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代武漢有著龐大的碼頭工人隊伍,他們隨著武漢交通、經濟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并對武漢社會經濟、政治與文化等方面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本文以群體成員關系、成員間相互交往、群體意識和規(guī)范、成員間分工協作及群體成員一致行動的能力等方面為參照,梳理了近代武漢碼頭工人群體從形成、發(fā)展、壯大到衰落的歷史脈絡。
關鍵詞:碼頭工人群體;群體意識;封建把持
中圖分類號:K258/26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10-0079-07
武漢自開埠以來,水陸運輸日益發(fā)達,碼頭工人隊伍隨之日漸壯大,碼頭工人群體產生和發(fā)展起來,形成了一個以職業(yè)為紐帶的社會利益群體,成員之間相互聯系,相互影響。遵循共同的規(guī)范,利益上休戚相關。作為一個特殊的職業(yè)群體,他們與各行各業(yè)、各個階層都有著廣泛而密切的聯系,對近代武漢的社會經濟、政治及文化等方面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本文擬將近代武漢碼頭工人作為一個社會群體進行考察,試圖分析闡述該群體形成與群體意識逐步發(fā)展的歷史脈絡。
一、群體的形成與群體意識的產生
清中期乾嘉年間至光緒年間,是近代武漢碼頭工人群體的形成時期。
作為一個社會群體,首先要有一定數量的成員。由于沒有數據統(tǒng)計,無法得知這一時期武漢碼頭工人的確切人數,參照羅威廉在《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沖突和社區(qū)(1796~1895)》中所說,在19世紀末期,漢口有“成千上萬的本地搬運工,包括相對特殊的群體例如車夫(推車)、轎夫、水夫、碼頭夫和少量特別的挑夫、扛夫、腳班”,那么,這時武漢應當已經形成了一支約數千人的專職碼頭工人隊伍。
當然,并非任何一群人都可以稱為社會群體。他還必須具有以下特征:有明確的成員關系、有持續(xù)的相互交往、有一定的群體意識和規(guī)范、有一定的分工協作,并且有一致行動的能力。專門從事碼頭搬運工作的“腳夫”,大都拿著搬運工具——扁擔、籮筐,在外形上有共同的特征;工作地點主要在江、河沿岸碼頭,有共同的工作區(qū)域:以挑抬負荷為職業(yè)。這些都使碼頭工人有了所屬群體的明顯特征。為便于控制管理,政府開始給碼頭工人發(fā)放“信牌”,作為從事碼頭挑抬搬運工作的憑證。這使得碼頭工人的職業(yè)可以“父死子繼,世代相傳”,形成了工作權的世襲,出現了不少世代在碼頭做工的碼頭工人世家。
信牌的發(fā)放在標識碼頭工人身份的同時,也標識出了正式工人與散籌工人的身份差異。
散籌工人是沒有取得碼頭“信牌”而仍然從事搬運業(yè)務的人,與正式工人固定碼頭工作不同,散籌工人一般在各碼頭守候,當貨多活兒忙、正式工人人手不足時雇他們幫手,或是做些正式工人不愿意干的臟活兒、重活兒,夯一件貨領一根籌碼(俗稱“歡喜”),憑籌碼領工資。除了正式工人與散籌工人之外。碼頭上還有一種“替工”。就是冒名頂替在碼頭工作的人,他們中有些是花錢買了他人名字的。有些則是租用他人名字,其身份地位介于上兩者之間。如果說正式工人是碼頭工人群體中的核心部分。那么替工與散籌工人則是碼頭工人群體的外圍部分,他們除了沒有正式工作權之外,在外形、職業(yè)、工作地點、價值信仰方面與碼頭工人都是相同或相近的。
