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漢將軍
拙著《張居正》中,寫到李太后出紫禁城往昭寧寺敬香一節(jié),有“大漢將軍為前驅”之語。細心讀者問我,何為大漢將軍,這究竟是什么級別的官員?
明代的將軍之設,比之今日要復雜得多。今日部隊的將軍,僅以上、中、少三級區(qū)別。雖海、陸、空兵種不同,但將銜統(tǒng)一。明代則不然,凡稱將軍者,須得看前面的定語,否則,很容易張冠李戴,弄出笑語來。
明代的將軍分三種。第一種是朱元璋的后代子孫的頭銜。朱元璋當皇帝后,將自己二十四個兒子封為親王,派往全國各地。我們今天知道的燕王、遼王、晉王、漢王之類的稱呼,便是朱元璋兒子們的藩王稱號。二十四個藩王,幾乎遍布全國各地。但在選擇藩地時,朱元璋規(guī)定浙江、江蘇、云南三個省不準作為藩屬。蓋因江浙膏腴之鄉(xiāng),國家財賦重地,若于此設藩,則不利社稷。云南不設藩的原因是路途遙遠交通不便。今日的云南,因其多民族雜居而神奇、豐富,加之山水瑰麗,是游人們心向往之的勝地。但在整個明代,云南卻是中國最為閉塞的地方。凡充軍云南者,是流徙罪中最為嚴厲的處罰。因大禮案得罪了嘉靖皇帝的狀元楊慎,就是被流放到云南的保山而終身不赦。
明代的分封制度取自前朝,受封的二十四王稱為親王。親王的后代,長子可以襲封。非長子者稱為世子,晉封鎮(zhèn)國將軍;其孫,授輔國將軍;曾孫,授奉國將軍。曾孫之子,授鎮(zhèn)國中尉。以此類推,到了七代之后,這些天璜貴胄也并沒有變成平民百姓。他們?nèi)允堑怯浽趦缘幕适液笠幔硎艹⒌呢斦a貼。
朱元璋之后的明朝皇帝,都沿襲這一晉封制度。到后來,由于封授的朱家將尉甚多,幾乎已成了社會的一大公害。據(jù)《今言》記載,截止嘉靖八年夏五月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宗室記載朱元璋后代在籍者有8203人。其中親王30位,郡王203位,世子5位,長子41位,鎮(zhèn)國將軍438位,輔國將軍1070位,奉國將軍1137位;鎮(zhèn)國中尉327位,輔國中尉108位,奉國中尉280位,未名封者4300位,庶人275位。這八千多人,都享受著朝廷賜予的莊田,多者上萬頃,少者亦有數(shù)百畝。他們不但免稅免差,而且所在地方衙門,還得無償為其提供夫役。
所以說,鎮(zhèn)國、輔國、奉國這三類將軍,全是朱家宗室成員。他們依據(jù)各自的品級來享受朝廷給予的特權。
明代將軍的第二種,是武官的職稱。常言道文臣武將,各有品級。文官是九品十八級,最高的是正一品,最低的從九品。六部尚書,按其品級都是正二品。如果九年考滿沒有過錯,可升從一品,再升正一品,內(nèi)閣首輔創(chuàng)設之初,只是一個五品銜的位子,到了宣宗(明第五位皇帝)之后,權力漸濃,此后的首輔,都是正一品。內(nèi)閣的權力,也在六部之上。文臣的晉升,一級級爬上來,誠非易事。如果一名新科進士步入仕途,一般要從九品官當起,這個九品官類同于今天的科長,所以叫九品芝麻官。如果任京職,到六部當一名六品主事,則屬于中層干部,類似于今天各部的司局長,主事既可以是從五品,也可以是六品。主事之上,依次是員外郎、右侍郎、左侍郎、尚書。官員的考察,京官是三年一次,三年中無任何過錯者則可升一級。照這么算下來,新科進士想升至尚書,最低要21年時間。當然,這只是常例,法外超升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如嘉靖三年,南京兵部六品主事張璁,因為大禮案得到世宗皇帝的賞識,竟一下子提到內(nèi)閣擔任輔臣,一年后又當上首輔,這個速度,就是今天所說的“火箭干部”。
