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峻
扔下豬,讀私塾
我十二歲那年夏天,從本村小學畢業(yè)一年多了。那是日偽政權辦的“國民初級小學”,只能念到四年級;再念,需去縣城,讀“國民優(yōu)級學?!?相當于高小)??h城離家40華里,爹不讓去,說家里沒錢,住不起校;爹還說,教書的多是日本人,打?qū)W生賊狠!姐說,城里孩子都壞,專欺侮鄉(xiāng)下學生。書念不成,就放豬吧。一只老母豬,十多個小豬崽,撒在河旁草坡上,啃那青青的草。我在河邊翻石頭,捉泥鰍,挺美的。
可嘆美景不長。放豬沒一個月,我就覺得右大腿根隱隱疼痛,很快,由不敢跑動到疼得不敢邁步。伸手一摸,腿腋處腫起個雞蛋大的硬包,爹不看一眼就說:長膿癤了,不礙的,挺幾天,等它長熟了,爹給你放膿。他輕聲一笑:別怕,膿一放,比不長還舒坦哩!我聽信爹的,就咬著牙硬挺,沒兩天,隨著癤子的腫大,里面像刀剜一般的劇痛。爹用手一摁,說快熟透了,再挺一天。第三天清早,爹趁我沒起炕,找來一把剃頭刀,揭開我的被子,上炕就抬屁股死死壓住我的兩條小腿,猛一刀,就將膿癤削破。我尖叫,立馬覺得熱乎乎的膿血順腿腋流淌。爹不顧我的疼痛、哭喊,還用力將癤包擠了擠,又抹了下,說聲完了,才松開我的腿。癤子被放了膿,我并不覺得怎樣舒坦,反而覺得更加疼痛。爹并不懂得刀具消毒,瘡口很快被感染,發(fā)炎、流黃水,癤包紅腫得像發(fā)面饅頭,一連好些天下不得炕。爹就在我身邊砸酸棗仁,用勺焙熟,讓我吃,吃得我昏沉大睡,爹就樂。
就在我昏睡那幾天,村里發(fā)生了亙古沒有的事——鬼子兵在戲樓下放一回電影!我瘡痛臥床,沒能去看;哥哥姐姐們看罷回來,眉飛色舞地說:神啦!電影里割草的人,活鮮鮮的,像個真人;柳樹也跟真的一樣,隨風搖動;鴨子就在池塘里鳧水……現(xiàn)在我想,許是風光片或記錄片;可那會兒,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戲樓前咋會有柳樹和池塘?哪有什么會動的人和鴨子?半個月過去,當我的癤瘡癔合后,能走路了,趕忙到戲樓下放過電影的地處去看,那兒依然是干硬的場地,火烤似的陽光,根本沒有什么人和柳樹、水池、鴨子鳧水?電影的神奇,憋悶了我許多年,也抱憾了許多年,直至解放后在承德第一次看電影……
癤瘡痊愈,爹不知為什么,不讓我放豬了。姥姥家來人說,他們背著日本人,偷偷辦起私塾,專教孩子四書五經(jīng),全是念中國書,學中國字;念那點洋文沒用,鬼子占不長。媽就勸爹:讓二子去念私塾吧,下地干活他還小,多識幾個中國字,能記個賬、看個信啥的,比啥都強。爹深知不識字的苦,也真想讓我多識點字兒;可他搓著額頭說:那得馱去七八斗小米呀!媽驚訝:咋會那多?爹掰著手指說:聽說束修錢一季一斗,孩子的吃喝每月至少一斗(每斗約36市斤),半年哩?你算哪!媽撇他一嘴:凈算瞎賬!孩子在家就扎脖頸,不吃飯啦?爹有點兒不情愿地:那你就給二子收拾一下。收拾,即做準備。除我已有的啟蒙小書,又托人從縣城買回《論語》、《孟子》等書;在衣著上,媽用盡家里所有的“配給”布,給我做了一身帶雙兜的黑布褲褂,還有新鞋白襪。用媽的話說:出外不比在家,咋也得有個新樣兒。
三道溝深不可測
