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勝文1962年3月生于河西走廊。先學寫小說散文,后專寫新聞通訊,曾在新華社解放軍分社、新華社陜西分社供職多年。高級記者,中國時事報道研究會副會長?,F(xiàn)任西安晚報執(zhí)行總編輯。
想起了那匹黑馬
“我一直對不愛馬的人懷有一種偏見,認為那是由于生氣不足和對美的感覺遲鈍所造成的,而且這種缺陷很難彌補。有時候讀傳記,看到有些了不起的人物以牛或駱駝自喻,就有點替他們惋惜,他們一定是沒見過真正的馬。”這是周濤先生的見解,讀起這段話的時候,我想起了我曾經(jīng)遇到過的一匹黑馬,那是一匹真正的馬呢。
我之所以稱它是黑馬,不僅僅它通體透黑,而且它是我們生產(chǎn)隊大牲畜中,唯一的馬。那些騾子、毛驢和黃牛,像雞群陪襯鶴一樣陪襯著它,使它看上去更加高大威猛,神勇而不可侵犯。那時候,我放學回來就去放它,騎在它光滑的背上,我覺得我是最勇敢的騎手!
那時候,我還覺得黑馬是屬于我的。盡管我清楚地知道它是生產(chǎn)隊的集體財產(chǎn),并且是集體財產(chǎn)中唯一的馬,可在我心里它是我的好伙伴,是我能說悄悄話的知己。對它的那種親近感是其它牲畜所不能比的。每當人們抽打磨道里偷懶的驢和那些犁軛里?;呐?,我都認為那是揚善懲惡的舉動。但他們那怕是呵斥一下駕在車轅里的我的黑馬,我就以為他們的行為,一定是處于妒恨和報復。
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黑馬桀驁不馴的性子,在生產(chǎn)隊里除了我和許老三外,誰都不敢靠近它,更不要說騎了。我的一個本家叔叔,是方圓幾個大隊都出了名的“大膽子”和“大氣力”。他能把隊里最調(diào)皮的騾子抱起來放倒,但對黑馬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有一次在打麥場上,幾個小伙子將黑馬的籠頭拽住,讓叔叔騎上去,誰知他們剛一松繩子,黑馬就嘶鳴著,騰空而起,旋轉(zhuǎn)著將騎在身上的人摔了下去,要不是場上鋪著厚厚的麥草,我叔叔肯定會受傷。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第一次靠近它時,心里一點都沒感到害怕,好像知道它不會對我無理。我撫摸著它寬大的額頭、毛茸茸的嘴唇,捋著它垂在長長脖子上的鬃毛。它溫順地微微上下?lián)u晃著頭,似乎要讓我的手摩挲的面積更大一些。村里一些成年人也有模仿我的樣子想和它套近乎的,但每次不等他們靠近,黑馬就騰起了兩個后蹄,氣得他們直罵自己連個娃娃都不如。
黑馬性子雖烈,套大車時卻很配合。只要趕車的不用手上的長鞭子打它,每次套轅它都很聽話的倒退著將身子恰到好處地調(diào)進車轅里。這種時候,我的黑馬在車轅里無法跳騰,那些在它面前丟了面子的人,才敢靠近它罵些臟話。也有人趁機小人似地抽上它一鞭子。但抽過它的人,都是我和我的鐵桿小伙伴們的仇人。我們會在他常走的小路上,偷偷挖個坑,灌滿屎尿后,偽裝得和別處沒有兩樣,然后藏在一邊的莊稼地里等著看他受到懲罰。為此,我的屁股沒少挨父親的巴掌。
其實,父親心里也很喜歡黑馬。黑馬還是他從祁連山的牧場要來的呢。生產(chǎn)隊的大牲畜每年春種一結(jié)束,都送到山里的牧場請人代放,到割完麥子要耕地了,才從山里趕回來。那一年,山里放牛的不小心,隊里一頭牛摔下山崖死了,就將他的一匹老騍馬頂給了去趕牛的父親。老騍馬又瘦又老,村里人都埋怨不劃算。當生產(chǎn)隊長的父親卻說大家目光短淺,沒看到老騍馬肚子里還有個馬駒嗎?果然,秋耕結(jié)束后,老騍馬產(chǎn)下了黑馬。到黑馬能吃草料時,老騍馬死了。父親就讓心比較細的許老三照顧黑馬,待我放學后,再由我牽著它到田埂上啃那些青草。