這一時期,碼頭工人之間的相互交往主要表現為局部的、直接的交往。在共同區(qū)域工作的碼頭工人之間為完成搬運業(yè)務相互合作;正式工人對替工、散籌工人進行雇傭與剝削;鄰近碼頭的工人為爭取工作、劃定界限進行競爭、談判,乃至爭斗:閑暇時相識的工人聚在休息地聊天休憩:某個工人家中有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之事時,工人之間互相幫忙。這些實際上是碼頭工人群體中的小群體成員之間的交往,成員之間相互熟悉、了解,屬于社會學范疇的初級群體。而整個碼頭工人群體之間更為廣泛、間接的聯系則很少,主要發(fā)生在政府進行統(tǒng)一管理,或統(tǒng)一征差時。
水、陸碼頭的分工在這一時期有了初步的劃分。水碼頭產生較早,歷史比較久,水碼頭工人主要集中在各輪船公司的碼頭及倉庫貨棧,從事輪船貨物起卸工作,其中的挑、抬、夯、抽、堆、裝出艙、過擋、水關等行當,到此時已基本形成。陸碼頭發(fā)展相對較晚,陸碼頭工人主要在陸上從事貨物搬運,這時也有了專業(yè)碼頭工人、地段碼頭工人和紅白杠工人的區(qū)分。專業(yè)碼頭工人主要擔負油類、糖鹽海味、山貨紙張、雜貨、建筑材料等各商行貨物的陸地搬運;地段碼頭工人專做某一地段的雜貨搬運;紅白杠工人則各據一定地段,凡百姓家中有紅白喜事的,由其抬轎子、扛棺材。為了維持碼頭工作正常運營,在不斷的競爭與合作中,碼頭工人中漸漸形成了“各守地界”和“依照習慣”的工作權劃分原則,這成為碼頭工人內部為相互協調利益而共同遵守的行為規(guī)范。有漢口竹枝詞為證:“碼頭大小各分班,劃界分疆不放寬。喜轎喪輿爭重價,人家紅白事為難?!?/p>
在這些碼頭“規(guī)矩”形成的過程中。碼頭上的封建把持制度逐漸定型并穩(wěn)固下來,主要表現為封建勢力對碼頭工人的控制和對裝卸搬運業(yè)務的壟斷。碼頭工人自產生伊始就處于封建勢力把持之下,“籮夫”和“挑夫”是最早的碼頭工人,官府的衙役則是最早的碼頭頭佬。信牌的發(fā)放和籮夫資格的認證均由官府的衙役負責,一般平民若想從事該項職業(yè),必須打通衙役這個關節(jié),因而衙役對籮夫就有了支配之權。工人們從事貨運和客運工作均由衙役發(fā)放、分配,工人不敢私自招攬業(yè)務。工人為維持工作,不僅要對衙役畢恭畢敬,還要“遞包”(即送錢賄賂),否則衙役即少分配工作多分配“差使”,更有甚者,隨便加上“違誤”的罪名,上枷扣押,“拿案究懲不貸”。碼頭封建把持制度將碼頭工人與非碼頭工人嚴格區(qū)別開來,成為標識碼頭工人群體及促進成員自我認同的重要因素。
碼頭工人的群體意識就在他們共同的勞動與生活中開始產生、形成。群體意識是“群體成員在交往過程中,通過心理與行為的相互影響或學習,會產生一些共同的觀念、信仰、價值觀和態(tài)度。群體成員有共同的興趣和利害關系,并遵循一些模糊的或明確的行為規(guī)范?!毙排埔?guī)定了碼頭工人享有在碼頭工作的權力和必須負擔官府差役的義務,領有信牌的人才可以在碼頭做工,沒有信牌的人無需承擔此項差役,也不能從事該項工作。因此,所有的碼頭工人都自覺維持其工作權,防止非正式工人在未經他們許可的情況下從事碼頭工作,以保護他們共同的利益,而替工與散籌工人也大都自覺遵循這一原則,不會冒險觸犯正式工人的權威。此外,通過持續(xù)地溝通與交流,碼頭工人們漸漸形成了相近或相同的觀念、信仰,比如,對“平浪王”楊泗將軍的信仰。因為碼頭工人的工作是“靠水吃水”,而江漢連年水患不僅會影響他們的生計,有時甚至會帶來生命危險。為祈求平安,他們有了共同的信仰,并組織了“楊泗會”。
