里也有幾對兒好幾年都沒有生育的小夫妻,那時不興去醫(yī)院做檢查,就用土辦法,先抱養(yǎng)一個女孩兒,再接著努力,“招弟招弟”,還真有那靈驗的。父母勸他抱養(yǎng)一個小孩兒,也是這個意思。這個辦法好像是人雞通用的,因為誰家的雞到年齡了不下蛋,村里人也用這招兒,把雞蛋打個洞,倒出蛋黃蛋清來,再填進去些沙土,糊好了放到雞窩里,那雞整天看著這蛋,好像就受到了刺激,往往就能下蛋了。那假蛋就叫做“引蛋”,有點兒迷信,似乎也有一定道理,生理上的事,有時候也挺神奇。肖龍的事讓趙鵬程心亂了,他徘徊著,是接著努力,跟自己拼一拼,也向別人證明一下呢,還是用一下這個土辦法?他漸漸傾向了后者,不管這個土辦法管不管用,好歹先有了個孩子,往后就算還是生不了,抱養(yǎng)的這個也算是自己的后代了啊!他心里有些悲涼。面對現(xiàn)實,許多時候都難免悲涼啊!可是該做的,還必須去做,人活著,就是這樣啊!他決定了,再等最后一年,這一年過去要還是不能給王吉娜種上,那就抱養(yǎng)!
開學后趙鵬程幫馬璇辦了休學手續(xù)。那天肖龍來送醫(yī)院給馬璇開的證明,趙鵬程又埋怨他做事欠考慮,不負責任。肖龍說,這事兒哪能全由得了我?我找情人也是找樂子呢,誰能想到她是這么個怪胎?跟別人想法不一樣。又說,不過她也不傻,她想讓我給她安排個工作呢,她說孩子生下來她自己帶。趙鵬程說,那不就是二奶?那她最后那一年還上不上?肖龍說,上啊,畢業(yè)以后再給她找工作。趙鵬程說,你看你這事兒弄的,萬一露餡兒了怎么辦?肖龍說,露不了。又說,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也是玩兒一玩兒呢,各取所需嘛,誰想到后來就變卦了。沒辦法。不過也不是壞事兒。趙鵬程“哎哎呀呀”了半天。
王吉娜對馬璇有點兒好奇,又覺得她有點兒可憐,就想買點東西去看看她。趙鵬程說你腦子沒毛病吧?你去看她干嘛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王吉娜說,你不能這么說,她一個小姑娘,一個人在外面,懷著個孩子,誰能照顧她呀?你們男人不懂,就知道享樂,其實做了母親的女人非常偉大,等你做了父親你就知道了。趙鵬程說,偉大個屁,你去問問肖龍她偉不偉大。王吉娜說,你跟肖龍關系那么好,去看看她又怎么了?她媽還是你的老師呢,你別忘了,你小時候可還讓人家摔了一跤呢,我去看她就算幫你補償了。趙鵬程說,你腦子有毛病!想看你就去看吧!
王吉娜去看了馬璇一次?;貋砗笳f,她看上去不像是個做二奶的人啊!趙鵬程說,我心里一直就恍惚呢,她小時候那么天真可愛,誰能想到過了二十年成這樣兒了?哎,人啊,真是說不成樣子。王吉娜說,我看她挺聰明的一個女孩兒,跟肖龍肯定長不了,前途不全毀了?忽然“哎”了一聲,說,她要生個女兒,咱們抱過來行不行?趙鵬程斜著眼睛看她一眼,說,我看你是神經(jīng)了!王吉娜挨了罵,卻不生氣,反而一臉喜氣,說,這也是個辦法啊!只要馬璇同意了,肖龍肯定贊成。趙鵬程說,抱養(yǎng)也不能抱熟人的孩子啊,孩子長大了認誰啊?王吉娜說,嗨,誰養(yǎng)大的認誰唄,肖龍他敢認啊?趙鵬程說,你別瞎胡鬧。然而,自此,王吉娜就用了心,去馬璇那兒跑得非常勤快。
學校的日子是以學期來計算的,一學期非???到了年底,期末考試一過,又是考研的日子。墨城大學也是一個考點,考完了,學生們就全走了。這一年考試的那兩天下了場大雪,一直到過年,都沒有消干凈,到了正月初幾又下了一場,天氣就比往年要冷一些。雖然冷,王吉娜的心卻是熱的,臉上也常常帶著喜氣。趙鵬程一直堅持服藥,卻仍然沒有效果,心里不舒坦,看著王吉娜倒樂呵呵的,就怪她,沒心沒肺的,你沒事兒瞎高興個啥呀!王吉娜就說,我看馬璇心思有些活動了,她非常關心她們班里同學考研的事。趙鵬程說,別人考研關她什么事?坐她的月子去吧。王吉娜白了他一眼,說,那她就不興也考一次嗎?哪能在這個破地方當一輩子二奶?你看吧,坐完月子她就有想法了。趙鵬程說,哪有那么容易!