黑馬長成一匹四肢強健的駿馬后,生產(chǎn)隊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那一年,來了“社會主義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到我們隊的是縣城百貨大樓的支部書記,姓高,大家都稱他高組長。因為要到各家輪流吃派飯,所以我也認識他。在我的印象里,他喜歡穿雪白的襯衫,高高挽起袖子的胳膊上,戴著塊金燦燦的手表。他來后,村里人三天兩頭就被集中在麥場邊的大樹下開會。我牽著黑馬走過時,偶爾能聽到他慷慨激昂的講“階級斗爭抓上去了生產(chǎn)自然而然上去了”一類的話。父親回到家就跟媽說那是“白吃五谷胡放屁”。記得麥子黃的時候,那種會更多了,白天開,晚上也開,有時還開到了我們家。我在睡夢中被濃烈的旱煙味嗆醒后,常常聽到父親和高組長在爭吵。高組長要我父親“交代問題”,我父親則說這種時候不抓夏收搞什么斗爭才叫問題。我那時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相信父親絕沒有問題。可看到那么多人沉默寡言,沒有人站出來為父親說話,心里就特別難受。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將自己心里的郁悶和煩憂,訴說給我的黑馬。黑馬無言,卻會用它那雙水一樣沉靜天空一樣深邃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隨后,彎著身子,讓我躍上它無鞍的光背,向遙遠的天際奔馳過去,將耳邊的風甩在后邊,將道上的塵土甩在后邊,也將心里的沉重甩在后邊。在我的心里,它不僅僅是一匹馬,還是一團燃燒的希望的火焰。
我堅信黑馬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物種,正如我奶奶說的,它通人性。我每次騎它,它似乎知道我個子還沒長高,都要將長長的身子彎一下,好讓我很順利地跨上它光滑的脊背。有一次,我不小心從它身上摔下來,跌落在它已經(jīng)抬起的前蹄下。在那一瞬間,它竟收住了要落下的帶著馬蹄鐵的蹄子,直到我的身子滾到一邊。我就想,人有時候心腸還不如馬呢。
不過,村里人很快就開始討厭高組長了。再吃派飯時,主人就指著桌子下鉆來鉆去的狗或爭食的雞,罵它們不干好事還白吃食。高組長也不好再到各家去了,就天天到一戶對他好的人家吃飯。到麥子快打完時,上面可能知道這樣的教育不受農(nóng)民歡迎,來通知要工作組撤回。村里一些人知道高組長第二天上午要走,商量好要在他走時羞辱他。父親勸不住那些人,就悄悄讓高組長在天沒亮時提前離開了村子。
后來,我參軍離開了家鄉(xiāng),也離開了我的黑馬。而黑馬也在生產(chǎn)隊分地到戶時,分到了許老三家,不久就在孤寂中老死了。但我不論走到那里,只要遇到馬,都自覺不自覺地想到那匹黑馬。在見識并騎過伊犁鞏乃斯的馬、甘肅山丹軍馬場的馬、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草原上的馬后,我更加堅信我的黑馬是所有馬中最棒的駿馬:它高高揚起的的頭顱,棱角分明而透著力量的一條條肌肉,一亮一滅絲綢般閃著漆光的毛皮,還有四蹄騰空向前飛奔時高高飄起的脖子上的馬鬃和尾巴……都顯得那么高貴而又富有親和力。只是它生在了我們那個鄉(xiāng)村,誤入了駕車拉犁的行列。我甚至這樣想,要是它置身在遼闊與蒼茫的草原上,它一定會像作家張承志的《黑駿馬》中的鋼嘎·哈拉一樣,在賽馬會上跑第一,它的聲名也會在整個草原,以至草原以外的地方隆隆地流傳……
心中的青稞地
20多年前,在河西走廊,在我祖輩居住的那個鄉(xiāng)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包括我的父輩,似乎像習慣朝霧和晚霞那樣習慣了貧窮。而貧窮,也像幽魂附體似的,跟著我的爺爺,跟著我的父親。生活的犁軛,已經(jīng)磨鈍了他們的思維,磨木了他們對貧窮的感覺。初嘗人生苦味的我,卻在那些年,無時不感到貧窮像長在田埂上蕁麻草,蜇扎著我的心靈。母親為了那個能給我在學校當午飯的蒸饃,像男人一樣在大隊的磚窯上揮汗如雨;父親為了那口能多賣幾個錢好還賬和給我們兄妹幾個交學費的豬,像乞丐一樣哀求豬場收購員給個好等級;我第一次進城坐公共汽車,因為一身的寒酸遭來車里不少鄙夷的目光和售票員的呵斥……所有這些與貧窮連體的事情傳達給我的屈辱,就像荊棘擰成的鞭子,過早地抽打我的自尊,讓我的內(nèi)心流血。那時候,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尋找出路,逃離那片生我養(yǎng)我卻幾乎一貧如洗的土地。
我和我的那些同窗,猶如紅了眼的將所有籌碼押在孤注一擲的賭局上的賭徒,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高考上。說實話,在那時候,在那樣偏遠落后的鄉(xiāng)村,除了拼死考上大學,你也想不出還有第二條光明的路可走。