二、群體與群體意識的初步發(fā)展
20世紀初年至20年代初期。是碼頭工人群體的初步發(fā)展時期。
這一時期武漢碼頭工人人數有了相當的增加,徐煥斗在《漢口小志》中記載,20世紀初漢口有從事碼頭夫職業(yè)者7914人,武昌、漢陽兩鎮(zhèn)此時發(fā)展雖遠不及漢口,但也有早期碼頭基礎,估計三鎮(zhèn)碼頭工人隊伍有近萬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中國工商業(yè)有了一定的發(fā)展,港口輪船運輸業(yè)不斷擴充。為之服務的碼頭及倉儲設施大幅增加。到1920年,漢口江岸碼頭由1905年的95個增至120多個,武昌、漢陽等地碼頭也有所增加,加之京漢鐵路開通,陸路運輸亦極為繁忙,各水陸碼頭轉運貨物數量也有大幅增加。水陸運輸的興旺促使碼頭裝卸搬運行業(yè)不斷發(fā)展,碼頭搬運從業(yè)人數相應增加,1920年劉云生對漢口江岸苦力進行調查,發(fā)現僅漢口江岸從事馱貨之搬運工人“實有一萬余人,火車站街頭巷尾,皆有此輩足跡”;歷屆官署屢屢頒發(fā)信牌以加強管理,明確碼頭工人的身份、權利與義務。
碼頭搬運從業(yè)人數增加的同時,其分工也趨于嚴密,成員之間有了更明確的分工協作,劃分水碼頭工人與陸碼頭工人的組織形式逐漸形成、完善。此時水碼頭進一步發(fā)展,數量增加。水碼頭工人之間的分工進一步明確,抽包幫、挑抬幫、裝出艙幫、笆挖過俄幫等等,各自權責分明,互相不得僭越。對于碼頭工人之間基于工種及習慣劃分而形成的各幫,以及各幫自訂幫規(guī)。政府及主管官廳不僅予以承認,且給予保護。一方面在各幫工人登記發(fā)給執(zhí)照上均注明工種、工作地點,另一方面常常以布告形式對其權利予以肯定和保護。如高燮臣等人自清朝末年開始在武昌新河上從事笆挖工作,并訂立規(guī)則十四條交由縣衙備案給示。后因辛亥武昌首義,該工人等“逃走四散,以致此業(yè)廢弛,所有告示規(guī)則均遺失無存?!卞手撩駠闪ⅲと讼群蠡貧w復業(yè),為保證權益,又擬訂十條規(guī)則,報請縣衙備案并給示曉諭。武昌縣知事公署從其所請,于1915年9月出告示肯定高燮臣等26人有在“新河上下一帶泊船處所”從事“挖貨一業(yè)”的權利,并將其幫規(guī)公布周知。該幫規(guī)中第九、十兩條規(guī)定:“下河挖貨因不能預知客貨多少,如是日客貨過多而同人挖貨不敷須臨時另雇誠實之人,擔負完全責任。免致遲誤客事,須要來清去白,不可貪圖小利,違者議罰”;“惟挖貨一業(yè)原系26股,各出成本錢20串文,現各取連環(huán)安保,同人不得擅添股份,雖至親戚友亦不得擅專主權,俾各行鋪客人熟識以昭信用,如查有前項等弊,公同議罰”,明確肯定了該幫擁有壟斷新河上笆挖工作的權利。陸碼頭工人的分工在原有基礎上亦有所增加。由于京漢鐵路的建成通車,專門服務于車站陸碼頭的工人應運而生,不僅壯大了碼頭工人的隊伍。而且在陸碼頭工人中劃分出了一種新類型——車站碼頭工人。車站碼頭工人專在大智門、循禮門、徐家棚等火車站裝卸火車貨物,又分為內班工人和外班工人,內班工人主要負責站內貨物起卸堆轉工作,外班工人則負責出站貨物的轉運等工作。
隨著碼頭分工形式的固定,“各守地界”、“依照習慣”的工作權劃分原則在碼頭工人處理內部糾紛、協調內部利益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成為碼頭工人所必須遵守的行為準則,甚至為政府主管官廳及司法機關所引用,成為維持碼頭工作秩序,調解碼頭糾紛案件的重要原則。
