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序曲》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 琳達 分裂的主體
摘 要: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序曲》通過運用自由聯(lián)想、內(nèi)心獨白等手法展示了女主人公琳達作為妻子、女兒雙重身份的矛盾的情結:琳達拒絕扮演“妻子”“母親”父權社會為女性規(guī)定的傳統(tǒng)角色,試圖超越維多利亞時代狹隘的性別話語的束縛,但她在現(xiàn)實面前卻又無能為力。她分裂的人格主體通過龍舌蘭這個極其重要的意象得到展示。琳達常常將自己的處境與這個意象發(fā)生置換,使之成為其生活的象征。琳達分裂的人格主體也通過這個意象得到詮釋。
新西蘭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是短篇小說領域的巨匠,被譽為英語界的“契訶夫”?!缎蚯罚?918)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它的出版標志著英語界的短篇小說領域的一個重大突破和革新。這部作品標志著作者的創(chuàng)作技巧已經(jīng)成熟,作者主要運用了內(nèi)心獨白、自由聯(lián)想等現(xiàn)代技巧和印象主義、象征主義等手法再現(xiàn)了女主人公琳達矛盾復雜的人格主體。
故事在一家之主斯坦利·伯爾內(nèi)給他的家人在惠靈頓郊區(qū)購置了新居并舉家遷往郊區(qū)的氛圍中展開,主要以兩對母女(妻子琳達·伯爾內(nèi)與母親費爾菲爾德太太、琳達與三女兒凱西亞)的關系以及夫妻關系(琳達與丈夫斯坦利)為主線。琳達對孩子十分冷漠,時時處處想丟棄她們;但她對母親非常依戀,覺得時時處處離不開她。琳達作為母親和女兒的扭曲的心態(tài)表明了她分裂的人格主體。作為妻子,琳達極為矛盾的心情主要通過龍舌蘭得到體現(xiàn):她認為白天的丈夫斯坦利忠厚善良,到了晚上卻十分可怕,因此她對斯坦利既愛又恨。作品中的龍舌蘭是個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的意象,作者主要通過龍舌蘭的象征意義巧妙地升華了琳達的矛盾分裂的人格主體。
一、琳達作為母親分裂的情感
作為母親,琳達的人格主體是分裂的:雖然琳達已是三個女兒的母親,她非但不愛自己的孩子,而且對母親這種角色時時予以拒絕、抵制;另一方面,她卻深深地依戀著自己的母親。
故事的前三節(jié)描寫了年輕的母親琳達與女兒凱西亞的微妙關系。琳達對自己作為母親角色的抵制主宰著她們的關系并影響了整個故事情感的發(fā)展。在故事的開場作者就建立起了琳達作為母親的扭曲心靈,她說:“這些要緊的東西我不得不時刻看守著?!钡撬踔敛豢此齻儯▌P西亞和洛蒂)一眼,反而說“‘我們只好把她們留下了。就這么著。只好把她們?nèi)酉铝恕!淖齑铰舆^一絲古怪的笑意;身子靠在那釘著裝飾扣的皮坐墊上,閉上了眼睛,嘴唇都笑得發(fā)抖了?!绷者_在感情上貶低她的孩子們,她在想象中甚至把凱西亞和洛蒂與草地上倒放的桌椅進行了互換,她甚至認為應該讓兩個孩子也拿大頂。