然而,連續(xù)兩年,我都試而不中。本寄望用考大學的方式實現(xiàn)對貧窮的突圍,不料卻被失敗的潮水淹了個半死。一時間,我如同掉進狹窄而深直的井里的幼童,孤立無援,恐懼絕望,甚至連自由地呼吸都感到困難。我多想傾訴,我多想?yún)群?,可在那個沒有選擇,只有命定的鄉(xiāng)村里,誰又明白你的的語言,聽懂你的喊聲?因此,很有些日子,我都沉默寡言。母親后來說,當時她和父親真擔心我那個樣子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記憶里,那種苦悶和絕望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年夏天,我被分配去看守生產(chǎn)隊的那塊青稞地。 我們那兒主產(chǎn)小麥,青稞在農(nóng)作物的種植面積中只是點綴,常和豌豆套種作為大牲畜的飼料。 豌豆一結(jié)莢,小娃們偷著到地里摘豆角。怕糟踐青稞,隊里就要派人看著,一直到收割。往年這種輕閑活都有老人或婦女承擔。那一年,不知隊長出于對我名落孫山的同情,還是對我只有16歲的孱弱身體的不信任,把這個活兒分配給了我,還諱莫如深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綠油油的青稞地邊,我反復想這句話。高考的路已走不通了,難道命中注定,就要像爺爺像父親一樣,一輩子讓貧窮揪著鼻子和土地較勁?就要像村里人一樣,無奈的面對貧窮,除了像蚯蚓一樣在泥土里根一樣的尋找活著的食物外,再沒有心思去探尋貧窮以外的事物?我看著身材、穗頭高大的青稞,希望它們給我答案??伤鼈兡蛔髀?,稠密而齊整地站在田野里,只是讓我的眼睛和思想,久久地停頓在沉靜的綠色里。
那些日子,我天天在青稞地邊,看著它們一天天透著風骨的節(jié)桿,在陽光下正揚花灌漿的穗頭,綿長如秀發(fā)又似馬鬃的穗纓,心緒漸漸安靜下來。有風的時候,青稞在遠處吹來的微風中,蕩起層層綠色的波浪,讓我看到風的走向。有雨的時候,綠毯子般的青稞在綿綿斜雨中,散發(fā)出甘冽濕潤的特有馨香,讓我感到它的力量。我開始試著將我的心思傾訴于紙筆。我找來村里所有能找到的廢舊報刊,像干渴的青稞地渴望澆灌一樣,閱讀甚至背誦那上面所有我筆力達不到的文字。
青稞地變得一片金黃的時候,我開始在省報和地區(qū)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一些小文章。金燦燦的青稞被鐮刀割倒的時候,我接到了地區(qū)文聯(lián)要我參加即將召開的文代會的通知。那一天,來送通知的公社文書一臉狐疑:全公社只一人去開會,為何不是我的書記卻是你?恰好這時候田埂上有一條蚯蚓爬過,我一臉壞笑,操起一根堅硬的青稞桿將它一戳兩截。變成兩條蚯蚓,肯定沒有想到一個笑吟吟的人,會來這一手,頓時亂作一團,失去了前進的方向。而我在這時候,心里卻清楚地看到了要走的路。割倒的青稞被捆成一個個麥捆,站立在寂寥的地里,等待著拉到隊里的場上去打。我卻沒等到地區(qū)的文代會召開,就離開河西到隴東去當兵。
原來,第一年高考落榜后,父親就找公社武裝部長讓我去當兵??赡且荒晡溲b部長沒兌現(xiàn)承諾,父親依仗自己當過志愿軍立過功,在一次全公社的社員大會上,把武裝部長狠罵了一頓。誰都想這一罵,當兵的事更是墻上掛門簾——沒門了。不料這一年征兵時,卻讓我過關(guān)入了伍。離家的那個晚上,我一個人悄悄來到青稞地邊。冷冷的月亮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望著那些哨兵似的立在裸露地里的青稞捆,心里說不清是歡喜還是憂愁。我的高中同學那時候已復員回來,我也在隊里掙了三年工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個詩人叫海子,但六年后他寫的《遠方》,分明就是寫我那個晚上的心情:“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 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 更加孤獨/遠方啊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歲月如舟,似水的時光將我渡到二十多年后的停泊地時,我已在衣食無憂的都市階層中扎下根來,我的后輩理所當然成了土生土長的城市人。