可是武官的晉升,終明一朝,幾乎沒有見到一個“火箭干部”,這大約是武官離政治比較遠,很難搭便車。武官授銜,如果夠得上將軍的級別,初授必定是驃騎將軍,這類同于今天的大校升職,不可能跳過少將直升中將一樣,驃騎將軍當了一段時間(最短三年),升授金吾將軍,再往上,就加授龍虎將軍。一般各地的總兵(相當于今天的各大軍區(qū)司令)到最后都是龍虎將軍。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總兵官都授龍虎將軍。明代的戰(zhàn)事,一般都發(fā)生在北方。我們經(jīng)常在明史中看到“北方九邊”的提法,這九邊,是指九個鎮(zhèn)守邊疆的總兵級的軍事單位。九邊的總兵,授將軍銜,則有征南將軍、鎮(zhèn)朔將軍、平羌將軍之類。觀此稱謂,則有強烈的地域性和功能性。
以上三類將軍稱號,雖然名目甚繁,但只要弄懂了,倒也線條清楚。但是,本文要談及的大漢將軍,與上述三種,又有天壤之別。
大漢將軍的選拔和管理,由兵部職方司負責。選拔的首要條件,既不是戰(zhàn)功,也不是資歷,更不是文憑,而是必須身材魁梧、五官端正。按明代的說法,選來的這些美男子的用途是“以充朝儀”。凡朝廷舉行大朝會,皇帝駕臨正殿,或接見外國使節(jié),或參加晉封儀式,或舉行祭祠大典,大漢將軍們就會身穿鑲金的介胄(凱甲的一種),手執(zhí)金爪、鐵鉞、龍刀、鳳劍,列隊在丹墀上,皇帝御座的兩邊。底下的使節(jié)或大臣,瞇眼兒瞅上去,見一色的威武偉岸的美男子,簇擁著萬乘之尊,心下先已被震懾。臨到出班奏事時,便免不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莫敢仰視。
以上種種,屬于大朝,為國家大典。皇上逢三、六、九日御文華殿或會極門接見群臣,稱為常朝。逢常朝日,大漢將軍一等者,身穿明鐵介胄,列隊門楣間。次等者,列隊在御道左右及文武百官班后,相向握大刀,皆目不轉睛,表情嚴肅。
若皇帝出紫禁城,或臨田郊祀,或聽講太學,大漢將軍隨鑾駕出入扈從,負責沿途的警蹕與宿衛(wèi)。凡此等差事,皇帝必指派一名皇親國戚中有侯、伯、都督等爵位的人,臨時充當大漢將軍們的指揮官。
由此可見,大漢將軍與唐宋兩朝的御林軍相近,又不可完全等同。因為明代皇帝的出行,負責保衛(wèi)工作的,主要是金吾衛(wèi)和御林軍。而大漢將軍的管理權不屬于金吾衛(wèi),而在兵部職方司。其主要職責不是負責保衛(wèi),而是“以充威儀”,它的作用,近似于國家的儀仗隊。
這么一說,就知道大漢將軍的稱謂非常貼切,說到底,他們不是將軍,而是大漢。
二 座主
明代的座主,是一個頗有份量的名詞。
封建時代的科舉制度,為讀書人的晉升提供了一條合法的途徑。今人往往按現(xiàn)代的觀點,對科舉制度大加撻伐,竊以為是不尊重歷史的表現(xiàn)。中國的政治,從勢豪大戶的博弈轉而有了一點“仕”的特點,實得益于科舉。像王安石、張居正這樣的救時良相,皆出身平民,若沒有科舉,他們就找不到由江湖而入廟堂的途徑。我曾在《讓歷史復活》這篇文章中談及,研究中國政治,首先要研究皇帝與宰相這兩個系列?;实鄣漠a(chǎn)生只有兩途,一是改朝換代,用暴力攫取,是為開國皇帝;二是世襲。宰相的產(chǎn)生也是兩途,新朝的開國宰相,都是輔佐新皇下打下江山的讀書人。其后的宰相,基本上都是科舉制度的產(chǎn)物。歷史上,有文盲皇帝,但絕沒有文盲宰相。蓋因宰相的出身都是讀書人。