姥姥家離我們鎮(zhèn)子說是十五華里,其實過大河鉆溝翻梁要走小半天。那天,黑毛驢馱著五斗米,爹還扛著二斗——他怕驢累著。黑驢吭吭哧哧地沿山道爬行;爹滿臉淌汗又氣喘吁吁。正是酷熱仲夏,道旁山坡花草盛長,蟲鳥歡鳴。我小心地夾著書包,什么也不敢看,也不想聽,只是低頭盯著爹的腳后跟,小心走路,生怕跌下溝坎;心里一直犯嘀咕:啥叫私塾?跟鎮(zhèn)子里念日語的洋學堂有啥不一樣?教書先生是怎樣的人?打不打?qū)W生?我暗自想象著,憧憬著,憂心著……
姥姥家的小地名叫三道溝,是真正的深山老峪,和我們的村鎮(zhèn)大不一樣。雖說同屬山區(qū),但我們鎮(zhèn)子河川很寬,西邊有條大河,東山與西山相距二三華里,河兩岸是大片平整的農(nóng)田。河東岸沿河灣住著二百多戶人家,當算小鎮(zhèn)子。姥姥家山高溝深,藍天很窄,人走在溝底就像掉進壇子里。貼北山根聚集四十多戶人家,還用高墻圈著——那是日本人強迫百姓修的“部落”,人們叫它“入圈”。原先這兒只有二十幾戶人家,其余的二十來戶全是從周圍小山溝搬遷來的。這叫“集家并村”,說是“防共”;我們在偽滿初小,也搞過什么“滅共日”,教員們教唱什么“防共歌”,其時共產(chǎn)黨就在父老兄弟中,防不勝防。三道溝的南北兩山相距特近,人們坐在炕上,能瞧清楚南山上的風搖橡叢,以及枝梢上起起落落的山雀。農(nóng)田就像一塊塊布簾,掛在嶺坡上。這兒當算真正的大山溝。更讓我納悶的是,說去姥姥家,爹卻領我去了一位遠房的大舅家。大舅叫宋勛,高石階上破舊院子,還算是寬綽的三間北房,房臺下的兩邊是糧倉屋和農(nóng)具房。后來得知,大舅的父輩較富有,自打日本人強迫村民種大煙,大舅便吸大煙成癮,可又因自家種大煙,大舅每年都設法少交煙干,勉強留夠自己吸的;加之我的大表哥很能干,種著四十多畝山地,一家人吃穿自足,爹才將七斗米放到大舅家,并要我在他家吃住——此舉竟惹起我親姥爺?shù)臉O大憤怒,這是后話。
那天在大舅家吃過午飯,已是后半晌,由大舅引領,我們爺倆走進莊后緊貼北山根僻靜的三間草屋。一間是先生和家人居住,另兩間被打通,擺放著形狀不一的民間桌凳,分桌坐著二十幾個學生。先生清瘦的長臉龐,兩只帶雙眼皮的大眼睛,一副偏厚的嘴唇,約四十歲左右,身著長袖灰布衫,說話慢聲細語,很像城里的買賣人。后來我知道,先生果然在城里西街開過店鋪,他姓馮,名寶璋,自幼熟讀私塾,因生意敗落,才由親戚引薦,冒險來山溝教私書。先生微笑著和父親說了些什么,我沒注意聽。大舅和父親一走,先生就讓我站到教桌前,介紹給眾同學。
聽說我是從大鎮(zhèn)子來的,同學們都瞪大了眼睛。他們中有些人期盼著進洋學堂,因為想謀個偽差,必先讀幾年洋書;他們想不到念過洋書的學生倒來這兒讀私塾。面對一雙雙異樣的目光,我聆聽著先生有關“學規(guī)”的訓示。在先生的教桌后面,依墻供奉的是寫著“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之位”的木牌牌,先生告訴我,眾弟子每早要對先師牌位鞠躬敬拜;學生每天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在自己的坐位念書,不得說笑、串位、打鬧,如若違規(guī),戒尺(一條打手掌的硬木板子)嚴懲。讓我至今不忘的是放在圣龕前的那個寫著“出恭”二字的小木牌,誰若外出如廁,必須拿上這個牌牌;假若“出恭”牌被別人拿走,你再內(nèi)急,也不許出走學房,哪怕屙尿在褲襠里……很久我才明白,先生所以這么規(guī)定,是防止兩個以上學生同時出去就會玩?;虼蚣?,因為茅房就在屋后,轉(zhuǎn)過茅房鉆過部落圍墻的防水孔,可以徑直登上北山,捉蟈蟈、逮螞蚱、拾雀蛋等戲耍極容易。
