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瀚海蜃景
并非一切虛幻的東西都與假象有關(guān),自然界的某些虛景幻影往往給人意外的驚喜,獲得美的享受。自讀過一篇題目《海市》的散文后,便對神秘的海市蜃樓心馳神往,充滿憧憬。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山東蓬萊附近的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次百年不遇的海市蜃樓,持續(xù)兩個小時之久,引得無數(shù)游人翹首觀看,盡情領(lǐng)略那突兀降臨人間的仙山瓊閣,攝影師們不失良機地拍下精彩的瞬間,讓更多的人欣賞這幅太虛仙境般的畫面。
無獨有偶,在浩瀚廣袤的沙漠里,造物主也會出其不意地推出“香巴拉天堂”式的瀚海蜃景,令大漠的過客為之傾倒。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乘一部軍用吉普車往瀚海深處的達布遜湖奔去,那是一塊尚未開發(fā)的處女地,以盛產(chǎn)晶瑩圓潤的珍珠鹽著稱于世。鐵道兵某團宣傳干事小朱陪我同行,司機是個新手,加上路途艱難,跑不了多遠就得停下來搗鼓車子,加完最后一桶水,司機擔心地說:“看樣子今天要遭罪,沿途沒有水可取,咋個辦?”小朱是個樂天派,他說:“前面就有兵站,不光有汽車喝的涼水,還有咱們喝的熱茶吶!”汽車又吃力地跑起來,一片片灼熱的沙礫馳過去,一叢叢搖曳的紅柳掠過去,一座座蠻荒的土丘閃過去……這一帶,別說車轍,連獸跡都難見到。
八月的驕陽直射下來,車內(nèi)像蒸籠,打開車窗,一股黃塵趁虛而入,嗆得難受,干渴的喉嚨就像著了火,多么希望有杯清涼的水呵!忽然,我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了奇跡,前面不遠處樓閣巍峨,湖水瀲滟,阡陌縱磺,花林逶迤,還有裊裊炊煙繚繞其間……我高興得大喊起來:“快看,那不是兵站嗎?簡直像花園一樣美啊!”小朱笑而不答,司機干脆將車停了下來。我不解地問:“干么把車停在沙窩里?早到兵站多好??!”小朱神秘兮兮地說:“你先看真切再說,不要著急么!”
驀地,我似乎明白了:難道這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瀚海蜃景嗎?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再定睛細看,那五光十色誘人欲醉的畫面,果然有點虛無縹緲的感覺,它像沙漠中的綠洲,雪峰上的旗幟,親切地召喚著我們,多情地誘惑著我們,讓我們向它靠攏。隨著吉普車的奔馳,眼前的蜃景漸漸褪去了繽紛迷離的色彩:流水失卻了光波,樓閣變成了山巒,綠蔭花林也消失殆盡,只剩下幾縷淡淡的煙嵐,數(shù)株寂寂的紅柳,一片茫茫的戈壁。
我悵然若失,后悔不該催司機開車,有些景象,遠觀才有味道;距離,才會產(chǎn)生美。如果急于捕獲,反而會撞碎一份完美,留下遺憾的喟嘆。
那天,我們有幸碰到一輛拉水車,“借”到一桶水,終于到達銀色的達布遜湖,拍下一些照片,又撿了一袋圓若珠玉皎若白雪的珍珠鹽,可惜未過幾天便化了。大概它們不忍離開那方亙古靜默的鹽湖,流盡了苦澀的淚水……而那美妙朦朧的瀚海蜃景,久久縈繞于腦際,難以忘懷。饒有興味的是,幾年后,我竟鬼使神差地又一次看到仙境突現(xiàn)。那是在柴達木盆地的飲馬峽迷路八個小時之后,眼看陷于“水盡糧絕”的危機,倏忽間天邊出現(xiàn)瓊樓玉宇,亭臺水榭。同車的外地客人果然大驚,疲憊的眼睛閃現(xiàn)出希望,我不動聲色地保守著秘密?;蛟S靠著蜃景的引誘,我們才沖出了迷津,到達坦途。
在現(xiàn)代大都市,已很難尋覓到云蒸霞蔚的自然景觀,即使是霧吧,也失去了含蓄的美,成為污染的代名詞。據(jù)說海上都很難看到海市了,我想瀚海中的蜃景依然如昔。
