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紅樓夢》 對話 語用賞析
摘 要:本文運用語用學的會話含義理論和關聯(lián)理論,分析《紅樓夢》人物對話,品味其自然而深刻、質(zhì)樸而傳神、平淡而真摯的語言藝術(shù)。運用動態(tài)的語用角度來分析人物對話,能更加深刻、全面地挖掘出一代文學大師、更是一代語言大師的曹雪芹通過人物對話來“以言行事”的別具匠心,通過人物對話達到“字立紙上”的獨特功效。
《紅樓夢》是一部可與《莎士比亞全集》相提并論的世界經(jīng)典文學,是兩百多年前中國人的眾生相,也是語言藝術(shù)寶庫里難得的瑰寶。不同讀者從不同角度對《紅樓夢》鑒賞品評:或人物,或情節(jié),或公關,或建筑。興之所至,各取所需。在語言藝術(shù)上,《紅樓夢》更是熔中國文學史諸種藝術(shù)形式為一爐,集百家之長為己用,形成了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對此,先輩時賢也已有較為全面的研究。但是,從語用的角度分析人物對話,領略其獨特語言藝術(shù)風格的文章并不多見。本文試圖運用語用學的會話含義理論和關聯(lián)理論,分析人物對話,品味《紅樓夢》自然而深刻、質(zhì)樸而傳神、平淡而真摯的語言藝術(shù)。
一、平中見奇、淡中有味
任何一個人物形象,其語言可以是他思維的直接表現(xiàn),也可以是他思維的間接表現(xiàn);可以是他思維的部分表現(xiàn),也可以是他思維的全部表現(xiàn);還有可能是他思維的偽裝表現(xiàn)。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大多是起介紹內(nèi)容、推動故事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的作用,但《紅樓夢》中人物的語言除了這些作用外,還具有傳達人物心態(tài)、揭示人物個性、表現(xiàn)特定情景下人物之間的關系等獨特的藝術(shù)作用。只要賞析一下節(jié)選自《紅樓夢》第三十回中的一段絕妙對話,就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寶釵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睂氂癖阈Φ溃骸敖憬阃ń癫┕?,色色都知道,怎么連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睂氣O笑道:“原來這叫做《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于這些雖不通達,但只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姜呢?”眾人不解其意,便笑道:“沒有吃生姜?!兵P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姜,怎么這么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fā)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慚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第三十回)
這段對話,看似家常敘談,如同一江春水,水面似乎相當平靜,水底卻暗礁林立,急流翻滾。這里面的奧秘何在呢?妙就妙在“負荊請罪”。從當時情景語境來看:賈寶玉和林黛玉發(fā)生口角,兩人和好之后,被鳳姐拉到賈母那里,碰見寶釵,賈寶玉于無意之中話語奚落了薛寶釵,“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tài)”,黛玉問:“寶姐姐,你聽了兩曲什么戲?”
這段引文中,一曲戲的名字為什么會使寶玉和黛玉兩人臉紅耳赤?任何一個語言使用者都屬于某個特定的言語社團,每個言語社團都有長期形成的歷史、文化、風俗、人情、習語和價值標準。這些必然反映于該言語社團的共同語中。因此,對這段話的理解還得聯(lián)系最高層次的文化語境。
因為寶玉、黛玉和寶釵都是書香子弟,熟悉“負荊請罪”這一典故,應用于當時的場景,即寶玉和黛玉剛發(fā)生一場沖突,再也貼切不過了。這正是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絕妙的有機結(jié)合,使話語得以連貫,且使得整個對話中充滿了笑聲,薛寶釵對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挖苦譏諷叫人不發(fā)作不好受,發(fā)作又說不出口。
薛寶釵又是怎樣通過一曲戲的名字達到對寶玉、黛玉的挖苦譏諷的呢?首先寶釵在回答寶玉時,有意違反Grice的會話合作原則中的相關原則,她完全可以直接說出這曲戲的名字,而她卻回答得啰啰嗦嗦,給賈寶玉制造假象,讓寶玉中她的圈套。
按照的Austin“三種言語行為模式”,即:言內(nèi)行為(locutionary act)、言外行為(illocutionary act)和言后行為(perlocutinary act)來分析,賈寶玉回答寶釵說“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玉的這句話是言內(nèi)行為,也可以說是直接言語行為,只是想用來說明寶釵的無知。而寶釵的回答“原來這叫做《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寶釵的話表面看是又回到了會話合作原則,是在承認自己的“無知”,而實際她是借用賈寶玉的話,并通過不同的語氣、語調(diào)及重讀等語言手段,使得這句話與當時的情景語境發(fā)生聯(lián)系,所以薛寶釵的回答是間接言語行為,她的首要言外行為是對寶玉、黛玉的諷刺,次要言外行為是承認自己的“無知”。這句話帶來的言后行為是“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