念私塾十分呆板、困頓。開蒙學生都須從《三字經(jīng)》、《百家姓》、《干字文》、《名賢集》依次讀起,而后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一每天由先生“號書”,即:指定讀書段落,然后自己去讀,不會或忘了可以問先生或身旁同學,臨放學
前要到圣桌前背書,即將書本交給先生,隨即轉(zhuǎn)身背書,背不過就挨手板或用教棍敲頭;不用心讀書而又違紀打架者,常被罰站或不準回家吃午飯。誰有死記硬背的過硬的本領,誰就是“好學生”。通常,先生也坐在圣桌前陪讀,邊讀邊監(jiān)督學生。先生在場,大家都搖身晃腦地高聲朗讀自己的書,學房內(nèi)一片嗡嗡聲;先生一旦離座出屋,讀書聲就亂了調(diào),甚而互相打鬧,小動作百出。為杜絕混亂局面,先生便指定一學生為“大學長”,如先生不在時由大學長全權代管。一般是讀書最多、學習好的學生為大學長。
大約一個月后,我便被先生指定為大學長。盡管我是晚入學兩個多月的插班生,但我讀書最快,沒一個月,便成為讀書最多者。因為《三字經(jīng)》、《百家姓》等啟蒙讀本以及《大學》、《中庸》等,我在念日偽初小的寒暑假期間,都偷著學過,是校長徐化民背著日本人教的;有的還給講解,如《三字經(jīng)》中講歷史的一大段,徐校長明確指出:這就是我中華民族歷史的“小綱鑒”,記住這些,就大體知道了我們中國的歷史。還有《名賢集》里為人做事的一些語句,在徐校長啟發(fā)下,我也能懂其中的意思。一般說,弄懂的東西最容易記牢。因此,在讀私塾的近一個月中,我等于把上述書籍重溫一遍,再一次逐段、逐篇地背記。我學習之快,令馮先生驚嘆。也就在這時,我爹來私塾看我,先生喜盈盈地一再夸我聰明,還說了“長大能當縣長”之類的贊語,意在討取父親歡心,要他下決心繼續(xù)供我讀私塾。
當大學長和讀《論語》(上部),幾乎是同時開始的。記住“子日,學而時習之”于我并不難,難的是大學長怎么當?在二十幾位同學中,我是年齡最小、個頭也最矬者之一;可那幾位學習差又愛打鬧的同學,都長得身高馬大,還橫不講理。我對付他們的辦法,一是尊重,二是威嚇。在三道溝,基本上是劉、宋兩大姓,加之兩姓幾輩聯(lián)姻,論起來他們多是我的舅舅或姥爺,當他們打鬧時,我就喊:姥爺舅舅們,別準為小外甥了!我這么一喊,他們多都有所收斂;如若個別人再鬧,我就威嚇:你不會的別來問我!有人還真怕這一招,書背不過要挨手板的。但無論如何我不會用“告訴老師”相威脅,那樣會把關系搞僵,我也就不是他們的好外甥了?!按髮W長”和“小外甥”的地位,使我得到尊重和愛護,他們時常拿來餑餑或采摘的水果給我吃,先生發(fā)現(xiàn)了也從不干預。有位姓盛的小同學,和我最要好。在我沒當大學長之前,他常挨欺負,一是個子小,二是外姓,加之他父親盛子章長久外出無音信,孩子們常罵他“野種”。他真心和我好,我便處處護著他。萬沒想到解放后的1950年代初,承德地區(qū)冒出一位專治性病的專家名叫盛子章,當了地區(qū)中醫(yī)院副院長,一細問,果然是盛的親生父親。盛來承德看望父親時,也順便到我家,那時我已調(diào)承德工作,我們笑談那段童年友情。