這一時期的碼頭封建把持也有所發(fā)展。武漢開埠后,外國資本家紛紛在漢口沿江設立碼頭,開辦輪船公司和倉庫、行棧,貨物裝卸搬運需要能扛負的壯勞動力,但輪船到達無固定時間,雇用固定工人不合算,且不同季節(jié)運費不同,結算頗為麻煩,最簡便的辦法就是把裝卸工作承包給包工頭,公司還能從中得利,碼頭包頭制隨之產生。“各公司等依賴承辦之工頭,至年終統(tǒng)一核算,以使之為其業(yè)務”。各派勢力瞄準其中的豐厚利益,紛紛插手爭奪碼頭裝卸業(yè)務,參與碼頭爭奪日益頻繁,碼頭頭佬乘機產生。他們紛紛劃分碼頭地段,強占地盤,據有一定的工作區(qū)域與工作范圍,壟斷地盤內的裝卸搬運業(yè)務。再雇請工人做活。碼頭把頭為維持其地位必然要尋找靠山,他們一方面勾結軍閥、官僚、大地主,一方面依靠青幫、洪幫等幫會組織來鞏固他們的勢力,于是在碼頭上形成了上、下兩層統(tǒng)治結構。晚清至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武漢碼頭與碼頭工人都處于碼頭頭佬與軍閥、官僚、買辦、地主等勢力相勾結形成的以大小“包打聽”(租界“包探”)為主的碼頭包頭制把持之下。在包頭制下,碼頭工人辛苦勞作所得只及實際搬運力資的一成,其余九成均為各級頭佬剝削分肥。
另一方面,20世紀初年,各帝國主義對華侵略逐漸深入,在國際國內形勢變化影響及部分先進分子宣傳帶動之下,碼頭工人也自發(fā)走到了反對帝國主義的行列中。“日本依據二十一條的特權,劃山東全省為他的‘勢力范圍’,遂對山東肆無忌憚。民國六年七月間,又在山東有法外的滋擾。此訊傳到漢口,武漢的大中學生,出外宣傳,激起漢口碼頭工人對日本的憤怒,聚眾5000余,涌入日租界,搗毀三菱、大和、九三三洋行,又將俄租界外停泊的日產大阪公司躉船燒毀?!諆S只有側目而視,不敢與較,轉而向湖北省督軍王占元交涉,要索巨款賠償。王占元亦對碼頭工人不敢深究,迫得向日本道歉,甘愿賠償了案。此為中國勞工對日帝國主義與當地軍閥最有效的一次示威?!惫と寺犅勅毡疽筌婇y王占元賠償消息,“也很憤慨。民國七年,乃由該業(yè)工人組織反日會,提倡對日經濟絕交,嚴厲推行拒買日貨,影響到各界民眾,恥于購用日本產品。這一年中,日本在漢商鋪的門市交易大為冷落,也是此項勞工運動的一個優(yōu)異表現。”1919年巴黎和會上,中國作為戰(zhàn)勝國仍難逃被各帝國主義瓜分的命運,使得民族矛盾空前激烈,碼頭工人也自發(fā)組織和參與了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這標志著碼頭工人群體開始由關注自身利益,轉而關注國家和民族利益,群體意識得到了提升,并初步具有了采取一致行動的能力。
三、群體的壯大與群體意識的強化
20世紀20年代至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是碼頭工人群體的發(fā)展壯大時期。
隨著粵漢鐵路的分期開通運營,南北、水陸聯運的發(fā)展,三鎮(zhèn)客貨運輸量大幅增加,碼頭搬運作業(yè)量隨之激增,碼頭工人隊伍進一步壯大。據武漢碼頭總工會統(tǒng)計,1926年11月武漢三鎮(zhèn)共有正式碼頭工人26712人,其中漢口15736人,僅江漢關至麻陽街(今永清街)外國租界里的正式碼頭工人就達5000人;武昌有正式碼頭工人5572人:漢陽有正式碼頭工人5404人。到1935年,據《漢口市政概況》統(tǒng)計,僅漢口碼頭工會有會員16493人,同期武昌、漢陽碼頭工人亦有一定增加。以上僅就領有牌照的正式工人而言。沒有牌照的散籌工人更是數以萬計。