鳳姐不知道前一段情景,又不通今博古,只能通過后一段情景——三人的表情來猜度寶釵的話里有文章。“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姜呢”看上去是替寶、黛解圍,而她的話實際上是新信息加強舊信息,使寶釵的話語產(chǎn)生更強的語境效果,達到最佳關聯(lián),把寶釵內(nèi)含挖苦的真諦進一步點破,使寶黛“越發(fā)不好過了”。
從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正是在這種看似平凡,實則匠心獨具的人物對話的精當描繪中,畫出一幅幅極具生活情趣的人物速寫,雕出了一座座立體感極強的人物塑像。由于作者借助了人物對話傳神的描寫,因而極易將讀者帶入到特定的生活情景中去細細體驗,使讀者產(chǎn)生聯(lián)想,并通過解讀人物的言語去透視人物復雜的心理活動,去理解言語與思維之間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特點,讓讀者獲得一種高級的審美享受。
二、用語朦朧、含蘊無窮
《紅樓夢》中,還經(jīng)常故意運用一些較朦朧含蓄甚至帶有歧義性的語詞,實則更凝練含蓄地表現(xiàn)人物豐富復雜的思想感情,使語言包含有最大的容量,產(chǎn)生含蘊無窮的藝術(shù)效應。
寶釵因笑道:“你正經(jīng)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薄f著,便來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飯了。……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飯,這么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摈煊癫⒉焕?,只管裁他的。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摈煊癖惆鸭糇右涣蹋f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睂氂衤犃耍皇羌{悶。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見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發(fā)能干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里不受用了?!绷主煊竦溃骸袄硭?,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向?qū)氣O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第二十八回)
這段話在書中出現(xiàn)的前文是:賈母房里的丫頭來喊寶玉去吃飯,林黛玉先去了,寶玉沒有去,他要跟他母親吃齋。
“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在這段話中重復了三遍,人們不能不再三咀嚼: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按照Grice的觀點,我們把通過話語所傳遞的內(nèi)容分為兩大范疇:直截了當?shù)卣f出懂的內(nèi)容和含蓄隱晦地表達的內(nèi)容。話語的“直說的內(nèi)容”和“含蓄的內(nèi)容”的區(qū)別相當于“字意”和“用意”之間的區(qū)別。前者的言語行為是直接言語行為,而后者為間接言語行為。這段引文中的三遍“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分別屬于不同的言語行為。
第一遍,是賈寶玉對薛寶釵說的。那是為了應付寶釵,掩飾自己對林黛玉“心里打緊的不自在”的記掛,是直接言語行為。因此,他一吃完飯就趕緊到賈母這邊來安慰,卻不料他對寶釵的這句話早就被林黛玉聽到了。
第二遍是林黛玉對幫她裁剪的小丫頭說的。小丫頭認為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要林黛玉再熨一熨,而她卻冒出一句“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就林黛玉和小丫頭的對話來看,是不連貫的。綢子角兒不好,又不熨,過一會子怎么會好呢?實際上林黛玉是用寶玉的話來“暗合針對”,她的這句話對寶玉是明示行為(ostension)。她向?qū)氂衩魇荆何译m然走出了門,卻并沒有就走,而是有心在門外等你一起走,直等到你對寶釵說了這句不理我的話,我才生氣地走了?!皩氂衤犃酥皇羌{悶”,說明了寶玉、黛玉達到了相互顯映(mutually manifest),即:寶玉知道了黛玉沒有馬上走,而是在等他,且聽到了他對寶釵的話;林黛玉也知道賈寶玉知道林黛玉聽到了不理林黛玉的話。林黛玉用寶玉的話來加強現(xiàn)有話語假設,產(chǎn)生最佳語境效果,寶玉不是納悶,而是在自我懊悔。