姥爺,姥爺?shù)募?/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讀私塾也并非死讀書。盡管沒有上下課活動時間和星期節(jié)假日啥的,也時不時穿插一些別的課間事項,譬如,寫仿習練毛筆字或由老師領讀吟唱《千家詩》等,以調(diào)節(jié)孩子的學習興趣。記得上學沒兩個月,老師就回縣城買來寫仿紙,并給訂成大本本,然后由他給寫成“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支花”的大字仿樣,夾在本本里,讓學生們照仿樣書寫。寫仿與唱詩課目,多都留在下午放學前的一小時,恰是孩子們讀書疲倦的時候,所以大家興致極高,天天喜盼這一小時。再是,老師回縣城或臨時有事外出,也放假半天或一天;甚至兩三天。這樣我就常有自由活動時間。有時回親姥爺家,有時跟隨舅舅們上山,也有時幫助大舅家干點小活兒。
姥爺家原先住在小后溝,是日本人搞“集家并村”搬遷到這莊的,就住在莊西的道坎下。住房很窄,與別人合住三間屋,中間是兩家合用的廚房,全家五口人只睡一鋪炕。這五口人中除我姥爺外,還有我二舅、五舅的夫婦四人,我真想象不出他們怎么睡?屋小炕擠,也許是爹不讓我住姥爺家的原因之一?再是,姥爺家山地極少,日子緊巴,多半日子吃糠咽菜。盡管如此,爹不讓我住親姥爺家而去住遠房的大舅家,無論如何是讓我親姥爺臉上無光。記得我第一次去姥爺家時,姥爺激憤地罵道:你爹缺人味!嫌我窮?怕我家搶了你的食!說得我臉頰火辣辣的,不知該怎樣回答他。姥爺雖然怨恨我爹,心里還是很疼愛我這個親外孫的。我每次去,他必留我吃飯。其實,我很愛吃姥爺家的飯,雖說不是純米凈面,但那些莜麥面摻野菜做的“苦力”、豆角山藥面條、煮嫩玉米等,我每每都吃得撐肚皮。我特愿意去姥爺家,稍一有閑空就想去,不單是血緣親近,總覺得姥爺家比大舅家熱鬧,是消閑、湊趣的好去處;尤其到晚上,炕上、地下滿屋子都是來串門的人。而且愛說笑、打鬧的青年人居多。有時他們攛掇姥爺說書、講古(姥爺能抱著三弦自彈自唱,能說唱成本的《瓦崗寨》、《楊家將》、《說岳》等),即便不說書,大伙兒也愿意與姥爺扯閑,天上地下、莊里莊外什么都說。給我的感覺是,這深山溝比我們大鎮(zhèn)子語境寬松,山民們什么都敢說,狠罵鬼子、漢奸。在我們鎮(zhèn)子,不單大人們說話謹慎,還囑咐孩子們:說話要“緊睜眼、慢張嘴”,小心被當作“思想犯”逮走。小鋪子和店家,墻上都張貼著“莫談國事”的提示。鎮(zhèn)里的敵偽人員多,除了村公所、警察署、協(xié)和會、鴉片組合里的無數(shù)雙賊眼,還有化裝成行商、小販、乞丐等眾多便衣特務,真不知哪句話犯歹被抓走。我的三舅和六舅就是從我們鎮(zhèn)子被抓走的,到黑龍江省雞西煤礦當勞工。六舅死在那里;三舅是蘇軍進攻東北時才逃了回來。我實在沒想到深山溝說話這么隨便,還常有個把新面孔,與姥爺神神秘秘地說些什么。有一次我偶然聽他們說:“小后溝夜里被人們踩出一條新道,是有隊伍北上開辟工作……”弄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我當時只覺得姥爺在當?shù)睾苡型敝寥毡就督祪赡旰?,鬧“土改”斗漢奸時,姥爺當了本村的“人民審判庭”庭長,他在主審“犯人”時,幕后指揮他的我黨工作人叫程超杰(后來是隆化縣的第一任縣委書記),當?shù)刂魑溲b“自衛(wèi)隊”突然來進攻,程帶著工作人員跑進大山,當“庭長”的我姥爺被敵人抓走,五花大綁帶到大營子,打得皮開肉綻。還是我爹托人送錢,才保住姥爺?shù)囊粭l命。當然,我更不知道我二舅是三道溝第一任黨支部書記,直至他病逝,身份自然是農(nóng)民。當時我只知道,姥爺在屋地的北墻角挖了個地洞,很深,很大,能藏下五六個人。冬季將土豆、蘿卜也放在洞里。晚上我去姥爺家,沒別人時姥爺就下洞給我取蘿卜,個兒不大,挺甜的。