同時由于轉運公司、報關行及旅棧業(yè)的發(fā)展,陸碼頭工人又劃分出兩種新類型——牌號碼頭工人和行棧倉庫碼頭工人。牌號碼頭工人主要是在各轉運公司承做搬運業(yè)務的工人,行棧倉庫碼頭工人則專做倉庫貨棧貨物的堆轉,又分為堆、轉等組。至此,碼頭工人分工進一步細化,并最終確定下來。人數的增加、分工的細化,都使得規(guī)范碼頭工人行為、調節(jié)內部利益的行為規(guī)范變得更加重要。在此情形下,當時的武昌、漢口政府分別訂立了碼頭工人履行業(yè)務規(guī)則。在各規(guī)則中,均將“各守地界”、“依照習慣”等基本原則以法規(guī)形式確定下來。使其由原來的碼頭工人內部行為準則上升成為法律規(guī)范,并正式成為司法機關處理有關碼頭糾紛案件的法律依據。
除了內部行為規(guī)范的法律化以外,在面對愈演愈烈的外部競爭及越來越大的經濟壓力下,碼頭工人間的合作也越來越密切。一種是非自愿的合作關系。由于分工的細化,原本可以由一組工人一次完成的工作,被強分成數段,由多組工人合作完成。例如裕華、震寰紗廠的原材料及燃料運抵碼頭后,不能由該廠所雇專用碼頭工人直接下船運回該廠。必須經由水面笆挖幫先行笆挖出艙,而后由該廠碼頭工人接手運回。這是笆挖幫高燮臣等與裕華、震寰紗廠所雇碼頭工人曹金榜等為爭奪該項工作發(fā)生糾紛時,武昌地方法院于1928年8月31日所做的判決。判決書主文如下:“曹金榜等承攬裕華、震寰兩紗廠碼頭起卸貨物事宜。準高燮臣等于貨船到埠頭后先行出艙,曹金榜等始能挑抬?!迸袥Q依據是,“查閱控告人所呈民國四年武昌縣知事公署示諭及武漢衛(wèi)戍司令部水上巡查隊所給執(zhí)照,該高燮臣等本有于新河上下一帶泊船處所主張挖貨之權?!绷硪环N則是碼頭工人內部為抵御外部競爭,主動尋求的合作。如在1932年,武昌“六門二洲”八碼頭“因板車通行全城市面,關于運貨一節(jié)往往搶奪各碼頭生計,即各碼頭亦有彼此搶奪情事,長此以往難免不發(fā)生重大糾紛。同人等為免除將來爭執(zhí)起見,訂立規(guī)條,稟請縣署立案,以資遵守”。該規(guī)條規(guī)定:“凡河下起坡貨物以及坡上下河貨物,各碼頭之鋪貨均歸各碼頭夫頭接洽……,板車不得藉詞起卸”;“各碼頭之鋪貨均歸各碼頭夫頭按路程遠近講究運費,以自己運送為原則,如自己運送不完者,可由各該鋪戶所屬之碼頭工友代雇人力車或板車幫助運送”;“所有八處夫頭不得賣放本碼頭工友生計私準板車運送,如違者查明公同議罰”;“凡乙地碼頭夫搶搬甲地之貨,私發(fā)旁人運送,經甲地查明者,仍應由乙地夫頭照腳力賠償十倍”;并特別規(guī)定“凡板車等與八處之某一處發(fā)生糾葛,其余七處均應和衷共濟,盡力幫助”,形成了一致對外的攻守同盟。
作為這一時期碼頭工人群體壯大最明顯標志的,是統(tǒng)一的現代科層制組織——武漢碼頭工人總工會(以下簡稱“碼總”)的成立。早在1919年秋。董必武、陳潭秋、惲代英等人就在武漢宣傳馬克思主義思想。1921年,漢口碼頭工人成立了工會,工人活動一度十分活躍?!岸摺睉K案后,工人運動暫時陷入低潮,碼頭工會被解散。1924年下半年起,武漢工人運動開始復興,碼頭工會也秘密恢復。1926年11月7日,武漢碼頭總工會正式成立并召開第一次代表大會,時任國民黨漢口市特別黨部宣傳部長,兼中共湖北地方委員會秘密部部長,中共湖北省部委員的張計儲被選為碼頭總工會委員長,關明軒為副委員長兼組織部長,設有宣傳部、交際部、仲裁部、調解部、財務部等部門,在漢口聯保里辦公,下轄17個分會(包括武昌、漢陽),一個分部,120個支部,會員26712名。工會的成立,不僅使碼頭工人有了共同的目標、信念,更有了采取大規(guī)模統(tǒng)一行動的能力。和極強的歸屬感與群體榮譽感。