第三遍,表面看是黛玉說寶玉的,實際是對寶釵的一種明示行為:你寶釵在寶玉面前說過我黛玉“心里打緊的不自在”,可現(xiàn)在你又在我面前說“寶兄弟心里不受用了”。你寶釵如此兩面討好,我一眼就看穿了,我才不理你這一套呢。薛寶釵也知道自己兩面討好的把戲已被黛玉戳穿。林黛借用寶玉對寶釵的話來加強現(xiàn)有話語假設,讓寶釵和黛玉能夠“相互顯映”,達到最佳語境效果,以致寶釵領略到了林黛玉的譏諷:我跟寶玉生氣,寶兄弟心里受用不受用,跟你寶釵何干?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引文中的三遍“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都話中有話,妙不可言。只有經(jīng)過反復玩味思索,才能辨其真意、窺見其真心,達到用語朦朧、以言行事、含蘊無窮的獨特藝術(shù)效應。
三、欲言還休、耐人尋味
文學作品中,對人物語言的描寫常見的是讓人物直抒胸臆,暢所欲言,言盡意盡。而在《紅樓夢》中,作者卻經(jīng)常在一些特殊情況下,讓人物欲言還休,故留余意,以達到一種含蓄蘊藉的表達效果。
就如第九十八回,寶玉被騙與寶釵成大禮之時,林黛玉卻孤苦伶仃地病臥瀟湘館。當她得知寶玉與寶釵成親的消息時,精神依托頓時全線崩潰了。然而,即使在她生命彌留之際,還“癡情未斷,直聲喊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這句氣絕時慘號式的“遺言”就屬欲言還休, 故留余意的話語。就當時的語境來說,絕對不是她一往情深地向?qū)氂駟柡茫P照他“你好生保重”,而是滿懷怨恨,責怪他“你好狠心”。讀者可以根據(jù)當時特定的語境展開想象的翅膀,去玩味,去猜測,給人一個“意在言外”的色調(diào)韻味與想象天地。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在第三十二回: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摈煊衤犃?,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用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摈煊竦溃骸肮晃也幻靼追判牟环判牡脑?。”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摈煊衤犃诉@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只管怔怔的瞅著他。
賈寶玉向林黛玉“訴肺腑”,只用了三個字“你放心”,并不是含糊其辭,而是含蓄有味,耐人尋味。在不得不訴之時,寶玉為何選擇了欲言還休的方式?因為寶玉為了既不使黛玉發(fā)脾氣,又不“墜入小家之氣”。究竟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話,賈寶玉始終沒有直說,而是通過一系列對話層層推進,最后收到不可比擬的效果。
賈寶玉為什么能夠含蓄地“訴肺腑”呢?關聯(lián)理論認為,任何話語都是有關聯(lián)的。話語的理解過程就是尋找關聯(lián)的過程。在較小的語境中找不到關聯(lián),就得借助大一些的語境,直至使話語在這種語境中具有最佳語境效果找到話語的“最佳關聯(lián)”,實現(xiàn)對話語的最準確理解。一開始,賈寶玉一句“你放心”,好似有些突兀,也就是說“明示性”不夠強,所以林黛玉怔了半天,付出很大努力,還是沒能理解賈寶玉的話語,接著賈寶玉嘆了一口氣,再通過一句反問,來加強話語效果。此時,賈寶玉和林黛玉對話語理解基本上達到“相互顯映”。而林黛玉又一句設問,賈寶玉又一席話語,讓林黛玉進一步加強對話語信息的理解,獲得最佳語境效果,達到最佳關聯(lián),以致“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只管怔怔的瞅著他”。
這對生死與共的情侶,盡管只圍繞著“放心不放心”這句模糊的語言做文章,情語簡單,單調(diào)至極。但因巧借了兩人之間此時此情的特殊關系、特殊語境的因素,這樣的“不說之說”,卻包含有豐富的韻味,兩人都能心領神會。而當寶玉拉她再聽一句再走時,她便一邊拭淚,一邊推開道:“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早就知道了。”這若隱若現(xiàn),貌似模糊的話語,實則可說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其間潛藏著多少會心的回答,難言的衷情,深深的摯意,悠悠的哀怨,給人一種含蓄深邃、回腸蕩氣的藝術(shù)情韻。
結(jié)束語
《紅樓夢》精湛的對話藝術(shù),是深得辯證法的三昧的。本文不過是擇其只鱗片爪、藝海拾貝而已。曹雪芹爐火純青的語言描寫藝術(shù),像生活一樣,好像沒有成文的章法,但又有其內(nèi)在的必然規(guī)律。從動態(tài)的語用角度來賞析其精湛的對話藝術(shù),將對話的生成和話語的理解看成一種社會行為,因而十分關注語境和社會文化等因素;充分注意交際雙方在動態(tài)的社會交往過程中對話語意思的磋商、推理和建構(gòu),從而能更加深刻、全面地挖掘出一代文學大師、更是一代語言大師——曹雪芹,通過人物對話來“以言行事”的別具匠心;通過人物對話達到“字立紙上”的獨特功效;運用語用學的會話含義理論和關聯(lián)理論,仔細咀嚼其對話,就會領略到其對話如“大橄欖”,味道遠遠高于生活的濃度。這些對話像生活一樣質(zhì)樸、自然,卻又是生活中美的集合,用生活的原料釀造的醇酒,清洌醇香,令人心曠神怡。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徐宜良(1967- ),碩士、副教授,湖北民族學院外國語學院副院長,主要從事語言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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