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老師的老師或者更久遠的老師，我們應該怎樣稱呼？叫一聲“太老師”，看似有趣，實則莊重，因為其中包含了對教育優(yōu)良傳統(tǒng)乃至民族精神根脈的認同和追尋?！哆^去的教師》一書還原了“太老師”們的音容笑貌和精神思想，面對他們，我們感受到的是教育的綿延與神圣。

“這是一本‘閑書’，是閑下來沒有事情的時候讀一讀的書……”在《過去的教師》前言中，商友敬先生如是說。在這個物欲橫流、喧囂浮躁的年代里，真正能靜下心來認真做事情，且不說能做到如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言，達到“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治學最高境界，退一步說，能做到獨善其身，不役于外物者，憑著良心做事情，心懷一顆至誠的心，已屬不易了。

一個民族的文化猶如一個民族的魂魄，沒有物質(zhì)，只要魂魄在，物質(zhì)可以再創(chuàng)造；如果丟失了魂魄，又何談物質(zhì)創(chuàng)造呢。說到底，文化才是一個民族最根本的東西。尋找民族文化的根，尋找民族教育的根，這是每個中國人應該做的事情，更是每一個從事教育工作者應自覺擔負的責任。

教育是個復雜的命題，這本書不是也不可能是包治教育百病的靈丹妙藥，但透過對那些教育先輩的回憶記述，偶然的觸動或許能夠帶給我們清澈心底的一陣涼風，至于心結頓然而釋，那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

書讀完了，合上了，心里留下的是“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的澄靜。那是一個什么時代呀，居然會有這樣的一群人：飄飄然，如道如仙；錚錚然，一腔熱情，無私得通徹透明，摻不得半點瑕疵……腦海中田子方老師之語，也豁然開朗。一切的開場白，如同其文，莊子總以他專有的行文方式，讓主人公們在無有之境飄然登場，一問一答，簡潔而經(jīng)濟：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數(shù)稱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shù)當，故無擇稱之?！蔽暮钤唬骸叭粍t子無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蔽暮钤唬骸叭粍t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埂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這些“太老師”，何嘗不是一個個東郭順子呢？他們身處戰(zhàn)爭紛仍、動蕩不居的時代，時刻有著生命之虞，卻為人真誠，內(nèi)外一致，順應世俗而保持本真，潔身自處而能包容萬物。雖生而有已，卻以君子坦蕩蕩之胸懷，誨人不倦。百年而下，雖然其人長已矣，但讀之、感之，依然讓人頓時“儻然”、“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

怎一個真字了得

“太老師”們?yōu)槿耸钦J真的，真得可愛，真得一覽無余。

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yōu)伶：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小生像個小生，起大面又很像個大面……”（豐子愷《為青年說弘一法師》）弘一法師的認真成就了他的一生：“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膾炙人口，流傳至今；所作繪畫《素描頭像》是木炭畫，手法簡練而潑辣，《裸女》則受其師黑田清輝影響，造型準確，色彩鮮明，有些接近于印象主義，近看似不經(jīng)意，遠看晶瑩明澈；一朝悟道，遂遁入空門，避世而居，一心向佛，以大才子、大學者和大藝術家的俗家修為參悟佛教真諦，精研律學，弘揚佛法，被佛門弟子奉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另外，他的書法、文章多為魯迅、豐子愷等文化名流擊節(jié)稱贊。

劉文典是難得的性情中人，真得可愛、通透。他和孫中山一起搞過革命，但完全是個舊文人的行頭，破衣襤衫，衣扣不整，放浪形骸。因為這，在一次與蔣介石見面時差點丟掉性命?！氨狈サ臅r候劉文典是安徽大學校長，蔣介石到了安徽請當?shù)孛饕娒?。蔣介石是很注重儀表的一個人，可劉文典是個干癟的老頭兒，還戴著一副墨鏡，蔣介石看他其貌不揚，就問：‘你就是劉文典嗎？’他回一句：‘你就是蔣介石嗎？’一下子把蔣介石給惹惱了，把他抓了起來?！保ê握孜洹渡蠈W記》）后來，多虧蔡元培、吳稚暉等人斡旋才安然無事。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他上課只是偶爾為之，高興則去，不高興則不去，去了又往往大罵不已。個人性情絢爛到極致，可愛極了。

吳宓教授為真理而認真，真得令人敬仰。他為人光明磊落，天真而執(zhí)著，對于自己的主張和學說堅信不移，堅持走自己的道路。一生著書、寫詩、翻譯，不遺余力，即使在“文革”中遭到七八次批斗，被打壞了腿，雙目失明，也義無反顧?！霸谏刮r，神志不清，吳先生還不斷低低地呼喊：‘我是吳宓教授，給我水喝！……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飯吃！……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開燈！……’”（趙瑞蕻《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開燈！》）這是對現(xiàn)實的控訴，更是為真理的吶喊，他的為人為事真是“真”到了家。

口碑的紀念

因為“真”，“太老師”們活在了他們的世界；因為“真”，他們也為自己留下了應有的豐碑。

“世界上永不磨滅的紀念碑是口碑，教師的事跡是從他的學生口里一代代傳下來的——中國最偉大的教師孔子就是個‘述而不作’的人，他的學生把他的言行記在《論語》中，《論語》就是他的紀念碑，永不磨滅的紀念碑。”編者在前言中如是說，而這些關于“太老師”們的記憶又何嘗不是他們最好的口碑呢？

他們是值得紀念的，也就配得上如此的口碑。他們在歷史的轉(zhuǎn)折關口，擔起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對接的重任，在“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的西化過程中，他們沒有忘記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而是用孔子、孟子、屈原、李白、杜甫、袁枚和孔尚任等人的詩文詞賦等最能代表傳統(tǒng)文化的東西陶冶學生的情操。這些正是我們文化的根，是一個民族最不應該丟失的東西。

“太老師”們胸懷之開闊，眼光之遠見，至今讀來，猶不過時。夏丏尊提倡愛的教育，教育應該顧及人的培養(yǎng)，他說“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愛。教育沒有了情愛，就成了無水的池”。朱自清提倡“有信仰的教育”，他說，在教育界，無論是辦學校的、做校長的，還是當教師的，都應該把教育看成是目的，而不應該把它當成手段，“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如果學校重視學業(yè)，忽略做人，學校就成了學店，教育就成了跛的教育。著名數(shù)學家蘇步青，正是在老師的指引下步入數(shù)學殿堂，終有成就——“有一天，楊老師找我談話：‘你的作文寫得好，文史知識也很豐富?？墒?，我們的國家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談那些古老的歷史、文學就能救國嗎？’楊老師直截了當?shù)匦麄鳌茖W救國’的道理?！保ㄌK步青《懷念我的老師》）在教學內(nèi)容的選擇上，那些穿著長衫舊袍的先生們也并不局限于文言舊文，活躍于當時文壇的著名作家如胡適、梁啟超、魯迅、周作人等人的作品，一些著名雜志如《新青年》《現(xiàn)代》《文學月報》上面的作品，國外的文學作品等，都可成為他們教學的內(nèi)容。想想，有如此的教育思想，有如此的教育內(nèi)容，教育又“何陋之有”呢？

巍巍乎高山！這些山一樣的“太老師”們使我們有了景仰和比照的對象，教育也就有了根，有了魂。他們是一筆取之不盡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擁有他們，是我們的幸運，更是民族和國家的幸運。

（《過去的老師》，商友敬主編，教育科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