這一時期。在武漢碼總的統(tǒng)一領導和組織下,碼頭工人顯示出了極強的統(tǒng)一行動能力。并自覺地參與到社會政治生活之中。包括支援北伐戰(zhàn)爭,打倒剝削工人的封建頭佬、推翻包頭制度,以及反對帝國主義在華統(tǒng)治,參與收回漢口英租界等等。
碼總成立后,隨即創(chuàng)辦了《鐵肩》三日刊,組成了12個宣傳隊,號召工友起來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作斗爭,還抽調了數百名碼頭工人擔任糾察隊員,分組在三個糾察中隊里,成為一支向反動勢力沖鋒陷陣的突擊隊。同時,碼總領導碼頭工友展開了打倒封建頭佬,取消包頭制的斗爭。當時武漢各碼頭均被封建頭佬把持,工人干活所得力資九成歸頭佬,自己只拿一成,還隨時會被頭佬打罵,嚴重的還被取締工作權,斷了活路。打倒頭佬后,工人拿九成。允許頭佬提一成,且必須負擔碼頭工人學校的一切費用。封建頭佬懾于碼總與工友們的威勢,只得俯首讓步,碼頭工人第一次在頭佬面前挺起胸、抬起頭。碼頭工人,特別是占大多數的“拉散荒”工人,多分別按習慣和需要,固定在各個碼頭上,第一次擺脫了“滿天飛”、干了這件愁那件、做了今天愁明天。工作毫無保障的命運。碼頭工人的生活得到了初步改善。許多人還進了工人夜校,工人子女有了自己的工人子弟學校(全市有17所)。
1927年元旦,湖北省總工會召開第一次代表大會。碼總代表130人與會,為各業(yè)代表之冠。會議并通過了《關于碼頭代表團報告決議案》,肯定“碼總自成立以來,經過了各種不同的斗爭。屈服了各種反動勢力,其基礎比較穩(wěn)固。”在大會通過的《對發(fā)展碼頭工會決議》中總結了漢口碼頭工人所采取的一系列活動,包括:打回租界石灰路、援助理貨工會的同盟罷工、搜獲逆軍槍械、扣留逆軍軍米,以及收回租界運動等等。認為“漢口碼頭工友因在碼總親密指揮之下,已能有步驟的參加政治工作”。特別是在漢口收回英租界運動中,數萬名碼頭工人不僅參與反英游行示威,并以武力驅逐英租界的巡捕、義勇隊,解除英租界的武裝,占領了英租界,成為收回英租界的主力,有“扁擔收回英租界”之說。
有了統(tǒng)一的組織,群體內部的互助能力明顯增強。在中國各界努力收回英租界之際,各帝國主義紛紛關閉工廠、抽走資金,采取經濟封鎖政策。造成一萬余碼頭工友失業(yè)。1927年元月18日,張計儲召開碼總代表大會,會議一致擁護省總工會“一大”宣言,并提出了二十三條救濟失業(yè)工人的辦法。又獲一批吳佩孚逆產,經省總批準,撥款三萬元給碼總救濟失業(yè)碼頭散工,在漢口三義殿建大棚三所,使一千多無處棲身的碼頭散工有了安身之處。
組織起來的碼頭工人有著極強的集體歸屬感與榮譽感,以忠于碼總、維護碼總榮譽為己任。1927年元月17日,英租界三四五碼頭乾元公司管廠宋西山在工友上工時間突然將公司大門關閉,聲稱該日罷工,并稱漢陽方面業(yè)已罷工。工人等不敢冒昧行事。乃向碼總請示。經查純系宋西山欺騙工友之舉動,碼總派糾察隊將其拘捕處罰錢80串文,以彌補80名工友半日之損失?!霸摴び训染笇⒋隋X捐作碼頭總工會工友宿舍之辦事費,可見碼頭工友對于工會已有相當的擁護?!碑敃r碼總在武漢工人及客商中極有威信,有不少人冒充工會會員接工作,其中不乏招搖撞騙、偷竊欺詐之事。1927年2月,有李德豐、天興成、協和永、汪長茂等商號雇請給足舒順,由仙桃鎮(zhèn)押解洋1900元、匯票1500元至咸寧碼頭起坡。舒順年邁,就地雇人運送。因當時腳夫缺少,有無業(yè)游民張道如站在碼頭候工,舒順貪圖小利,少給力資,雇其挑送。不料張道如中途挑逃,杳無蹤影,舒順立刻到碼頭總工會,請幫忙找回。碼總遂派第三分會秘書科洪頌華,會同咸寧碼頭工友協同偵查。費盡許多周折才將張道如查出,并在其親戚李福記家中將各款物盡數搜出。為表感謝,該商戶等捐給碼頭工人宿舍棉被30床,并在漢口《民國日報》上刊登啟事表示感謝,稱贊“似此敝號等既受還款之惠,而該給足亦脫離重大之累,且不至因情有生命之險,是誠工會之組織,不但為工人謀福利,且為商人之障益,更為旅客之前途?!?/p>
