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虛谷是海上畫派最重要的畫家之一。他復雜的生平經歷和思想意識，成就了其繪畫的獨特與卓絕，他以落筆冷雋、蹊徑別開的筆觸傳達了關注現(xiàn)實又超曠出塵的圓融無礙的境界。他的繪畫風格在陳陳相因的清末畫壇中猶如一聲清罄，余韻悠遠。

[關鍵詞]虛谷 冷雋 禪境

虛谷生于一八二三年，卒于一八九六年，清末畫僧，俗姓朱，名懷仁，字虛谷，一名虛白，自號紫陽山民、倦鶴，籍貫新安(今安徽省歙縣)，居廣陵(今江蘇省揚州市)，一生往來于揚州、蘇州、上海之間，晚年也去杭州。虛谷筆墨自惜、留下的真跡不多，關于他的著述也疏略含混，但其畫在書畫界聲譽極重，他與任伯年、吳昌碩并稱“海上三杰”，與任伯年、吳昌碩、蒲華并稱“海上四家”。

虛谷的生平經歷和思想意識比較復雜，以一八五三年為轉折點。這一年虛谷已經是清軍參將了，在此之前他選擇的是一條出仕效國的儒學“外王”之路，這可能與其出生地有關：安徽歙縣城南有座紫陽山是朱熹母親的出生地，朱熹父親朱松少時曾在此讀書，紫陽人尊朱熹為“紫陽朱子”，虛谷是紫陽后人，自然承繼了先祖學說，形成思學敏慧、洞察清明的睿智情性和懷仁稟義、治國安邦的遠大志向。但是當太平軍攻打鎮(zhèn)江、揚州時，虛谷“意有所觸，遂披緇入山”，出家當了和尚。關于他棄戎入寺的原因學界有多種說法，筆者傾向于“太平軍攻打鎮(zhèn)江、揚州時。虛谷目睹了清軍的殘暴和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自愿出家”之說，一方面它與虛谷的情性和志向相符，清軍在鎮(zhèn)壓太平軍時的不擇手段和戰(zhàn)爭本身帶來的民生涂炭、流離失所的殘酷現(xiàn)實打碎虛谷“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強烈的幻滅感使他對以往的價值觀念和行為產生了懷疑，于是選擇“不禮敬王者”的佛門，傲嘯于山林，寄情于書畫：另一方面，君有道則仕，無道則隱，尤其是明末清初，奇?zhèn)ダ诼渲?、?jié)義感慨之士往往托身空門，形成逃禪之風，虛谷遁入空門，也許與這種強大的文化心理定勢相關。

虛谷入九華山后，以衡峰禪師為師，“不禮佛號，以書畫自娛”。關于衡峰禪師，從《衡公和尚肖像軸》的上款題跋可略知一二：“閑中頻指月，笑里每拈花?！N得菩提樹，修成自在身”，衡峰在潛心修行、證悟佛理之外，“作詩兼作畫，無垢更無塵”，其畫風定是清凈空明的，在禪理和書畫上應該是對虛谷有所影響的。

虛谷為僧后雖然“不禮佛號”，但并不意味著虛谷不服膺佛理禪意，從虛谷后來的作品和行為看，他是精通佛禪、兼知老莊的。他的思想經歷了由混亂到和諧，由迷茫到透脫的嬗變：從“三十七峰草堂”、“紫陽山民”的思鄉(xiāng)之情到“仿解瞍館”、“覺非庵”的通達超脫：從“一日秋風一日疏”的孤冷飄零到“還來就菊花”、“一樹梅花天地春”的恬悅適意；從“天成寒骨任周旋”的輾轉楚痛到“拈花微一笑，往事莫重論”的安寧平和……這一嬗變，是借助禪宗“于相而離相、于念而離念，以無住為本”的辨證思維，實現(xiàn)了其內在的超越。虛谷在自己內營的世界中汰盡塵滓，獲得了解脫和自由，他的畫境不象石濤那樣惡墨萬點、放逸恣肆，也不象八大那樣怨艾悲凄、孤寂空幻，而是一片圓融無礙的空靈：“秋色淡空寂，猶存晚節(jié)香”的蕭條澹泊與“耿耿其心”的風節(jié)、“一覺浮生塵世外，空山流水豈無人”的超曠出塵與深沉深郁的現(xiàn)實關注呈現(xiàn)在同一畫面中，在“水面風波魚不知”的冷眼靜觀中蘊含著深沉的隱憂，在“梅花又向雪中開”靜穆中流露出昂揚的進取向上的氣息，冷而情摯、簡而意遠、外枯中膏，似澹實美，真正達到了無往而不適、任性而自運。正如宗白華所說的“空寂中鳶飛魚躍，生氣流行，是中國人藝術心靈與宇宙意象‘兩鏡相入’互攝互映的華嚴境界”。