那個河西走廊的鄉(xiāng)村只是我的籍貫和我去探望不愿進城居住的父母的地方。按說那里的人和事,已和我沒有了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然而,記憶里的貧窮卻揮之不去,仍像利刺一樣,甚至于某一個夜晚,突然將睡夢中的我扎醒。每當這時候,我就想起那片青稞地。我能清晰地看到,遒勁張揚、氣宇軒昂的青稞在風中舞蹈。幾十年來,是心中的這片青稞地,在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成眠的夜里,緩釋了我藏匿幽深的痛苦……
前年夏天,我去西藏開會。我發(fā)現(xiàn)我對青稞的眷戀,已到了一種無以復加的地步。祭神的五谷斗里插著的那些染成彩色的青稞穗,青稞炒熟后磨成面粉加酥油茶揉拌捏成團狀的糌粑,還有空曠蔚藍的天穹下連綿起伏的青稞地……那些所有與青稞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事物都讓我激動不已。
在去山南雍布拉康的路上,我看到汽車的右側(cè)有一條河,既不寬闊也不洶涌,但她卻美得像畫家筆下的河流一樣,清澈見底,潺潺有聲。河流的兩旁是種滿青稞的平緩的山坡。一陣風從山丘的背面竄過來,便看見青稞向波浪一樣蕩漾起波紋。我讓司機停下車,我們走進青稞地,大口地呼吸著青稞散發(fā)出的那種特有的清香。山南地區(qū)的首府澤當鎮(zhèn),傳說是西藏歷史上第一塊青稞地的誕生地。我想,在這樣的地方耕種,遠處是群山,青稞地盡頭就是深邃而陡峭的山坡,心情該是怎樣的開闊,反正我在那一刻是感受到了天高地闊的味道,那就像打開了你的心靈,讓你能看到并感悟到比在城市里多得多的生命真諦。
那天回到賓館,我看到央視正在播“人民西藏四十年”的新聞——旺堆老漢的21畝青稞地。堆龍德慶縣祖祖輩輩種青稞的旺堆家,圍繞青稞發(fā)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論:21畝青稞地明年究竟還要不要種這么多。旺堆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爺爺下地種青稞,在他的記憶里,青稞既是全家人的口糧,也是主要收入來源,像家里需要點兒鹽巴、酥油什么的,都得拿青稞去換。就連他與老伴當年訂親,送的彩禮也是青稞。那時候一畝地只能打200多斤青稞,現(xiàn)在每畝青稞能打700到800斤,好的時候能打千把斤。一萬多斤青稞一家人怎么吃也吃不完。旺堆征求三個兄弟的意見,結(jié)果在一家青稞加工企業(yè)當技術(shù)工人的四弟堅決支持大哥繼續(xù)種青稞。他認為青稞會變得越來越值錢,種青稞肯定劃算的。他還特意帶大哥到廠里參觀,讓大哥親眼看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青稞如何經(jīng)過清洗、打磨、提純,采用真空冷凍技術(shù)后,價值一下子翻了幾十倍。最終,旺堆老漢決定青稞還要接著種,家里的21畝青稞地以后就是“聚寶盆”。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思緒越過喜馬拉雅山,飛到河西走廊我的家鄉(xiāng)。村里人早已不種青稞了。我好幾次特意在夏天回去,都沒能看見那綠氈毯般的青稞地。父親說,土地一分開大牲畜宰的宰賣的賣,老家的人不像藏民一樣用青稞做糌粑,所以就都不種青稞了。我接觸過的村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年輕人,他們每年都輾轉(zhuǎn)在遠離村莊的城市打工,干最累最臟的活,一日三餐低劣的飯菜,賺取常常是付出與獲得并不相等的血汗錢。他們靠這種方式,改變貧窮,讓自己的穿著和生活在村里有一些亮色。這樣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他們的心里是不是也像我一樣,需要一片能夠傾訴苦澀、安妥靈魂的青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