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一九二○年開女禁,允許女生旁聽。在當時是開風氣之先,對促進婦女接受高等教育可謂功不可沒。當年即有大量的報刊登載了有關事宜,其中有徐彥之的一篇文章《北京大學男女共校記》。讀了此文我才知道,《新潮》干將徐彥之還是最早呼吁男女同校,并為此投書報刊的幾位先驅者之一,對促成此事也算勞苦功高。在這篇文章中,既有徐對自己和幾位朋友謀劃此事的回憶,又有對其發(fā)展過程的描述,還記錄了最早進入北大旁聽的幾位女生的自述。所以此文頗有意味。不同性別的聲音同時出現(xiàn),為后人提供了一個識別兩性差異的絕佳文本。
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約在春假后十日左右,朋友王若愚找我談天。兩個人覺得寡味,又一同到北河沿椅子胡同十號,找康君白情。天黑了,點起燈來,三個人三角形形式的對坐著,嚼著蘿卜甘蔗,痛談。但仍覺不快。繼而悟道,這是沒有女性的緣故!然而要男女交際,需預先制造空氣。于是我們三個約定,在一個星期內,每人做一篇鼓吹的文字送到《晨報》去登。(徐彥之:《北京大學男女共校記》,《少年世界》第一卷七期)
原來如此!一些精英男性的倡導竟是因為談天時缺少女性而感到的無聊。潛在的男性欲望竟被如此赤裸裸地表白出來。這不禁讓我想起不知從哪兒看到的一句話:婦女常常因為一些荒謬的理由獲得解放。當代從事語言與社會性別關系研究的學者認定,人們的語言行為每時每刻都在能動地生產(chǎn)著壓迫與被壓迫者的主體位置,強化和維持不平等的社會機制,人們通過語言實踐形成關于性別、身份、主體位置等思想認識。這些出自男性筆下的女權啟蒙文本恰為這種觀點做了注解。
與徐彥之等人的心態(tài)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幾位最早進入北大旁聽的女生的經(jīng)歷,這一點從此文后半部分記錄的她們對自己入學前后的經(jīng)歷和感想的自述中可以清楚地感覺出來:
我(即鄧春蘭,最早進入北大旁聽的女生之一,曾在一九一九年六月投書京滬報刊征求同志要求大學開女禁,被認為是“發(fā)出了女子要求入大學的第一聲”)生在甘肅循化縣的鄉(xiāng)下。我們循化縣大多數(shù)的土著是生番、撒拉。我們漢人總共不過數(shù)百戶,讀書的人更是稀少?!艺次腋赣H開通早的光,到了七歲,我伯父送我到本地的初等小學里讀書。但這個小學是男子的,里頭讀書的女子只有我和兩個姐姐。這時候一般人議論紛紛,說長道短,說我們不做姑娘的事情,——(民國二年,又進父親辦的師范預科學習)——到了預科將畢業(yè)時,我父親請了位男教員教歷史,這些同班的同學,一個都不見了,只剩我們姐妹兩個。——我姐妹二人只好退學,請我舅父到家教授?!@時我們的一般舊同學死的死,走的走,——剩下幾個,有當少奶奶的,有當小姐的,——腳也纏的小了許多,再沒有讀書的意思。我說到這里,實在痛心!——又過了一二年,就同我姐姐共辦一所女子小學,又把我求學的光陰犧牲了許多。但我以為我尚在青年,總當求些高深的學問,才有做人的工具,——就上蔡孑民先生一封信,要求他開女禁?!S后我又在京滬各報發(fā)表我一封征求同志要求大學開女禁的書信。(徐彥之:《北京大學男女共校記》,《少年世界》第一卷七期)
求知心之殷切,求學路之曲折,歷歷在目。與徐彥之的動機之懸殊,昭然若揭??峙滤齻冊趺匆膊粫氲?,走進大學課堂受完教育后,被期待的仍然是充當別人“消愁”的“紅粉”、“破寂”的“蛾眉”。