約略一八六零年后，虛谷開始云游鬻畫的生涯，往來于蘇滬之間，據(jù)說在上海曾暗中幫助過太平軍，曾為曾國藩寫照。從一八六九年起，虛谷先后與任伯年、張熊、吳待秋、胡公壽、吳昌碩、胡璋等合作過書畫，與張鳴柯、高邕之、楊逸交誼深摯，還曾在一八九一年為日本人下部鳴鶴畫過《金魚圖扇》。

虛谷工寫照，“山水、花卉、蔬果、禽魚。落筆冷雋，蹊徑別開”，無一不精。中國畫講究“師古而化”，虛谷繪畫在筆墨、圖式上取資寬博、淵源深遠，后能自出機樞、迥得新意?！逗砷w談藝瑣錄》記載他“曾為曾文正公”、為張鳴柯等人寫照，可見其早年有深厚的造型基礎。虛谷早年的寫照，與其家鄉(xiāng)歙縣的“寫真”、“喜容”風俗相關，畫法源于曾鯨一派，“重墨骨，墨骨既成，然后傅彩，以取氣色之老少，其精神早已傳于墨骨中矣”。虛谷早年的《秦贊堯像》、《葑山釣徒像》人物眉眼很有神采，明亮含情，到晚年略有變化，《衡峰和尚像》和《大為和尚像》中人物面部明暗突出，似乎受到外來畫法的影響，但衣紋凝重練達、背景空靈蘊藉卻是深得古人的神韻。

虛谷的山水主要源于新安畫派。新安畫派以漸江為首，宗倪、黃，著墨無多，堅潔簡淡卻蘊藉駘宕。虛谷《平沙落雁》、《夏山煙雨》中云煙空漾的景象，來自倪云林的“絢爛之極歸于平淡”、黃子久的虛和蕭散和漸江的刪繁就簡、直趨內靈：除《日落山靜圖》等外，虛谷的山水少有宏大的構圖、曠遠的山林，他只是截取其中的一部分景致置于眼前，獨立成幅、集中表現(xiàn)，如《秋林獨眺圖》和《紅樹青山圖》，看起來顯豁而明澈《海上畫語》認為虛谷“畫法全是程穆倩晚年作”，也有一定的道理，程遂的筆墨“潤含春雨，干裂秋風”，虛谷汲取了程遂枯筆的松動簡潔，又融合了漸、倪干筆的沉穆內斂，幾筆簡凈的茅屋、幾株清疏的雜樹，構建出疏宕醇深的幽境，令人對之氣靜?；罩菽镜癜娈嬕矊μ摴扔泻苌畹挠绊?，《瑞蓮放參圖》細筆淡彩，嚴整和諧，筆致清絕，空間感很強，他“以個人化的感受方式，將民俗美術中稚拙天真、幽默詼諧的造型立意因素融入枯筆偏鋒的形式主調，在海派諸家中別開生面”。

