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莉 生于廣東湛江,畢業(yè)于中山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廣州藝術家畫廊”舉辦《詩人馬莉黑白畫展》。著有詩集《馬莉詩選》、《金色十四行》。著有散文集《懷念的立場》、《溫柔的堅守》、《夜間的事物》、《愛是一件舊衣裳》、《詞語的個人歷史》等。有詩歌散文作品入選各“年度精選”及“年鑒”等。榮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F(xiàn)供職于《南方周末》報社。
每到周末,整理書架是我在家中閱讀之后最喜歡的休閑方式。找到一本當年讀大學時買的《柏拉圖對話錄》,隨便翻翻就翻到了《斐多篇》。這是柏拉圖記載蘇格拉底死亡的重要篇章,蘇格拉底之死,無疑是西方文化史上的一個偉大事件。面對死亡,蘇格拉底依然故我,對哲學問題高談闊論……我曾經對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先生感到不解,難道他不怕死?他馬上就要飲毒酒而死了,可他竟然不怕死……為什么?
柏拉圖在書中借蘇格拉底之口解釋說:真正的哲學家一生都在學習死亡。學習哲學就是練習死亡,尋找死亡的狀態(tài)……對這些早期的古希臘哲學家來說,他們把身體與靈魂截然分開,他們只堅信靈魂,蔑視肉體。他說:“處于死的狀態(tài)就是肉體離開了靈魂而獨自存在,靈魂離開了肉體而獨自存在?!边@是個十分奇特的說法:死亡,把兩個緊密糾纏的東西分開了,靈魂在一邊了,或者說升天了;肉體在另一邊了,或者說腐爛了。他說:“帶著肉體去探索任何事物,靈魂顯然是要上當?shù)摹薄0乩瓐D先生對身體抱有敵意。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更是對身體大肆貶低,對身體的滿足感嗤之以鼻,認為一切苦難與罪惡都是肉身所導致。他說:“我們要接近真理只有一個辦法,我們除非萬不得已,得盡量不和肉體交往,不沾染肉體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純潔。”
這些偉大的哲學家大抵都是視死如歸的圣人。
說來也巧,就在這本書的旁邊,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本我10年前的舊筆記本——一本淡藍色的軟皮抄,我記得這是當年我的先生做書店生意時批發(fā)來的,似乎在我們的“七星書舍”里出售過。我記得當時是因為喜歡這個封面,就隨手拿了一本東抄西抄的——竟然看到一些不知從哪兒抄錄來的整整三頁紙的德蘭修女的事跡:
“她的第一個特征是絕對的貧窮。她不僅為最窮的人服務,她還要求自己成為窮人。她只有三套衣服,她不穿皮鞋,只穿涼鞋……她不讓自己吃飽,因為她看見和她一樣的人在餓著……她不要秘書,不要電視,也不要募捐……她在全世界成立了100多個窮人避難所,以及為垂死者服務的垂死之家……”
“她在1979年在諾貝爾和平獎授獎儀式上,請求與會者共同念誦《圣弗朗西斯禱文》:
懇請主使我成為和平的使者。
有仇恨的地方,讓我種上愛心;
有損傷的地方,讓我種上原諒;
有懷疑的地方,讓我種上信仰;
有頹喪的地方,讓我種上盼望;
有黑暗的地方,讓我種上亮光;
有悲哀的地方,讓我種上歡樂。
懇請萬能的主呵,
使我不要求人安慰我,但原我能安慰人;
不要求人了解我,但愿我能了解人;
不要求人憐愛我,但愿我能憐愛人。
因為我們是在貢獻里得著收獲,
在饒恕中得蒙饒恕,
借著喪掉生命得著永生的?!?/p>
蘇格拉底通過一具肉體的死亡來喚醒雅典的公民們認識到真理的重要性,而德蘭修女通過使自己的肉體變得瘦小變得貧窮來實現(xiàn)與窮人的同一,她最著名的默想禱文是:“一顆純潔的心,自由地給予,自由地愛,直到它受到傷害。”這最后一句我仍然不能盡善盡美地理解:“自由地給予,自由地愛”……可為什么又要“直到它受到傷害”呢?
蘇格拉底與德蘭修女可以說在不同的存在層面——真理與愛的層面,達到了相同的——蔑視肉體的精神高度。
貧窮是一種很物理的現(xiàn)實,要改變貧窮,必須將精神變成物質,而要獲得助貧之心呢,則必須先由物質變?yōu)榫?,轉化或者說生成一種精神能量。對于蘇格拉底來說,這是讓肉體死亡,讓靈魂從肉體中破殼而出,輕松自如地“獨立存在”。而對于德蘭修女來說,則是讓身體深入苦難之中,體驗苦難并以愛去拯救。雖然從哲學上我們可以對蘇格拉底和德蘭修女這樣分析,但是從本質上講,他們的行為完全是他們的信仰所使然。
這是對身體的遺忘。這是哲學家或圣者的對身體的主動遺忘!