琳達終日浮想聯(lián)翩,設法逃離母親和妻子的角色。她不愿面對孩子,拒絕同她們交流。琳達和女兒凱西亞通過龍舌蘭這個意象經(jīng)歷了一次直接的交流,她們彼此對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和看法通過象征主義的手法得到展示。搬家后的第二天早上,琳達受母親之托去找凱西亞。而此時的凱西亞茫然地佇立在花園里:她回屋去半路上走過車道中間那座孤山,孤山把車道分成兩條在屋前匯合的支路。孤山是疊得高高的青草鋪成的,高頭只有一棵偌大的花木,密密麻麻長著灰綠色的帶刺葉子,當中抽出一根高大茁壯的樹干。有些葉子已經(jīng)太老了,卷不起來了。皺的皺,破的破,碎的碎;還有的掉在地上枯干了。這段話是凱西亞視角中的龍舌蘭形象,也是她對母親生活的寫照。作者用了一個傳神的意象“island”?!癷sland”是孤島、孤立區(qū)、孤立島、孤立狀的草原林地、孤山。龍舌蘭成為琳達處境的象征,因為琳達像被孤立在高高的孤島上的龍舌蘭一樣孤獨無助:丈夫是她的敵人,孩子是丈夫性行為的苦果。在凱西亞的視角中,龍舌蘭雖然高大,但有刺,這樣的看法實際上是凱西亞對母親生活的寫照:母親是高大的,卻讓人無法靠近。琳達的人格宛如龍舌蘭的葉子是分裂而破碎的(split and broken),她對生活的熱情像掉在地上的枯干的葉子那樣消失殆盡,她對生命的熱情也耗盡了。
當凱西亞問琳達這棵花木是什么時,通過龍舌蘭這個意象琳達表明了自己分裂的人格特征:“琳達抬頭看看那棵豐滿隆起 (full and swollen) 的花木,殘忍(cruel)的葉子,不開花(blind stem)的梗子。高高在上,看上去就像懸在空中一動也不動 (becalmed),可又牢牢附著于它生長的大地,說不定它沒有根,長的卻是爪子吧。卷曲的葉子好像藏著什么東西,不開花的梗子插進半空中,好像沒有風能吹得動它?!必S滿隆起的龍舌蘭是琳達懷孕這一處境的體現(xiàn)。殘忍的葉子是琳達對現(xiàn)實世界的看法,因為看到長滿刺的葉子使她聯(lián)想到丈夫?qū)ψ约旱膫?。不開花、一動也不動的梗子說明對周圍環(huán)境對她沒有絲毫影響,她對任何事物都是無動于衷。琳達企圖用無根的爪子緊緊抓住自己的母親,猶如龍舌蘭牢牢附著于它生長的大地?!熬砬娜~子”表明琳達的內(nèi)心世界猶如卷曲的葉子那樣無以言表,竭力在隱藏什么。
當凱西亞問母親龍舌蘭是否會開花時,琳達的回答是“一百年才開一次”。她完全將自己的處境與龍舌蘭進行了置換,她希望龍舌蘭一百年才開一次花,自己永遠不要生兒育女。這是琳達與龍舌蘭的初次接觸,她在注視著這棵植物時,她對自己的處境進行了某種理解。琳達的處境猶如長在孤島上的龍舌蘭一樣孤獨無助充滿了各種危險和不安全因素,如丈夫、孩子,因此她只能訴諸自己的母親。
琳達對父母的依戀主要在故事的第五、第六、第十一節(jié)中得到再現(xiàn)。雖然琳達已為人妻、為人母,但是作為母親和妻子,她的心靈是畸形的。丈夫斯坦利對她的傷害使她被迫退縮,逃離至嬰兒階段,她需要父母那里獲得安全感。
搬家的當晚,琳達就夢見了父親:“‘鳥兒叫得多響啊,’琳達在夢里說。她正跟著她爸爸穿過一片雛菊遍布的綠色圍場。突然他彎下腰,拔開草叢,指給她看。就在她腳跟前有一個小小的絨毛球,‘哦,爸爸,多可愛的小東西?!p手捧起這只小鳥,用手指摸摸鳥頭。這鳥可聽話啦??墒浅隽艘患质?。她摸著摸著,鳥兒越長越大,豎起羽毛,鼓起身體,越來越大。圓溜溜的眼睛會意地向她露出笑意?!?/p>
通往無意識的“最佳途徑”是夢,而琳達的夢實際上是她無意識愿望的象征性滿足。琳達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因為丈夫顯然不能成為她的避風港,所以她想到了父親。她的父親“撥開草叢,指給她看”,繁茂的草叢是紛繁復雜的成人世界的象征,父親為她指點迷津,又告誡她現(xiàn)代文明的復雜性。琳達認為自己腳跟前小小的絨毛球很可愛,實際上這個“可愛的絨毛球”是成人世界對她(女人)的性要求的結果。絨毛球又轉(zhuǎn)化為小鳥:越長越大的鳥兒是琳達現(xiàn)實社會的再現(xiàn),因為琳達有孕在身,這只小鳥分明就是她自己體內(nèi)的嬰兒,所以這個夢恰恰是琳達生活的寫照。琳達在父親身上覓得安全和愛戴,這與丈夫?qū)λ男砸?、社會對女人的定位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所以琳達更希望將自己的靈魂寄托在父親身上,從而覓得安全感。