虛谷的花卉、蔬果、禽魚多源于揚州畫派。其中華喦對虛谷的影響最深，虛谷有多幅作品題款為“仿解瞍館”，據(jù)薛永年考：“弢”與“韜”通，為弓劍之袋，引申為囊括事物光澤的外衣，“解得天瞍”，為透過自然的外部征象，披露其光彩，洞悉其靈機；更有不事外表的“韜光養(yǎng)晦”，安貧守素、真樸守拙之意，虛谷題“仿解瞍館”，是與華喦心性相通。華喦的畫啟蒙于民間，卻“皆能脫去時習，介力追古法，不求妍媚，誠為今日空山之音”，用筆遲而不澀、古質澹蕩；他憐愛弱小生命，擅長捕捉富有情趣的活動瞬間將自己的感受與自然天趣融合一起，表現(xiàn)出自然生命天真活潑的生氣和畫家精勉自強、健康動人的向上精神。虛谷繼承了華喦花鳥畫中的盎然生機，只是虛谷的白鶴緊縮長頸真力彌漫，松鼠有一雙夸張的不眼睛和毛茸茸的體貌，金魚和貓的頭腦方方正正，更為真樸稚拙、個性化了。

“落筆冷雋，蹊徑別開”，虛谷以松秀的披麻皴手法畫花鳥的枝干和人物的衣紋，“毛”而空靈，蒼蒼莽莽。虛谷喜用枯筆側鋒，得自其書法的“奇古絕俗”，其書法宗李、蔡二邕，李邕的行楷筆力沉雄，自成面目，以“拗峭”取勝：蔡邕的篆隸點劃俯仰，體法多變，“骨氣洞達，爽爽有神”，自創(chuàng)“飛白”書?！拔視庠毂緹o法”，虛谷的書法用筆汲取了李邕的拗峭和蔡邕的飛白，融合漸江、倪云林、程穆倩的枯淡，多用“斷筆”，中鋒、側鋒和逆鋒互用，筆斷而氣連，清超絕倫、古冷奇崛，看似空靈枯淡，卻有內在的驚艷。

虛谷的意象，來自于大自然，他常在畫上題款“虛谷寫生”。他畫中的枇杷，赭紅色，昂首挺立，不象吳昌碩的枇杷金黃碩大，據(jù)考證，它是太湖東山的“大紅袍”；畫中的綠梅，是鄧尉有名的“綠萼”：至于紅菱、柳條魚、昌扁魚更是太湖的美味了。在師法自然的同時，虛谷不拘自然的表象，以個人的獨特視角和感受去捕捉其的內在神韻。那些的弱小的生靈與自然形態(tài)大為不同，變得生拙簡潔、機趣盎然：在山間跳躍的松鼠被分成三段團體，連綿起伏；在水里或悠游、或迅捷而下金魚，方正的頭立體而透明，與身體完全不成比例，卻充滿勇往直前的運動感：梅花花瓣是方的，結在枝頭，似乎在抗寒傲霜；樹葉是短而拙的，如刀形刺形，在風中簌簌作響。這些意象經過虛谷的夸張變形，成為“有意味的形式”，獨特而新穎，令人耳目一新，回味無窮。

虛谷的構圖，簡潔而奇特、清虛而充實。紫藤只取三五嫩稍，松枝一段伸手可觸，梅花三瓣兩瓣甚至全無花蕊，單純卻極為豐滿，魄力宏偉：它將最重要的意象置于畫中心，四面皆空，靈氣涌來，如《滿架秋風》一叢扁豆置于畫面的當中，四面生風：畫面靜謐卻充滿動勢，一群柳條魚七尾八尾急速而來，橢圓的河豚與尖長的春筍并置一處，一貫而下：實處虛之，虛處實之，虛實相生，《雪景樓臺》看似滿幅，實則疏朗，《梅花草堂》的林木層層密密、草堂清疏空宕，“清而不枯，密而不亂”。畫中意象的組合、安置別具匠心，梅花、金魚、壽帶鳥圖于一幅；高瓶矮壺、瓶中的梅花呈S形蜿蜒而下，幾個雜果跌宕鋪開，畫面上似乎流淌的抑揚起伏的音樂。