蔣汪背叛革命后,武漢碼總被解散。國民黨各派又多次組建碼頭工會。在南京國民政府十年統(tǒng)治期間加強了對工人的控制,罷工等經濟斗爭方式被視為違法,有組織的政治斗爭也基本沒有,但工人們仍然保持了采取統(tǒng)一行動的能力。1936年,武昌、漢陽政府籌備設立碼頭管理所,并計劃征收碼頭工人公益捐,兩地工人采取了罷工、請愿等活動予以抵制,并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南京國民政府統(tǒng)治時期。武漢政府將碼頭工人作為一個特殊的職業(yè)群體從兩方面加強了管理。一方面,政府屢次對碼頭工人進行登記造冊,成立碼頭專管機關處理碼頭日常事務與各類碼頭糾紛,并多次劃分個碼頭工作范圍與權限。以期整頓碼頭秩序;另一方面,通過碼頭工會,加強對碼頭工人資格的管理與控制,及調處各碼頭利益沖突。在政府干預下,碼頭封建把持制度也有了新的發(fā)展。經過大革命的沖擊,碼頭包頭制不復其統(tǒng)治,1930年,漢口市府頒布了《漢口市碼頭工頭執(zhí)行業(yè)務暫行規(guī)則》,標志著碼頭工頭制的正式確立,碼頭頭佬逐漸以工頭制繼續(xù)其把持。工頭制下。各碼頭均有一定數量的正式工人,并壟斷一定區(qū)域內之搬運起卸工作,與包頭制下工作性質的臨時性與隨意性不同,工頭制下之正式工人均擁有在該碼頭的長期工作權,即俗稱“籮籍”。工頭直接掌控著碼頭工人的生計,抽取搬運力資的20%~30%為厘金,工人不得不聽命于工頭。1934年,政府下令取締工頭制,重新劃分碼頭工作組,但碼頭工頭大都仍以所謂“工人代表”身份繼續(xù)其統(tǒng)治。
四、群體的衰落與群體意識的弱化
1938年至1949年解放前夕,是碼頭工人群體發(fā)展受挫及衰落時期。
1938年至1945年間,由于武漢淪陷,碼頭工人或隨政府遷至大后方另覓出路,或回到農村,或因戰(zhàn)被難,三鎮(zhèn)碼頭工人人數大幅減少。加之日軍封鎖碼頭,禁止除少數日商輪船公司以外的絕大部分輪船公司及民船運營,使得抗戰(zhàn)時期碼頭從業(yè)人數銳減。再則,日軍將在日商輪船碼頭從業(yè)和為日軍軍運服務的碼頭工人編進苦力團,以加強控制,成員之間聯系減到最少。
抗戰(zhàn)結束后各碼頭工人陸續(xù)返遷復業(yè),同時大量因戰(zhàn)亂而破產的農民、手工業(yè)者和失業(yè)工人涌入碼頭尋找工作機會,碼頭工人人數迅速增加,并超過戰(zhàn)前水平。1946年10月,漢口有碼頭工人17116人,武昌有碼頭工人2393人,漢陽有碼頭工人超過2000人。鸚鵡洲竹木市場碼頭工人4538人;1948年12月,漢口有正式碼頭工人21619人,武昌有2397人,漢陽有2000余人(不包括鸚鵡洲竹木碼頭工人);到1949年4月。漢口的正式碼頭工人增加到25142人,此外還有未經登記的散工5~6萬人,合計在武漢從事起卸搬運的工人有近十萬之眾。此時碼頭工人人數遠遠超過戰(zhàn)前水平,但卻并非為適應城市經濟發(fā)展需要,而是由于長年戰(zhàn)爭導致破產失業(yè)者增加所導致。此時武漢工商各業(yè)遠不如戰(zhàn)前。加之國民黨積極籌備內戰(zhàn),阻礙了經濟的發(fā)展,三鎮(zhèn)碼頭根本無法容納眾多涌入的勞動力,致使競爭壓力空前高漲。