今天的讀書人出路很多,既可到政府部門當公務員,又可當企業(yè)的CEO,最不濟者,當一個自由撰稿人,日子也過得下去。古時則不同,讀書做官是士人惟一的出路。所以,科舉是每個讀書人必須經(jīng)過的道路。
明代沿用唐宋兩朝的科舉制度,讀書人參加縣、省、全國三級考試??h試合格者為秀才;省為鄉(xiāng)試,考中者為舉人;國為會試,考中者為進士。進士的甲科,即為狀元、榜眼、探花三人,由皇帝主持的殿試產(chǎn)生。每逢鄉(xiāng)試與會試,主考官都由禮部任命。特別是會試,主考官往往由皇帝親自挑選并任命。參加鄉(xiāng)試與會試的讀書人,若考中舉人或進士,則要拜本科的主考官為座主。而座主則稱這些弟子為門生。
明代以孝治“天下”,每家都有一個牌位,上書“天地君親師”五字。文革以前,偏僻的小城鎮(zhèn)還保留這種類似神龕的牌位。我小時候,每逢年節(jié),長輩便領著我到這牌位下磕頭。這五個字,天與地放在前頭,乃是敬畏神靈的表現(xiàn)。跟著后面的是君王、父母、老師三位。都是每個人必須終生“無限忠于”的權威。
座主的稱呼源于老師,但比老師更受人尊重。因為座主兼有老師和仕途領路人的雙重身分。明代的座主,一般都是皇上的股肱大臣。如解縉、方孝儒、楊士奇、楊廷和、夏言、嚴嵩、徐階、高拱等內(nèi)閣大臣,都曾擔任過會試的主考官。他們一旦掌握大權,便會提攜重用自己的門生。
所以說,門生對座主,無不奉事惟謹。這里頭除了師生之間的道義,也含蘊了一些功利的因素。因為在封建專制的時代,朋黨政治是一個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所謂朋黨政治,就是執(zhí)政者多用私人。鄉(xiāng)黨、同年(即同科進士,類似于今天的同學)、親戚、門生、故舊等等,都屬于私人的范圍。古人薦賢“外舉不避仇,內(nèi)舉不避親”的原則,只是一種理想。在實際的操作中,不避仇的很少,不避親的倒是比比皆是。因為這層原因,就不難理解座主在門生心目中的地位,是何其的的顯赫和重要了。
座主和門生的關系,說穿了,就是樹和猢猻的關系。樹大猢猻多,樹倒猢猻散,這是一個利益共同體。座主對門生,是提攜和保護;門生對座主,是依附和順從。
若要從歷史中尋找座主與門生之間的親密無間的典型,那就太多太多。若要找兩者之間生出閑隙甚至仇恨來,就不那么容易了。就我所知,整個明代,門生彈劾或諷刺座主的,只發(fā)生過兩例:一是武宗朝首輔李西涯;二是萬歷朝的首輔張居正。
先說李西涯。
武宗皇帝初承大統(tǒng),信任閹黨,臭名昭著的劉瑾得以成勢。國事迅速頹敗,內(nèi)閣首輔劉健秉持正義,與劉瑾之流斗爭不懈,眼見圣意不可挽回,便率領內(nèi)閣輔臣集體辭職。在劉瑾的主持下,輔臣大都斥逐,但留下了李西涯一人。李西涯腆顏受命,每日周旋于劉瑾、張永之間,曲意逢迎,幾無臣節(jié)可言。當時的士林,雖然對他腹誹甚多,但懾于他的權勢,很少有人敢于指責。李西涯有一位門生,叫羅玘,時任監(jiān)察御史。他看不慣座主的品行,于是修書一封,投到李西涯門下。這封信不長,茲全錄如下:
生違教下,屢更變故,雖常貢書,然不敢頻頻者,恐彼此無益也。今則天下皆知,忠赤竭矣,大事亦無所措手矣。易曰“不俟終日”,此言非與?彼朝夕獻媚以為常,皆為其自身謀也。不知座主身集百垢,百歲之后,史冊書之,萬世傳之,我等門生豈能救之乎?白首老生,受恩居多,致有今日,然病亦垂死,此而不言,誰復言之?伏望座主痛割舊志,勇納門生之議。不然,請先削生門墻之籍,然后公言于眾,大加誅伐,以彰門生叛師之罪,生亦甘心也。生蓄誠積憤已多日矣,臨械不覺狂悖干冒之至。
這封信雖然多有憤激之語,但羅玘仍不忘師生之誼。只是把信送到李西涯手上,并未公之于眾。據(jù)說李西涯看了信之后,默默地流淚,不置一語,想是他有很多的難言之隱。
此后,劉瑾伏誅,王振等另一批小人又粉墨登場。李西涯仍琉璃球兒似的周旋其中。羅玘的規(guī)諷,顯然沒有起到作用。但羅玘終究沒有撕破臉,與座主鬧翻。
李西涯主持內(nèi)閣近二十年,盡管昏昏老矣,仍不肯離去。一日,又有人朝他的門縫兒里塞了一首詩:
清高名位斗南齊,伴書中書日已西。
回首湘江春水綠,子規(guī)啼罷鷓鴣啼。
詩的意思很明顯,要李西涯不要再當“伴食中書”了,趕緊回他的湖南老家去。這首詩是不是羅玘寫的,已不得而知。
不過,信也罷,詩也罷,羅玘對座主的態(tài)度,是激烈而非極端。過后六十年,劉臺彈劾座主張居正,就沒有羅玘那么溫文爾雅了。
劉臺是隆慶五年的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張居正,名符其實的座主。
張居正于隆慶六年(1572年)六月當上內(nèi)閣首輔,提拔了一大批青年才俊。劉臺幸運地被張居正選中,由刑部主事升任監(jiān)察御史巡按遼東。這對于一個入仕才兩年的人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晉升。此時的劉臺,對張居正這個座主可謂感激涕零。但是,到了隆慶三年,兩人的關系發(fā)生了逆轉。
那一年秋天,遼東總兵李成梁對蒙古作戰(zhàn)取得勝利。劉臺搶先向朝廷奏捷。按規(guī)矩,奏捷的事應由巡撫和總兵聯(lián)合上疏,巡按沒有奏捷的權利。劉臺出于私心上奏,有邀功之嫌。他的奏章送達京城后,張居正看了很生氣,便去信將他訓斥了一頓。
斯時萬歷新政剛剛展開,張居正推行考成法,對官員的管理甚嚴。劉臺坐誤奏捷,雖非原則性的問題,但在這種大前題下,張居正將他當作典型申斥,其意圖是讓士林看到他的整飭吏治的決心。
收到張居正的申斥信后,劉臺感到?jīng)]有面子,大概年輕氣盛,不思后路,竟輕率地作出了反抗的決定。隆慶四年的正月,劉臺寫了一道彈劾張居正的奏章呈給萬歷皇帝。
這篇彈章一開頭就氣勢洶洶:
高皇帝鑒前代之失,不設宰相, 事歸部院,勢不相懾,而職亦稱。文皇
帝始置內(nèi)閣,參予機務,其時官階未峻,無專肆之蔭。二百年來即有專作威福
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今大學士張居正偃然
以宰相自處,自高拱被逐,自擅威福已三四年矣……
接著,劉臺列出了張居正“擅作威福”的五條罪狀:(1)兩面三刀驅逐高拱;(2)違背生不稱公,無不封王的祖制,給成國公朱希忠贈以王爵;(3)降黜與己政見不合的言官;(4)任用張四維、張澣等私人;(5)接受邊鄙武臣的賄賂。
張居正自擔任首輔以來,得到了李太后與萬歷皇帝母子二人的絕對信任,各方面的改革亦進展順利,他在朝野之間的威望,也遠勝過了前面的夏言、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一連五位首輔,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時候,劉臺的奏疏到京,在朝廷引起的震動可想而知,作為當事人的張居正,更是震怒異常。