琳達對母親的眷戀更為強烈。她覺得媽媽柔軟、光滑、富有彈性,媽媽美極了,“琳達總覺得處處少不了她,看見她就放心了”。琳達像小孩似的對母親充滿了依戀:她“需要聞媽媽身上的香味,摸她柔軟的臉、她的胳臂和肩膀。她愛媽媽的頭發(fā)、雙手,她甚至愛媽媽手上戴的兩只戒指及她奶白的皮膚”。
搬到新家的第二天晚上,沐浴在月光下的琳達和母親注視著龍舌蘭時,琳達猶如“在前俄狄浦斯階段”的嬰兒那樣,與母親的身體經(jīng)歷了“共生”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二者沒有明確的界限:嬰兒的生命依賴于這個身體。她們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她的生命依賴于母親的身體。這一對母女所進行的移情與琳達和斯坦利之間的感情鴻溝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她們認為:“種著龍舌蘭的那個高高的草堤像滾滾波濤,龍舌蘭像一艘舉槳待發(fā)的船……她夢見自己被人從冰涼的水里拉到船槳高舉,桅桿矗立的船上,這會兒船槳一下下劃得快了,快了。”
此時,圓月、房屋、花園都具有了女性的象征意義。而像船一樣的龍舌蘭卻象征著子宮本身。只有在那兒,母親與未出世的嬰兒才能得以交流:她對媽媽說話的腔調(diào)怪特別的,女人家到了晚上往往這樣說話,仿佛在說夢話,或者在空穴中說話一樣。就像龍舌蘭長在孤島上那樣,它無根的爪子緊緊抓著大地,船一樣的龍舌蘭象征著保護和孕育胎兒的胎兒期,而這個世界是琳達所熱切向往的。琳達將自己對性愛和生育的困擾通過她對母親身份的抵制來表現(xiàn),她試圖退縮到一種無性的、孩童般的對母親的依賴中尋求庇護。然而回到琳達真正希望的童年是無望的,只能以死來解決。
二、琳達作為妻子矛盾而分裂的情感
琳達與丈夫斯坦利的關系以及她對斯坦利矛盾情感在故事的第四、第七、第十一節(jié)得到展示。琳達在丈夫面前卻像患了失語癥一樣,她的話語常常不能表達真實的心靈。語言的重要性在于人們的認識離不開語言,離不開各種各樣的語言文本,而琳達說話總是另一個“自我”——他者在說話,她沒有真正的主體。通過龍舌蘭這個載體,琳達對斯坦利的真實情感得到表述,琳達對母親角色的抵制也由此得到詮釋。
搬到新家的第二天晚上,琳達在月光下注視著龍舌蘭時,她對孩子的抵制、渴望逃離家庭、對母親的依戀全部合并為她對斯坦利截然不同的兩極感情。龍舌蘭這個意象使琳達強烈的主體意識得到升華,藉此她袒露了對丈夫復雜而含混的情感,也道出了其人格分裂的緣由?!八龔南逻呁峡待埳嗵m,只見葉子上都長滿了又長又尖的刺,看到這些刺,她的心就變硬了……她特別喜歡這些又長又尖的刺……沒人敢靠近這艘船或者跟在后頭?!饼埳嗵m的葉子象征了琳達的處境:琳達希望自己身上長滿又長又尖的刺,這樣斯坦利就不敢輕易傷害她了。而且如果她身上有刺,她就有能力對付斯坦利的性攻擊了。
琳達心想:“就是我白天最疼愛的那條紐芬蘭狗,也比不上這棵龍舌蘭?!绷者_將丈夫比作忠實、溫馴的紐芬蘭狗是因為他在白天忠實可愛,在白天他不會輕易攻擊自己,而且他很溫順。但是她不喜歡晚上的丈夫:“只要他別那樣對她大吼著向她撲來,別那么大聲吼叫,別用那么渴望、愛慕的眼光老盯著她就好了。他太強壯了,她受不了。”這段內(nèi)心獨白道出了琳達人格分裂的原因。白天,她有權利成為自己的欲望主體,有能力主宰自己的思想。因為丈夫上班不在家,她可以避開幽靈般的丈夫,這樣她能夠遨游于夢想的王國。然而,晚上她卻不能幸免,他像野獸一樣大吼著向她撲來,而且對她充滿的是渴望和愛慕。琳達受不了丈夫的強壯,她嚇得要死,但是無論如何琳達也無法擺脫強大的丈夫?qū)ψ约旱恼加校荒苋螒{丈夫?qū)嵤ψ约旱陌詸???梢钥闯?,琳達強烈的主體意識和無奈的客體地位是她拒絕承擔妻子責任的主要原因。