堂舅的家很溫暖
其實,宋勛大舅一家待我不薄。雖說不是親舅,但與我家相互走動得較勤,正像俚語說的:“親戚不在遠近,能常走動才親?!贝缶嗣磕晗奶烊ユ?zhèn)上鴉片組合交大煙干,就住在我們家。因為他抽大煙,總想少交點、多剩點,大煙里摻些假膏子,然后再托門子、送禮去交,交不了就住在我家等機會,轉(zhuǎn)天再托人去交;有時候去找偽職員玩
牌,故意輸給人家,借以交友。就這樣,他在我家一住十天半月是常事,我爹就酒菜待承這位堂內(nèi)弟。我念私塾所以住大舅家,想必是爹和大舅事先商妥的。
大舅家人很多。他們老兩口之外,還有表哥表嫂三個表姐一個表妹兩個表弟,共有十口人。我去之前,大表姐剛出嫁。我與表哥表嫂住西屋,余外七人皆住東屋,一鋪大炕,齊刷刷一溜人頭。不過兩個表弟尚小,一個三歲,一個不滿一周還在吃奶。表嫂雖然結婚有年,生育兩個孩子皆都夭折。表嫂是大舅家最忙碌的人,也是我最同情的人。她那年二十四五歲,個兒不高,圓盤臉兒,不胖不瘦,特能干。一天三頓飯、喂豬、推碾磨面等全是她一個人干。稍有空閑,還為大舅媽抱孩子。我印象中,她總是小碎步走路,忙迭迭的,極快,像一個球滿地滾。就這樣,還常挨大表哥的打,公婆的辱罵;小姑子們很少幫她。有苦無處訴時,就和我叨叨;我也只能聽聽。大表哥小她四五歲,那年也就二十歲出頭,精力十足又能干。聽說他十一歲就會扶犁趕大車,莊稼行里沒有他不會干的。白日死受一天,晚上還外出串門子,常是半夜才歸。表嫂疑心他有外遇,我想多半是冤枉他。據(jù)我所知,晚間他多是在我姥爺家聽書、扯閑。表嫂晚間睡不著時,就和我叨叨:你大哥又去××騷娘們家了!我說不會的。她說你太小,啥也不懂……說著說著就蒙頭哭泣起來。她睡炕頭,我睡炕梢,相隔一丈遠,我心疼她,可不知該怎樣勸她,不知啥工夫我就睡著了。當大表哥夜半回來時,又常常把我驚醒;可大表哥躺下時,總問一聲:二兄弟睡啦嗎?我就裝著深呼吸不吱聲,他倆就“忙動”起來。我弄不懂他倆忙什么?有時“忙”中表嫂審問起大哥,兩人就低聲爭吵,有時還動起手,我仍然裝作不知,還故意打起呼嚕……
在我眼里,大哥絕對是好大哥,表嫂絕對是好表嫂。大哥很喜歡我,在山里干活時,采回野果或鳥蛋總想著我。我每次回鎮(zhèn)子探家,隔LU隔河他不放心,總是借個事由陪伴我;他走路很快,我跟不上,他就扯著我慢走;過大河時他就背著我蹚水。路上,常講他兒時不愿念書,逃學、貪玩,喜歡放牛或跑山、干活,沒少挨我大舅的打。表嫂像疼愛親弟弟一般疼愛我。總囑咐我用心念書,別想家;正在長身體時,每天三頓飯都要吃好;常替我洗換下的衣服,說我:干干凈凈才是好學生。冬季日短,山村吃兩頓飯,吃晚餐時,也就是下午四時左右,晚飯后要去學堂念兩個多小時的“夜書”,大約晚九點我回到暖屋時,火盆里總溫著滿滿一砂鍋高粱米豆粥,柜邊放著碗筷和一小碟咸菜,砂鍋熱粥別有香味,吃得我通身暖烘烘的。被褥早被表嫂鋪好,當我鉆進暖被窩,許久寢沉在“老嫂比母”這句溫馨的鄉(xiāng)間俚語中。只可惜,這位好表嫂應了人們常說的“好人不長命”。相隔十七年后的1962年的初春,我作為報社記者路過三道溝,痛獲表嫂中年早亡的信息,我悲戚飛淚。她給大表哥留下兩個兒子。我去看望了大表哥,他這時才痛心疾首地訴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表嫂。兩年后我又一次回家,聽說大表哥仍然獨身領著兩個兒子過日子,不過這時他真的有外遇了,村人都理解他,那年他才是三十七歲的漢子啊!他曾捎話說:挺想我的??晌覜]能抽時間去看望他,至今心中有愧。他如若活到今天,該是八十四歲的老人了。