巨大的就業(yè)競爭壓力導致碼頭工人之間糾紛頻頻發(fā)生。抗戰(zhàn)勝利后到解放前的短短四年間,武漢碼頭勞工糾紛較之戰(zhàn)前不僅發(fā)生更為頻繁,規(guī)模更大,斗爭更激烈,糾紛情形也更為復雜。以漢口市為例,1934年漢口市統(tǒng)計碼頭勞工糾紛案件尚不足80起;而1946年,元月至5月間,“發(fā)生事件計360件,其中勞勞糾紛約占55%”,下半年發(fā)生糾紛案件115起。平均約每天一起糾紛?!按a頭工人派別復雜,時生毆斗”已成時人共識?!爸灰暶咳瞻l(fā)生糾紛多少不定,但絕無不發(fā)生糾紛之時日。”糾紛中有群毆械斗情事的案件比例大大增加,場面極為慘烈。1947年元月10日徐家棚碼頭工人械斗,有數百名工人參加,“死傷達十余名之多?!?948年5月20日,平湖門和文昌門兩碼頭工人械斗,致文昌門碼頭工人被毆斃命者4人,重傷5人,輕傷5人,“死者無不血肉模糊,傷者亦多血痕遍體,不忍目觀。死傷之多,實為本市空前未有之一大慘案”。加之,眾多碼頭頭佬、流氓地痞、幫會頭目、訟棍。乃至黨、政、軍、憲、特等等官員無不瞄上碼頭工作權這塊肥肉,千方百計從中撈取好處,使得碼頭形勢復雜萬狀,光怪陸離,碼頭成為各方斗法的戰(zhàn)場,碼頭成員為各派權要人物所操縱,內部利益沖突嚴重激化。碼頭工頭更是不顧工人長期利益,濫賣“扁擔”,使得工人數量遠遠超出碼頭容量。原有的碼頭習慣法原則及政府所訂法規(guī)條文漸漸喪失其約束力,碼頭工人間之凝聚力也在日復一日的糾紛內耗中消失殆盡。
此時。國民政府組織下之所謂碼頭工會也為幫會大佬所控制,成為撈取私利及國民黨內派系斗爭的工具。社會群體有兩重本性,互助是其內向本質,互爭是其外向本質。人們?yōu)榱嘶ハ鄮椭Y成群體,從而形成巨大的群體力量以抵御外敵。此時的碼頭工人群體內部矛盾尖銳,外部干擾重重,群體對成員來說凝聚力減弱,而群體內各小群體反而因為內部競爭的加劇而強大起來,進一步增強了離心力,群體意識弱化。導致了碼頭工人群體走向衰落。
近代武漢碼頭工人群體的興起與衰落與城市社會、政治、經濟等各方面息息相關:近代水陸交通的發(fā)展推動了城市社會經濟的繁榮,社會經濟的繁榮又吸引了大量周邊縣市農民涌入城市。帶動了碼頭工人群體的發(fā)展壯大;碼頭工人群體的發(fā)展壯大反作用于武漢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對其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是雙面的,既有積極的,促進武漢社會經濟發(fā)展、推動城市化進程的一面,又有消極的。帶來一系列社會問題、阻礙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一面。在近代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相伴而生的碼頭工人群體,雖然也經歷了由封建性向近代性(民主化)的轉變,但來自其內部的強大封建把持阻礙及來自外部的各種利益團體干擾。使得這種轉變遠遠落后于社會歷史進程,從而使其在近代中國歷史上所起的作用由積極、激進漸漸轉為消極、負面,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近代化的障礙。隨著中國現代化步伐的加快,以人力勞動為主的碼頭工人群體必然走向消亡。而代之以運用現代經營理念管理、使用現代化勞動工具的新型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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