幸虧肖龍媳婦不怎么跟趙鵬程小兩口兒處,肖龍媳婦跟王吉娜性格差得厲害,倆人也處不到一塊兒去,要不然,趙鵬程早就擋住自己媳婦不要再像個老太太似地去呵護馬璇了。當然,要是兩個小媳婦經(jīng)常來往,王吉娜也不會干這樣的傻事,可是,不知道有沒有趙鵬程的關系,偏偏馬璇跟王吉娜倒真的很投緣,事情的發(fā)展,就成了另一個樣子。
春天的時候,馬璇生了一個閨女,而她那一屆學生的考研成績也出來了,她們系里考了不少,還凈是好地方。王吉娜樂顛兒顛兒地,正式跟趙鵬程商量,要把馬璇的閨女領養(yǎng)過來。馬璇已經(jīng)下了決心,要推掉母親的角色,做回一個學生了,而且,也要考研,要徹底離開墨城。趙鵬程對王吉娜做思想工作的本事非常佩服,但是他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安排。太別扭了,他說。他堅決反對領養(yǎng)肖龍的私生女。王吉娜不斷做他的思想工作,就是做不通。
等馬璇的女兒滿月的時候,肖龍專門擺了一桌酒,宴請趙鵬程和王吉娜。那天,馬璇也抱著女兒出來了,王吉娜抱著小姑娘親得什么似的,一直不撒手。趙鵬程好長時間沒見馬璇,這次見了,竟有些不好意思。馬璇長胖了,更白了,女人味兒也出來了,看一眼就想咬一口的樣子。趙鵬程說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就是極想喝酒。為了要孩子,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沾過白酒了,然而這次他卻放開了,不受這個罪了,他開了戒了。他沒料到,肖龍聊著聊著,竟然把話題轉到了王吉娜那個意思上去,他也想讓趙鵬程小兩口兒來領養(yǎng)這個女孩兒。趙鵬程心道,完了,這不是鴻門宴嘛,他們?nèi)齻€人是一伙兒的,把我一個人給圈住了。
肖龍說了很多理由。他知道趙鵬程想抱養(yǎng)一個小孩兒——都是王吉娜漏的風——反正是要抱養(yǎng),為什么要舍近求遠?而且這個“近”不光指物理上的距離,還有他和趙鵬程的關系,馬璇和王吉娜的關系,甚至趙鵬程和馬璇的緣分!——你看,這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又健康,肯定還聰明,我的,不就是你的么?再說了,有這個小孩兒在,說不好聽的,不也算是我和馬璇的一個累贅么?你得到一個女兒,我倆也得到了各自的自由,利人利己,還要顧慮那么多干嘛呢?這是個秘密,咱們大家的秘密,誰都不愿捅破的一個秘密,有什么好顧慮的呢?——你就別不好意思了,別猶豫了,我保證這個女兒一輩子都是你和王吉娜的,我的恩人哪,我把女兒給了別人也不放心啊!你要同意了,我馬上給她辦好一切手續(xù),出生證,戶口,全都隨你,一切合法的手續(xù)我都給你辦好了,她就是你親生的!