二表姐大我兩歲,三表姐與我同齡,在鄉(xiāng)間都算是小丫頭,她倆都盡心關照我。平時我并不覺得她倆對我怎樣,一旦先生有事放假,我不上學了,她倆特高興,總是找個因由陪我逛山。并說:成天念書腦子會累壞的,快出去散心放飛吧!我們就一起上山。仨人都挎?zhèn)€小籃子,有時是鉆高粱地摘豆角,有時是沿地碣采野歐粒吃,或攀野坡采摘山梨,跑呀,樂呀,特開心。只是誰想“方便”時,總得跑得遠遠的,相互看不見,我對此十分不解。一次采山梨,硬是讓我去坎塄下小解,我剛解完,晃見一條“大狗”站在溝畔,兩眼直愣愣地盯我。我害怕了,岔聲岔氣地喊叫:狗!狗!狗!二姐三姐趕忙跑來,急喊:別怕!那是狼!野狼!說著,兩人一齊猛然跳下溝坎。許是她倆縱身一齊猛跳,嚇得那野狼調(diào)轉(zhuǎn)頭踅坡飛跑,很快消失在山半腰的荊叢中。二姐急忙湊近我身邊,安慰我:嚇著了吧?沒事啦!狼跑遠啦!我囁嚅著說:我,我從小就怕狗。她說:別傻啦,那是狼!狼會咬小孩的!她并告訴我狗和狼的區(qū)別。狗常是卷著尾巴,狼總是耷拉著尾巴。狼的毛色也隨山變化。夏天多是灰中偏青,秋后多是灰中偏黃。聽她這么一說,我好后怕。假如我平時不怕狗,今天一定會去主動親近那只老狼,后果一定很慘……那夜我真的做起噩夢,又在荒野里碰見那只老狼,可我并沒害怕,因為老狼被二姐牽著,三姐騎著,老實的像只大綿羊……
來了馬達子
想起兩位表姐的好處,不能不說那次莊上來馬達子(土匪桿子)。已進農(nóng)歷七月,天亮得特早。睡意蒙眬中,被表嫂喊醒。她急惶惶地說:二兄弟快起!來馬達子啦!我禁不住一驚。
馬達子是什么我是知道的,但我從沒親眼見過。常聽娘說,我就是鬧“二虎桿子”那年出生的?!皸U子”也是土匪隊的別稱。那年日本鬼子占領熱河,同時也鬧起匪患。“二虎”是大土匪頭子的字號,他的隊伍上千人,竟然攻進隆化縣城搶劫大商號。路過我們鎮(zhèn)子時,娘生我正“坐月子”。土匪進我家并沒搶什么,反倒扔給我家?guī)准目h城搶來的衣服。當我長大后,土匪不再進大村鎮(zhèn),只在山溝小莊活動,他們不打鬼子,串山溝只為搶錢、搶大煙,鬼子也就不想消滅土匪。據(jù)說,我姥爺和二舅曾想聯(lián)絡一干土匪打鬼子,終沒做成?,F(xiàn)在馬達子進莊,我雖吃驚,但并不怎么害怕。我邊穿衣邊四下張望,問表嫂:馬達子在哪兒?表嫂說:這還用問?她抬手一指:南山后山全有持槍站崗的!我扒窗縫一看,南山最頂峰一叢楓窠旁,果然有個背著槍的便衣,似動不動地晃身。我又問表嫂:飯做好了嗎?我吃點,好去上學。表嫂站在柜旁不動身:上啥學呀!一來“桿子”,先生就不敢開學房門了,他怕……我急問:他怕什么?表嫂說:怕?lián)上祮h!萬一誰家的孩子在學堂被“桿子”綁了票,家長得找他贖人。我們正說著,大表哥慌慌張張地進屋,說他本來扛鋤去耪地,土匪在“部落”大門站上崗,許進不許出,下地干活也不準!一定是怕走漏風聲。大表哥還說,部落警察的兩條槍也讓土匪扛走了;聽說年輕人都躲起來了,怕土匪給裹走。他也想找地方躲一躲。他剛一出門,又回過頭說:對了,西院四奶奶家住土匪啦,四奶奶讓你過去幫她做飯;你可要長點心眼兒。