二、車過沙蝕林
也許是粗礪的天性所致,我和沙蝕林一見鐘情。記得那是十多年前,赴西部采訪的吉普車行至柴達木盆地“南八仙”一帶,單調(diào)枯黃的瀚海突兀有了生機,車窗外掠過一片片沙塔、一根根沙柱、一堵堵沙墻……頓時,我抖落了渾身的倦意,睜大了驚奇的眼睛,尋求更多的發(fā)現(xiàn)。年輕的司機發(fā)覺我們幾位文人情緒亢奮,善解人意地說:前面就是有名的沙蝕林,進去看看吧!說著一打方向盤,將車子徑直開進沙蝕林,讓我們盡情觀賞這幅奇妙絕倫的風景。
面對綿延不絕、奇崛壯美的風蝕沙丘,我們的思緒舒展飛翔的翅膀,忽而置身于硝煙彌漫的古戰(zhàn)場,傲然挺立中央的是橫刀立馬的將軍,前有倒插橫陳的劍戟,后有紛紛落地的頭盔,還有長臥沙場的戰(zhàn)馬……忽而又來到非洲大陸的沙漠里,那是在綿綿歲月的風雨中顯得斑駁陸離的司芬克斯,正在向我們敘說古老的謎語;還有尼羅河畔巨大的金字塔,向世界展示著威嚴和神秘……俄頃又飛向古希臘的神話中,叩訪特洛亞的城堡,尋覓力大無窮的英雄赫拉格勒斯的足跡……我們在這片凝固的沙海中徜徉,在一幅幅造物主的藝術(shù)杰作面前駐足,不停地按動照相機的快門,很有點流連忘返的味道。
忽然,司機指著天邊飄來的一團黃云說:“不好,沙暴要來了,快上車!”我以為他是哄我們的,還戀戀不舍地繼續(xù)拍照。不料,耳畔掠過一陣驟起的大風,幾乎將人吹倒。
待我們急急奔到車前鉆進車里時,沙暴已經(jīng)逼了過來,狂嘯翻滾的沙塵遮天蔽日,大漠仿佛混沌未開,汽車在狂風中宛如一片枯葉,時刻有傾覆卷走的危險……司機讓我們沉住氣,裹緊風衣將頭埋向膝蓋。聽著沙打汽車玻璃的聲音,任憑車輪在風中打轉(zhuǎn),我們斂聲屏氣,互相靠攏,沉著而堅定地等待怒吼肆虐的沙暴平息下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逞兇的風魔終于偃旗息鼓了。司機擦拭著積滿黃沙的擋風玻璃,我們也下車清理著身上的沙塵,拿出各自攜帶的水杯,潤了潤干燥欲裂的喉嚨,帶著一份劫后余生的慶幸,在隆隆的馬達聲中又上路了。司機心有余悸地說:“剛才真是危險,萬一汽車被掀翻,人很可能被沙暴卷走,成為大漠上的孤魂野鬼?!苯又v了一樁驚心動魄的往事:五十年代初期,八位在瀚海探礦的女地質(zhì)隊員就在這一帶沙蝕林迷了路,幾天后水盡糧絕。為了充饑解渴,連最后一點牙膏都擠完了,她們?nèi)晕捶艞壣€的希望。然而,一場可怕的沙暴將八朵花蕾徹底埋葬了,青春的熱血濺落黃沙,美麗的笑靨永遠凝固。從此,這里被鄭重命名為“南八仙”,柴達木永遠銘記這八位南國少女。
大自然是無情的,大自然又是多情的,它在降臨災(zāi)難的同時也為人類創(chuàng)造出奇跡。就在這塊沙暴出沒的亙古荒漠,偏偏又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雕塑般的杰作。而那橫行無忌的漠風正是千萬把鋒利的刻刀,在漫無際涯的沙丘上不停地雕琢,不懈地鑿刻,一切多余的贅物都被剔除了,剝蝕了,只剩下筋和骨。這一副副堅硬的鋼筋鐵骨,宛如那些倒下和活著的柴達木人,撐起瀚海藍天,托舉塞外冷月,永遠不被嚴酷的環(huán)境所征服!
這幾年,我有幸拜謁過一些名山大川,包括游人如織的云南石林和初露頭角的西昌土林,那惟妙惟肖的造型和氣勢磅礴的陣容也令我大開眼界。但因背景的狹小,遠遜于沙蝕林的雄姿偉態(tài)。我有時忽發(fā)奇想:有朝一日,能否開辟一個“沙蝕林旅游點”,當人們在厭倦紅花綠柳、歌臺舞榭之后,再來領(lǐng)略一番蔚為壯觀的沙蝕林,讓它激發(fā)昂揚的壯志和粗獷的豪情,喚起拼搏的勇氣和抗爭的力量。
(作者單位:重慶日報報業(yè)集團《新女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