更具諷刺意義的是,就在斯坦利對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心滿意足(他買了新房,妻子溫順可愛,還有三個女兒,妻子又一次懷孕)時,琳達卻將自己對丈夫矛盾的感情比作商品:“這件事沒有比現(xiàn)在更清楚的了。她對他的全部感情非常明確,一是一,二是二,都是真的;另一方面,這種憎恨的感情也同樣是真的。她可以把這些感情分別裝在小包里交給斯坦利。她真想把最后一包交給斯坦利,讓他大吃一驚?!痹诂F(xiàn)代主義初露端倪的1910年代,琳達表達了自己對丈夫的感情已然成為商品,可以把它們打包起來交給他。
然而遺憾的是,琳達后來的內(nèi)心獨白又透視了她對自由生活的追求只能停留在想象階段,因為她想:“我這么珍惜自己身子圖個什么呢?我還會不斷地生孩子,斯坦利也會不斷地賺錢,孩子們和花園都會一天天大起來,將來園子里有整隊整隊的龍舌蘭供我挑呢?!绷者_雖然力圖逃離父權社會的統(tǒng)治,但她的追求只能停留在想象階段,她的人格只能處于分裂矛盾的境地。琳達對自由生活的質(zhì)疑透視了她的矛盾處境。猶如龍舌蘭一樣,它似乎在空中一動不動,琳達本人也非常鎮(zhèn)靜。她不得不接受無望的生活,自由聯(lián)想是她逃離現(xiàn)實的唯一出口,她的生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琳達拒絕斯坦利的性愛,因為性愛意味著她必須獨自品嘗性的苦果:懷孕、生育。因為她從丈夫身上感受到的只有傷害,只有進攻,沒有愛情;而孩子是性的苦果,是強加在她身上的危險游戲,因此她拒絕并抵制母親的角色。
三、結語
作者通過運用內(nèi)心獨白和自由聯(lián)想等創(chuàng)作技巧以及象征主義手法再現(xiàn)了一位深受父權制壓抑的女性。父權制社會的規(guī)約是賢妻良母,但是琳達已經(jīng)意識到了社會對女性的迫害,所以她要逃離這些規(guī)約,結果她只能處于矛盾之中。琳達只是“現(xiàn)存的更大的家庭和社會之網(wǎng)中的一個分子,她不僅僅是這個網(wǎng)絡的一員,而且她必須承擔的角色也是預先確定的,因為從它一出生社會習俗就已為它規(guī)定了”。女性的反抗是漫長而艱巨的。曼斯菲爾德以作家敏銳的洞見與女性特有的體驗,以細膩而深邃的筆觸并運用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技巧刻畫了普通女性矛盾分裂的內(nèi)心世界。可以說,曼斯菲爾德的創(chuàng)作自始至終縱覽了整個女性世界的生活。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雷月梅(1969- ),山西平遙人,山西農(nóng)業(yè)大學文理學院外語系副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教學工作和西方文論研究。自2000年以來,一直從事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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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Hankin, Cherry, Katherine Mansfield and her Confessional Stories, London: Macmillan, 1983.
[4] 馬海良.“后結構主義”.《外國文學》. 2003,(6).
[5] 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