大哥、大嫂走后,西屋里靜得疹人。我知道,這時東屋里也只有二姐、三姐。大舅前天去了我們鎮(zhèn)子,還沒回來;大舅媽和四妹并兩個小弟去了梁西娘家。二姐、三姐聽說來了馬達子,急霍霍地跑過來。我問:咱咋辦?二姐說:不怕的。她嘴說不怕,卻去灶坑里抓一把草木灰涂了臉,隨手又用沾滿灰的手,把二姐我們倆的臉也給涂了。然后她又回東屋找來破舊衣服,讓我倆換。我一看,衣褂很破,還都是有花的,真不想換。二姐說:不換可不行,就憑你這衣著,土匪興許把你當成
財主秧子給綁了票,我家可沒法向大姑父(指我爹)交差!她說著,就動手強行把我的上衣給換了。
虧得二表姐好心。那早我們仨剛吃過飯,就聽得院門外有雜亂的腳步聲。二姐說聲不好,用力把我推上炕,又拉開被子給我蓋上,并在我頭頂上擋個枕頭,讓我闔上眼裝睡。土匪們很快闖進屋,見東屋沒有人,就撲奔西屋來。我瞇斜著眼一瞄,至少有三個,都挎著大槍。為首的一個先問:大人們哪去啦?二姐、三姐齊聲答:去西院給你們做飯去啦!許是她倆同聲回答,匪頭沒再追問,轉(zhuǎn)而指著我:他咋啦?二姐答:我老妹病啦,鬧傷寒癥哩!土匪們沒有再問什么,立馬轉(zhuǎn)身又去了東屋,揭柜蓋、翻桌櫥,也沒翻出值錢東西或大煙?!盎逇?破大家!”他們罵罵咧咧地走了。事后我才聽說,那天土匪真的綁走兩個學生。一個是劉甲長家的二小子;一個是東頭李春家的大孫子。半個多月后,才托人花上百兩大煙土贖了回來,險些被撕票。大舅、大舅媽回來后聽說此事,都夸二表姐機靈。
歡樂、抱憾與思念
馬達子在三道溝只住兩天一夜,第二天深夜就撤崗溜走了。他們搶走了部落警察兩條槍的事,鎮(zhèn)警察署肯定知道,據(jù)說他們當時很犯難,既不敢派警察去追趕馬達子,又不想向縣警務科報告,可就在這兩難之時,警察署忽然得到新情報,說我姥爺與“土桿子”有過勾連,決定緝拿我姥爺,并以此上報“匪情”??衫咸鞝斪o佑了大好人我姥爺:警察的日本爹突然宣布投降了!
信息是去鎮(zhèn)上交大煙干的人帶回來的,開頭誰都不相信,很快又被從縣城回來的人證實了,說滿大街貼大標語,歡慶祖國光復。小山溝也立時沸騰起來。我二舅去東廟找來鑼鼓和大鏊缽,叮叮當當?shù)厍么蚱饋?。邊敲邊喊嚷:日本投降?小鬼子完蛋了!滿洲國垮臺了!他這一喊,在家的女人、孩子們也都跑了出來,有的孩子跳著高呼喊。人們議論國事再也不是晚間扎在姥爺家的小屋里,偷偷摸摸的;而是站在莊街上或街中心的墻彎處,大呼小叫的,爭說自己聽得的最新信息。有人說東川過老毛子(即蘇聯(lián)紅軍)了,縷縷行行的不斷線,已經(jīng)進占隆化縣城。欠大煙干、欠荷糧、欠稅捐的都不用交了!轉(zhuǎn)天,又有人從我們鎮(zhèn)子回來說,咱西川過的是蒙古騎兵,進鎮(zhèn)子里的百姓家都不下馬,在鎮(zhèn)街外扎帳篷,燒啃牛羊肉,帶著血絲就吃;最誘人的信息是,在鎮(zhèn)子、在縣城,人們開始搶荷糧倉庫、搶“大滿號”(大滿鴉片組合的簡稱)。蘇軍和蒙古軍都不管,他們抱著大槍,坐在房頂上瞧熱鬧,見人們提著鐵桶,為奪搶大煙打架,他們就拍著巴掌狂笑。有的滿洲軍和警察,竟然持槍搶劫,一再將人們搶到手的大煙劫下。還有的人怕別人半道搶劫,就只身跳進大煙缸里,蘸滾得滿衣褲全是大煙漿,回到家再剮洗。我還聽得,在我們鎮(zhèn)子,就在我們家后院榮家,日偽的一座糧庫,正好連著榮家的房墻,就在一伙人闖進糧倉搶糧時,老榮頭急中生智,竟然把那隔壁墻鑿開,官糧便自動流入他家的屋里。