前面講過,明朝門生與座主鬧別扭,見諸文字的,劉臺之前,只有一個羅屺。但羅屺只是規(guī)勸李西涯,尚沒有將矛盾公開化。劉臺這次卻是公開彈劾座主,這是大明開國以來的首例。因此張居正受到很大的打擊,他當即向皇上寫了辭呈,說了“我朝開國以來,未有門生彈劾座主,臣深感羞恥,唯有去職以表明心跡”這樣的話。萬歷皇帝當然不會讓張居正辭官,而是下旨著錦衣衛(wèi)將劉臺押解進京,榜掠之后,逐回老家江西安福,削職為民。
但因劉臺這件事做得太絕,張居正雖然表面上勸皇上不要給劉臺太過嚴厲的懲罰,但心中卻對這個忤逆的門生恨之入骨。底下人看出張居正的真實心境,于是又編織罪名,再將劉臺流徙充軍到偏遠的貴州都勻衛(wèi)。萬歷十年,當張居正病死在任上的當天,這個劉臺也在流徙地病死。這一對終生都不肯原諒的門生與座主,在同一天死亡,或許也是天意。
三 助情花
乍一聽這個稱謂,似應是花木的一種,其實不是,而是房中術的別稱,或者說雅稱。
所謂房中術,即男女性愛的學問。自春秋時起,代代都有人研究。但明代對于房中術的搜微探秘,可謂積前朝之大成。說到這個問題,不由我想起于嘉靖二十年十月十九日發(fā)生的一宗震驚朝野的謀逆案。
當日夜里,世宗皇帝住在曹端妃的居所。這個曹端妃原來只是端嬪,因替世宗生下了第一個女兒,便于嘉靖十四年進封為妃。端妃溫存伶俐,很得世宗的寵愛,故常常駕臨。
卻說世宗睡到半夜,忽有一群宮女涌入,將一根黃絲繩勒住世宗的脖子,并用兩方手帕團住塞住世宗的嘴,又有幾個人跳上床,坐在世宗的肚子上蹬壓。世宗眼看就要絕命。但宮女不懂綰結之法,繩子活絡不緊。戶外的人聽得房子里的響動,立刻涌入,救了世宗皇帝一命。旋即孝烈皇后趕來,當即將造逆的十六名宮女盡行捉拿。
皇帝雖被救下,但昏迷不醒人事。工部尚書兼太醫(yī)院掌印許紳立即進藥,用桃仁、紅花、大黃等下血藥,辰時進服,未時世宗喉嚨作聲,被人扶起吐出半盆子淤血。到了申時,即下午五時許,才能開口講話,聽了刑部關于案情的匯報,他當即下旨:
這群逆宮婢楊金英等,并王氏,各朋謀害弒朕于臥所。兇惡悖亂。好生悖逆天道,死有余辜。你們既打問明白,不分首從,便都拿去,依律凌遲處死,剉尸梟首,示眾盡法。各皆族屬,不分籍之異同,逐一查出,著錦衣衛(wèi)拿送法司,依律處決,財產(chǎn)抄沒交官。艾芙蓉系姊攔阻,免究。欽此。
這件案子了結很快,五天以后,十六名宮女全都綁赴西市凌遲。行刑日,北
京大霧,幾乎終日不散。人們暗地議論,這件弒君案中有冤情,故天象有變。輿情所說冤情指的是曹端妃。她平日深得世宗皇帝的喜愛,孝烈皇后一直滿懷醋意。是夜案情發(fā)生后,孝烈皇后趕到,趁世宗昏迷不醒,立即下懿旨將曹端妃縊死。其實,宮女們策劃弒君,曹端妃壓根兒不知道,孝烈皇后只是借此除掉情敵。世宗醒后知道了這件事,雖然生氣,卻也無力回天了。所以,十六名案犯,不列曹瑞妃的名字。
曹瑞妃雖然無辜送命,但冤情并不僅僅限于她。當時就有人隱晦地指出“宮闈秘事,外人難以窺得”。試想一下,十六名如花似玉的年輕宮女,既沒有政治上的野心,想取而代之做皇帝;又與外廷隔絕,不可能讓人買通充當殺手。那么她們何以對世宗如此痛恨,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呢?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世宗皇帝對她們過于“陰毒”,讓她們不能忍受,才冒死弒君。