趙鵬程喝多了。半夜醒來的時候,他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他猛地坐起來,四處看看——聲音是從臥室外面?zhèn)鱽淼?而王吉娜也不在床上。他明白事情已經(jīng)無法改變了。他又慢慢地躺下去,仰面看著屋頂,好半天,才又懶懶地起來,走出屋去倒水喝。
小臥室亮著燈,王吉娜正坐在床邊,抱著小孩兒來回晃著哄,看見趙鵬程,就朝他笑了起來。趙鵬程去廚房倒了水,端著水杯走進來,低頭朝那小姑娘看一眼,也笑了。說,她是不是要吃奶了?王吉娜說,已經(jīng)喂過了。說話的當兒,那小姑娘已經(jīng)睡著了,小嘴兒小手兒在睡夢中還輕輕地動一動。趙鵬程說,以后孩子誰看呀?王吉娜說,讓我媽來吧。
趙鵬程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孩子,但是偶爾心里還是會有些不舒服,怪王吉娜自作主張,王吉娜就總是笑笑地跟他說好話,弄得他也沒辦法,后來也就不再說什么了,一心想扮好一個父親的角色。只是他還有些男人的自尊心使他不能完全釋懷,家里來了人,或是有人聽說了問起來,他也總不愿多說。對學校的同事瞞不過去,小兩口就說小孩兒是從老家的親戚家抱來的;對于不太熟悉的外面的人,就說是自己生的。而肖龍呢,說到做到,很快就解決了趙鵬程夫妻跟這個小孩兒的血緣關系問題——一切的手續(xù)文件和證件都顯示,他們小兩口兒就是親父母。對這一點趙鵬程非常滿意。王吉娜也說,你看人家肖龍,就是有辦法。言下之意,你要是抱養(yǎng)了別家的小孩兒,還沒這么好事呢。趙鵬程有些不服,說,這事兒就他能辦了啊?然而細想一想,或許他還真就做不到這一點。
又過完一個暑假,馬璇回校上課了。趙鵬程很怕在路上碰見她,每當王吉娜跟他提起在哪兒看見了馬璇,他也總不樂意,讓她還是忘了馬璇才是小孩兒的母親這回事。王吉娜說,怎么說這小孩兒也是她生的,讓她偶爾來看看不也是常理嗎?趙鵬程更加不樂意了,說,那你把小孩兒還給她。他還是怕別人知道這回事,而且,他也真的進入了父親的角色,害怕有別人來與他分享這份感情了。他甚至不愿再與肖龍見面。好在肖龍和馬璇都非常信守承諾,并沒有來“為難”過他,有時候跟肖龍有聯(lián)系,肖龍也并不問及小孩兒。反而是王吉娜有時候會覺得馬璇的心挺硬的,或者是,年紀還小,不懂得母愛?
心硬也罷,不懂母愛也罷,不管怎樣,到第二年,馬璇就有了一個讓大家都滿意的結果——她考上研究生了。然后,她就離開了墨城。王吉娜跟趙鵬程開玩笑,說,這下你放心了吧?趙鵬程就笑。這回,他是真的高興了。小姑娘也長到一歲多了,非常好玩兒,趙鵬程心滿意足,覺得人生還真是美妙。
然而,不久,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王吉娜懷孕了。
趙鵬程慌張起來。
這個孩子一定得要,堅決不能打——不管是男是女,總是自己的親骨血啊,更是自己能為人父的強大證明——你們看,這是我的成果!雖然此前趙鵬程也曾因對肖龍的女兒的愛日漸加深而看淡血緣,然而,王吉娜的懷孕,讓他信心陡增,對血緣的潛在意識也得以復蘇。王吉娜也想要這個孩子。然而,他倆只能有一個孩子,否則就得丟掉飯碗。那把親生的這個算作領養(yǎng)呢?也不行,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親生”的了,政策不允許再領養(yǎng)。