聽得鎮(zhèn)子里這么熱鬧,我特想回家親眼看看;可是,正趕上連雨天,半個月不開晴,幾乎天天下雨,那雨時大時小,下得壕滿溝流,鎮(zhèn)邊的大河漲水,濁浪超過半房高,姥爺舅舅們誰也不敢放我回家??晌倚募被鹆?,總想看看蒙古兵啥模樣,人們搶糧、搶大煙的紅火熱鬧。我走不成,每天抱憾地嘆息:嗨,這么熱鬧的日子,真該親眼見識見識。家里的人咋樣了?鎮(zhèn)子里的洋學堂咋樣了?同學們都在干啥?他們一定都很開心;我卻貓在深山溝里,啥也見不到、聽不到?悶死了;不過,鬼子一跑,再也不怕上邊查私學的了,我們念私塾合情合理合法,更敢放聲朗讀了。還有,每晚都有外地傳聞,聽得很有趣,很開心。譬如,以往鉆山溝的土八路,如今進了縣城維持秩序,身穿便衣的縣長,蹲在墻根下斷案子(許是夸張?),讓百姓們稱他“同志”。我聽著很新鮮,津津有味。不久又傳來城鎮(zhèn)都在搞“清算復仇”,斗爭漢奸,槍斃偽警察署長……
開開心心的雨季過去,很快涼風徐徐,秋天來了。早熟的莊稼開鐮收割。群山也開始變顏變貌,那原本青一色的灌木蔥蘢的嶺坡,漸漸隱現(xiàn)出點點、片片的紅黃橙綠,表嫂叫它虎皮色。這時刻,我不知為啥,最怕仰望窗外看南山,跟隨先生吟唱《千家詩》;尤其那些“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朝來人庭樹,孤客最先聞”、“飄飄何所以,天地一沙鷗”……不知咋的,我一碰到“孤舟”、“孤帆”、“孤客”等詞句,就悲戚自己只身在外的孤單,想念鎮(zhèn)上自己的家,想念媽媽,想念哥哥姐姐和同學們,有時從學房回到舅舅家還悶悶不樂。表嫂見狀,就打趣地奚落我:小小子,坐門墩,皺著眉頭想媳婦……我就更不給她好臉子看。
隨著天氣變冷,學房里沒有爐火,我就想:該放學生回家了;可先生又放出話兒:私塾學堂都要念冬書。冬天念書,首先要有暖和的屋子。先生的辦法就是帶領學生們上山,搜尋干柴和刨木頭疙瘩。上山,是學生們最高興的事,就像放出籠的鳥兒,撒歡的小狗。尤其那幾個腦子笨、念書吃力的學生,跑山、拾干柴、刨疙瘩特顯本事,也肯賣力。他們帶的筐簍大,拾得干柴、刨疙瘩也多,有些半裸露的疙瘩,他們都下猛勁拽了出來,盡顯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也博得了先生的贊許。大家連干兩個白天,院子里就堆起了疙瘩山。先生找來兩個鐵火盆,由學生輪值攏火取暖??晌覀?nèi)f沒想到,有不少干柴、疙瘩是朽木,光冒煙不起火苗,弄得滿屋濃煙滾滾,嗆得學生連聲咳嗽眼流淚,根本讀不了書。這時,先生只得將門窗打開,煙雖然騰上半空,也同時放走熱氣,屋子照樣冰冷,凍得手腳麻木。我就在手腳凍傷的狀況下,讀完《孟子》的《萬章》篇。這時,已進入臘月,學房里更冷了,老師還不放假,又讓我讀起《農(nóng)用雜志》與《尺牘》,并且親慈地對我說:看你爹的口氣,過了年不會再讓你來了,讀讀這些雜書,過農(nóng)家日子都用得著。當然,他也不再提“長大能當縣長”之類的話。盡管雜書上面全是“鋤鐮鎬杖,碾磨豆房,木锨板斧,湯匙瓢盆”等農(nóng)家常用字,以及《尺牘》上那一篇篇很實用的書札范文,我深感馮先生的好意,這也是父母對我所希冀的:“識點莊稼字,記個工夫帳”;可我的心已經(jīng)不在書上了,因為每天總能聽到莊人殺年豬的嚎叫聲,我讀書時老想,我家也該殺年豬、淘黃米、做豆腐了……就這樣,離年還有半個月,我就離開了三道溝。
如果說,偽滿初小四年是我的正式學歷,那么,在三道溝讀的半年私塾,該算我少年外出的“留學”生涯。不過后來我時?;匚叮何以谌罍纤鶎W到的不完全是孔孟之道以及之乎者也矣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