“愛春云碧草，樂秋水黃花”，虛谷設色淡雅、清麗和諧，充滿了對自然的熱愛、對美好的生活期盼向往。“有粉有色更精神，一樹梅花天地春”，新柳飛揚，梅花初綻，春波魚戲，臨風飄拂的紫藤、春水溶溶中的金魚都顯現(xiàn)出的自然生機，本用來象征功成名遂的紫綬金帶，在虛谷筆下，現(xiàn)出迥異通常寓意的天趣。“閑臥云溪學種花”，虛谷的菊花淡泊雅馨，傲霜挺立，冷逸韻奇；《茂林修竹》青藍幽寂、空靈寧靜，一種懷舊的情調油然而生，充滿了詩意。虛谷“生平詩不多，但輒有奇句”，他的詩集今天已經失傳，其深沉的禪思、心靈的寄寓化成空靈渾漾、清潔剔透的畫境，令后人仰止。

清朝末年的社會沉悶而閉塞，清代畫壇在四僧和揚州八怪的繁盛高潮之后走向了衰落低谷，沉溺于柔麗萎靡的復古摹古中，任伯年、虛谷、吳昌碩的繪畫，以開拓創(chuàng)新的精神為陳陳相因的畫壇注入一泓清流。任伯年諳熟古今畫法，旁涉西方寫實技巧和色彩觀念，糅合文人的清新雅致和市民的通俗悅目：吳昌碩以金石筆意入畫，雄渾豪邁、氣勢磅礴，賦色古厚，開辟了重彩大寫意流派；虛谷深諳禪理，兼及儒、道，學養(yǎng)深厚，既承繼了傳統(tǒng)文人的清高超脫、又汲取民問了藝術的稚拙天真，以冷雋凌厲的筆勢、獨特新奇的造型、明快清雅的色調、蘊藉豐富的意境，橫掃沉俗獨辟蹊徑，猶如“一聲清罄”，極具開拓力和沖擊力，令人驚駭、振奮，被尊為“一代畫宗”?！笆竻⒊上闵?，一拳倒破去來今”，虛谷的畫，令時輩心折，為后人奮追。上海畫院的著名花鳥畫家江寒汀，獨嗜虛谷，經心臨摹，幾可亂真。只是虛谷修禪的心境深杳奇奧，畫作又多是精意而為，筆沉氣靜，機趣橫溢，不易模仿。

虛谷繪畫的形式美感與現(xiàn)代人的審美趣味息息相通，時隔百年，魅力不衰。一位英國的美術史家，對著虛谷的一幅有竹林的繪畫，出神而反復地看，告訴美術史家王伯敏先生，“虛谷的本領真大，用筆雖粗拙，筆底下的竹林卻是疏秀的，竹林里還好象發(fā)出蕭蕭的悅耳聲音”：日本美術評論家河北倫明說虛谷“叛逆的性情閃耀在他那生色的畫風之中”。虛谷的造型是精簡獨到的，減去所有與美無關的冗繁因素，幾抹筆觸，在古人為云，在虛谷則為石，既象古代陶器上的抽象幾何紋飾那樣精純稚拙，又象塞尚的畫，以幾何形體顯示物象的內在結構：他在關鍵的地方用加法，線條密集，在不斷的重復中略有調整，整一中求變化，無論是蘭花密集的弧線、還是穿梭而來的柳條魚，都充滿了動勢，那些枝椏交疊、班駁錯綜的奇峰和梅花，很象蒙特里安的樹，概括了一種純粹的實在。虛谷鋪陳運用對照與協(xié)和的手法，以方寫圓，以拙求巧，圓形與弧線相互呼應，長方形與長方形彼此擁抱，橢圓、方體、圓錐形，其用意未必只是花鳥果香、節(jié)奏旋律，卻是很象莫蘭迪的靜物，顯示了藏在現(xiàn)象背后的東西，或時間，或空間，或關系，或在時空中變遷。虛谷的畫真的很耐看，雖只是“一聲清罄”，卻穿越了時空，余韻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