這個“陰毒”究竟是什么呢?我大膽猜測,可能與房中術有關。
世宗皇帝一生篤信道術,對煉丹、齋醮投入極大的熱情。在他執(zhí)政的四十五年中,許多道人受寵,獲得難以想象的殊榮。
有史可查,第一個得到他信任的方士是邵元節(jié)。他教世宗如何煉丹畫符,用世宗自己的話說,叫“極稱圣意”,所以賞了一個禮部尚書給他做。邵元節(jié)死于嘉靖二十年春。不久,另一位方士陶仲文迅速得寵。
這個陶仲文本是讀書人出身,大約還中過舉人。獲寵前一直在陜西當一個九品倉官,品秩卑微。他給世宗進獻房中秘術,一下子就勾住了世宗的心。
據(jù)明代一些筆記文記載,房中術乃御女之法,所煉藥餌都是壯陽的春藥。煉藥所用的引水,一采自初生嬰兒的舌血,二采自未婚少女的經(jīng)血。這兩種采血方式都極殘忍。嬰兒舌上血,采一次,哪怕是一滴,以針刺之然后擠血,可謂摧殘,痛苦至極。少女經(jīng)血,采取量大,若經(jīng)血不足,妖道們輔以藥石,增大少女們的排血量,以及經(jīng)期時間。此種作用,亦使少女們痛苦非常。用舌血或經(jīng)血煉出的丹藥,色如辰砂,名曰紅鉛,或叫含真餅子。
世宗遇上陶仲文時,年方三十七歲,正是精氣最為旺盛的年齡,吃了含真餅子這些“春藥”之后,周身發(fā)燥,陽具徹夜不仆。此時,便按陶仲文所教之法御女。被御者沒日沒夜地遭受折騰,可謂苦不堪言。
我想,那十六位宮女可能既要提供大量的煉丹經(jīng)血,又要充當世宗練習房中秘術的工具。那種肉體上的折磨與精神上的摧殘,實在超過了她們心理與生理所能忍受的極限,故鋌而走險,最終落得凌遲梟首的悲劇下場。
十六位宮女的反叛,并沒有讓世宗吸取教訓痛改前非。他仍癡迷于齋醮以及房中術,因之對陶仲文的依賴越來越深。幾年間,陶仲文由一個倉庫保管累升為光祿大夫、柱國、少傅、少保、禮部尚書、恭誠伯;除本祿外,還兼支大學士俸。其子蔭為尚寶司丞。除了上述官職得到的應該俸祿外(收入超過內(nèi)閣首輔),還陸續(xù)獲得世宗賞賜的白銀十余萬兩,錦繡蟒龍斗牛鶴麟飛魚羅緞近千疋、獅蠻玉帶六條、玉印四顆。御賜給他的封號是“神霄紫府闡范保國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整整二十二個字,比孔圣人的封號還要長。明代那么多有名的股肱大臣,沒有哪一個獲得過陶仲文這么多的殊榮。而陶仲文所有的顯赫,均來自于他獻給世宗的“助情花”,因秘術嬖倖皇門,這是封建專制社會中屢見不鮮的現(xiàn)象。
陶仲文死后,世宗痛悼不已,下旨賜祭九壇。幾年后,世宗駕崩,隆慶皇帝繼位,當年,便下旨剝奪了父皇賜給陶仲文的所有封賞,天下士民莫不稱快。
但鬧劇并沒有結束,沒過兩年,隆慶皇帝自己也吃起了根據(jù)陶仲文留下的藥方熬制的含真餅子,導致性欲大增,淫性大發(fā)整夜不能入睡。結果下場比他父親還要慘,只活了三十六歲,就一命嗚呼了。
當然,這“助情花”并非陶仲文的發(fā)明。遠在弘治年間,首輔萬安因酒色過度,加之垂垂老矣,導致陽萎不舉。他的門生御士倪進賢登門進獻秘方,洗之復起。萬安大喜,連忙將這秘方用紅木盒子裝好,恭恭敬敬寫上“臣萬安敬獻”,然后獻給憲宗皇帝。不久,憲宗皇帝駕崩,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將這件事抖落出來,萬安為士林所不恥。
所以說,在明代,“助情花”已成為某些小人升官發(fā)財?shù)慕K南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