現(xiàn)今的時代則完全不同。今天是一個全面物質化的時代,是全面轉向身體的時代,一切均以身體命名:身體的藝術,身體的哲學,身體的政治,身體的寫作……身體,被我們恍然大悟到了每個人生命的載體和極限,而死亡最本質的呈現(xiàn)是身體的死亡,是腐爛,是化為烏有,而不僅僅是哲學上的生命的消失。說來也是,身體,這是一個人最后的一份私有財產。我上班每天走過這個城市,我經常看見路邊躺著一些愁眉不展的乞丐,我有時這樣想,盡管是一個乞丐,他也擁有自己的身體并對自己的身體握有支配的權力——只要警察沒找有他的麻煩,他就可以隨地而臥,儼然“帝力于我有何哉”。
在惟意志的精神時代,容易誕生超凡脫俗的圣人,圣人幫助我們解決心靈的問題。圣人無多,太多了會不會很可怕呢?而在全面消費的物欲時代,到處是莫斯科維奇筆下的“群氓”,視野淺近,急功近利,到處充斥著墮落和坑人的陷井;人們不再向往偉大,滿眼的雞毛蒜皮和雞零狗碎,這是不是也十分可悲呢?
有時候就會想: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才是好的時代呢?
記不得是哪位著名經濟學家說過這樣一句話:“沒有最好的時代,只有相對好的時代。”
可我還想追問下去:我們今天生存的這個世界,和這世界上的人類,是不是處在了一個相對好的時代呢?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比較。
因為我只是從教科書或者歷史小說中了解了中世紀時代以來的不同時代,有“好”也有“不好”。好是怎樣的好沒有親身體會,不好又是怎樣的不好也沒有親身體會。但是,就我個人的體驗來說,有一點可以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有房子住,有工作也有錢,有愛人也有好朋友……而這一切,也許是我們共同的經歷使然,我們都經歷過一個血淋淋的黑暗時代,或者說我們曾經歷的時代正是由于對身體的革命而導致了對身體的遺忘,使得我們貧窮。而今天我們由于恢復了對身體的記憶而恢復了全體人類的勞動尊嚴,使得我們過上了相對富裕的生活。
這里我特別想對身體的遺忘作一番條分縷晰的疏理。因為在我看來,對身體記憶的恢復并不是簡單地重提身體,或者簡單地強調身體的各種器官的功能,這其實是對身體的最粗暴的理解,是對身體的另一種強權與歪曲,它的誤解和無禮使得身體更加毫無尊嚴,這是野蠻而低劣的姿態(tài)。因此,對身體記憶的恢復,我們首先要理清對身體記憶的遺忘,而不是單純地指對身體的遺忘。
有一種對身體記憶的遺忘是(而且只能是)極少數(shù)的圣者們的行為。這種遺忘是以犧牲個人身體為特性的遺忘。這是一種偉大的犧牲,偉大的遺忘。耶穌基督、圣女貞德、蘇格拉底、甘地、德蘭修女……就是這樣的圣者。他們在遺忘自己身體的同時承擔了對大多數(shù)人的身體的記憶。在一個圣者的時代,群氓是幸運的,因為圣者身體力行,通過犧牲自已、毀滅個我以換取最大多數(shù)人的身體和利益。
還有一種對身體的遺忘是大多數(shù)人的集體無意識行為。這種遺忘的方式在正常的歷史狀態(tài)下,幾乎是被一個威權或專制主義者的意志所控制,成為一種虛假的主義或者抽象學說的身體代言人,并且去瘋狂地搖旗吶喊。上個世紀中國六十年代的文革,就是最典型的全體中國人遺忘身體的時代。當這種對身體的遺忘發(fā)展到登峰造極的時刻,或者說當這種遺忘的方式在歷史性變革的時期,它忽然自動地走向自己的對立面,變得十分奇怪,它竟然以一種對身體過份記憶的方式呈現(xiàn)出對身體曾經被遺忘的反動,呈現(xiàn)出一種粗暴無禮的“抓取”,這種以對身體的過份記憶其實是將身體孤立地推向一個極端遙遠的深淵,使身體這個充滿人性的本體變得毫無尊嚴,甚至變成一堆爛肉。事實上,人類在本質上是不會遺忘身體的,因為人是一種物質的存在,當人類在一種權力意志的控制之下,人類的記憶才會出現(xiàn)一種假性遺忘,而一旦身體被記起,反彈的欲望會像洪水猛獸一樣,將精神沖向烏有之鄉(xiāng),以至于有一天,人們會感到失魂落魄,體會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裹挾我們生命的身體。但是我們又不能孤立地談論身體,如同不能孤立地談論生命一樣,生命和身體如影隨形,緊密相依,互為擁有。生命一旦抽離了身體的本體,就呈現(xiàn)出一種被歌詠過后的宏大虛飾,相反,身體過分地凌駕于生命之上,成為削去了生命形式和價值尊嚴的空殼之體,變成抽離了人性的沒頭沒腦的肉體,一旦被強權利用就會再次淪為愚昧或瘋狂的工具,既可以毫不遲疑地殺人也可以毫無痛感的被殺。
盡管今天的時代是一個相對好的時代,但依然不能無視一個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事實:今天的世界是一個充滿問題和危機的世界,依然有強權,依然有貪婪,窮人依然很窮,富人依然很富,各種病毒和污染依然在對人類實施著傷害與摧毀。而人類與自然的對抗依然在與日俱增……對我來說,我永遠敬佩蘇格拉底和德蘭修女。對于他們的敬佩使得我在今天的物質時代,堅守某種精神的向度,熱愛平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