那怎么辦?把肖龍的女兒還回去?那怎么還哪!除非肖龍離婚,或者馬璇愿意做單身媽媽。對于肖龍,趙鵬程不想把這個球再踢回去;而馬璇呢,他覺得,純粹從感情上來講,她應該愿意接回自己的女兒吧?跟王吉娜商量了好長時間,都拿不定主意。后來,王吉娜的母親說,這事兒還不好辦哪?先說把孩子送出去,你倆舍不舍得?小兩口互相看看,說,不舍得也沒辦法啊!老太太說,那行了,把小姑娘給你哥吧,他家只有兒子,沒有女兒,他正巴不得呢,還是我回去給他家看孩子,這樣大家心里都舒坦——農(nóng)村沒有鐵飯碗,你哥多養(yǎng)一個倆的沒啥。小兩口高興起來。于是就決定了下來。在跟王吉娜的哥哥說這事兒之前,趙鵬程說,不管怎么說小姑娘也是肖龍和馬璇親生的,要送給別人了,總該跟他倆打聲招呼吧?于是,就給肖龍打了個電話。
肖龍當然想不到這一出,卻并沒有表示什么異議,只是開玩笑似地說了句,操,咱一個城里姑娘要變成村妞兒了。又跟趙鵬程說,咱姑娘以后上學啦什么的,我來出錢,絕對不能讓她在村兒里受苦。趙鵬程說,那是,我肯定也不能不管。兩人商量妥當了,肖龍又給馬璇打電話。馬璇就哭了起來,說,怎么會是這樣兒?然而,她還要上學,沒辦法養(yǎng)小孩兒,何況,帶著個孩子,以后的生活和前程,怎么辦呢?哭完了,她說,先別決定這事兒,我不能讓我女兒到農(nóng)村去,肖龍你再想想辦法。肖龍說,我還有什么辦法呢?農(nóng)不農(nóng)村的怕啥?我不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嗎?她長大了我不讓她呆在農(nóng)村不就行了?我讓她從小就到城里去上學。馬璇說,那不一樣,你先別決定,我再想想辦法。
沒想到馬璇會是這么個態(tài)度,趙鵬程和王吉娜只能先緩一緩。老太太嘴快,已經(jīng)跟王吉娜的哥哥說過這事兒了,她哥也愿意。老太太說,她一個沒結婚的姑娘,能有什么辦法啊?還是給了你哥的好。王吉娜說,總是人家生的嘛,就讓人家做主吧。老太太說,那你不白養(yǎng)了嗎?費了多大的勁兒啊!打官司這孩子也是咱們的,手續(xù)不都在那兒嗎?!王吉娜說,都是好朋友,咱就不找這麻煩了,看她怎么說吧。
這一等等了差不多半個月,肖龍才打過電話來,說,真夠麻煩的,做她工作也做不通,沒別的辦法,她就想讓她爸養(yǎng)這個孩子,她媽知道了也想要,可是兩人都已經(jīng)離婚好多年了——一家人還亂著呢,你再等等吧。趙鵬程就又等。又等了二十天,王吉娜的肚子都顯起來了,才等來肖龍的電話。結果非常出乎意料——馬璇的父母為了領養(yǎng)這個小孩兒,復婚了!
一切塵埃落定之后,王吉娜問,馬璇為什么剛開始想讓她爸而不是她媽養(yǎng)這個小孩兒呢?是不是她恨她媽呀?趙鵬程說,誰知道呢,也許是因為老兩口離婚后,馬璇判給了她爸吧。王吉娜說,咱倆忙乎了一通,沒想到到了還是人家的事,咱倆圖了個啥呀!趙鵬程說,還不都是你惹的事兒?不過小孩兒是從咱們這兒領養(yǎng)過去的,她還是咱們的女兒。王吉娜說,這下你徹底放心了吧?也不用怕這怕那的了。趙鵬程說,哎,也算當過一回父親了,咱自己的小孩兒就知道怎么帶了——不是還留下好多小孩兒衣服嗎?咱自己的兒子也能穿。又想起了上高中時,馬璇的父親蹲在學校操場邊看比賽的樣子,說,不知道那兩人,能不能帶好這小姑娘!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