由此引發(fā)了我對“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對女權思想進行鼓吹的思考。翻閱二十世紀初的文獻資料,我們可以比較容易地得出這樣的結論:雖然晚清時期梁啟超等人對于女子問題已有所涉及,辛亥革命時期亦有秋瑾等女界領袖以“女國民”的身份將女權意識與愛國思想熔鑄在一起,并為之前仆后繼,但彼時的婦女解放進程基本上在近代文人和中產(chǎn)階級婦女中運行,既無政權的支持,也缺乏民間的呼應,故零零星星的不成氣候。真正使婦女的處境進入時人的視野、并作為“社會問題”引起關注的還應歸功于新文化運動的鼓吹。
雖然有關婦女的話題始終沒有進入新文化運動話語的中心,但它的確攻擊了男權制在政治、經(jīng)濟、法律、道德等領域中最明顯的弊病,所具有的人文主義傾向還是將尊嚴帶進這個沉默的群體,所倡導的科學觀也生機勃勃地刷新了傳統(tǒng)的男人和女人的概念,它挑戰(zhàn)的是一種沿襲數(shù)千年的思維定勢。經(jīng)過這場運動的洗禮,中國現(xiàn)代婦女解放思想得以初步確立,也奠定了此后百年婦女解放現(xiàn)代化進程的基本走向??梢哉f新文化運動對二十世紀中國婦女解放現(xiàn)代化進程起了關鍵的制導性作用,關于這一點,現(xiàn)在已能達成共識。
但以往帶著這些認識翻閱相關文獻資料時,我心里總有些疑惑揮之不去,為何新文化人關注的問題有時會集中在一些似乎無關緊要的方面?比如“社交公開”,再比如“女子裝飾”等等。那時中國女子的處境中委實還有很多比“社交公開”、“女子裝飾”急迫得多嚴重得多的問題嘛。徐彥之這篇《北京大學男女共校記》似乎讓我觸到了答案。
在“男女社交公開”呼聲最盛之時,楊潮聲提出“破除男女界域,增進男女人格”的口號, 徐彥之等人也指出:“男女本無界隔,誰設此禮教大防?”“如禹之治水,因其勢而利導之,以入于??梢詿o憂,男女同校就是最好的入手辦法?!迸c種種優(yōu)美的比喻和設想不同,沈雁冰冷靜地提出,婦女解放的目的不是社交公開,社交公開的目的也不是自由戀愛,而是為了讓女子得到作為人的正常的對待,“回到合理的狀態(tài)”。并一針見血地指出:
這一說原很不錯,不過我以為中國人在舊道德舊思想的灰色水里浸得太久了,不是徹底覺悟的人,思想里到底還有舊毒,此種精神互助說,不幸為未徹底覺悟的人誤用,便變成什么“紅粉消愁”“蛾眉破寂”,新青年化作“走馬”的才子名士,這還成個東西么?(沈雁冰:《男女社交公開問題管見》,《婦女雜志》第六卷第二號)
沈雁冰所說的“舊毒”,我理解為“五四”新文化人所具有傳統(tǒng)的基因,它使新文化人面對婦女問題時,也會出現(xiàn)亦新亦舊或是“新瓶裝舊酒”的傾向。
所以從魯迅、丁玲、廬隱等人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窺見當時知識女性獲得社交公開權卻沒有經(jīng)濟獨立權的迷惘和苦悶。盡管社交公開的初衷并不只是戀愛自由,甚至要防止青年人帶著“求偶”的目的去社交,但無法避免很多知識女性由此走上了社交—戀愛—家庭的回歸之路。
上個世紀初那場由新文化人掀起的婦女解放思潮功績不可抹煞,否則我現(xiàn)在也不可能坐在安靜的書房里寫下這些文字。只不過覺得徐彥之的這篇《北京大學男女共校記》,為我們回望那“重估一切價值”的狂飆突進時代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小視角,故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