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翻開《王氏之死》([美]史景遷,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二○○五年版)的第一頁,就被一幅圖深深地吸引了——一幅取自《郯城縣志》的郯城地圖。我對這種古簡筆畫有種特殊的感情,在我看來,里面充滿了神異的氣氛。河流的筆法是用傳統(tǒng)的官府公堂里面的壁畫——《青天海日圖》里海水的畫法,一圈一圈的波紋帶著古樸,讓人聯(lián)想起河神、水妖、蛟龍和避水珠;山丘采用的也是通俗的三五筆勾勒的筆法,配上神異的名稱:神山、芙蓉山、臥虎山、由余洞……莽林、絕景、隱者、絕世武功和海外仙丹浮現(xiàn)眼前。還有許多廟、墓、壇、祠、堡、冢、埠,古代的浪漫撲鼻而來。
但在之后的閱讀中,這種神異和浪漫逐漸被銷毀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圖畫背后被放大的悲涼、麻木和殘忍。
史景遷畢竟是出色的漢學(xué)家,句子構(gòu)造迥異于大多數(shù)外國作者,言語相當(dāng)簡練,起碼從本書引用的大量《聊齋志異》的段落來看,作者對中國文學(xué)、中國語言是稔熟于心的。但是,史景遷畢竟是外國人,畢竟未曾在那個懵懂的年代生活過,他對當(dāng)?shù)厝耍☉?yīng)該就是農(nóng)村人)的描寫像是用攝像機攝下的無聲鏡頭,很蒼白,像是木偶,缺乏鄉(xiāng)土氣息。其實這一點,即便是中國人也做得不盡如人意。蒲松齡筆下的人物,盡是口吐文言的“文人”——村民哪得如此文縐縐?到了魯迅用白話寫祥林嫂才顯得真實了一些,卻還是有居高臨下的意味;老舍的《駱駝祥子》、趙樹理的《小二黑結(jié)婚》等作品才真正地用了眼睛去看、用了耳朵去聽最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和聲音。
說實話,看完之后,并沒有多少閱讀的快感。整本書的基調(diào)都相當(dāng)波瀾不驚,間或帶著沉重。作者的語言也平淡而透著哀傷,就連一些相對的高潮,比如黃六鴻與惡霸王三的對決,都寫得像黑白鏡頭,平淡無奇。書中還時不時地把事件牽扯到艱澀的律法上,讓剛剛進入故事的讀者又回到現(xiàn)實中來。書中最美的部分還得數(shù)引用的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里的段子——充滿了幻想、理想、調(diào)侃和夢。當(dāng)然,書的結(jié)尾處史景遷為王氏之死編織的夢也十分美,營造了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一個封建婦女內(nèi)心的憧憬和掙扎。
但這也許正是作者的匠心獨運,就是要用這種筆法和基調(diào),將現(xiàn)實與浪漫穿插使用,讓人觸骨地感受小地方小人物的麻木、掙扎、愚昧和無聲的振聾發(fā)聵!
小民的苦楚是歷來不入籍史冊的,哪怕是野史,都很難找到針對一個普通的黔首的描寫,因為古人向來用了揚善避惡的春秋筆法寫史。我們看到的史料,即便是偉大的《史記》,司馬遷也只將眼光投向了王侯將相和一些奇人軼事,人人都認(rèn)為只有這些事才有流傳下去的價值,誰都不肯關(guān)注那些真正養(yǎng)活著王公貴族的平民百姓,他們受苦受難,默默無聲地納糧賦稅,卻很少得到回報。書中提到:本書很多內(nèi)容取自《郯城縣志》。中國有完整的國史和縣志編纂工作制度,但大多數(shù)地方資料都未保存下來。為什么?因為縣志除了縣長看看,再不被誰關(guān)注,自然就亡失了,而這些資料才是真正深入了解一個國家一個地區(qū)的最好途徑。即便有人偶爾讀到了對下層生活的描寫,也只是一個過客的匆匆的視角,不肯認(rèn)真地看看一個具體的人:“竊照郯城,彈丸小地,久被凋殘。三十年來,田地污萊,人煙稀少。極目荒涼之狀,已不堪言。復(fù)有四年之奇荒,七年之地震,田禾顆粒無收,人民餓死大半。房屋盡皆倒壞,男婦壓死萬余,即間有孑遺,晝則啼饑號寒,夜則野居露處。甚至父子不能相顧,室家不能相保。微弱轉(zhuǎn)徙于溝壑,少壯逃散于四方,往來道路之人,見者心酸流涕,意謂從此無郯民矣。”這種套路套話,見諸眾書。
我們生活在一個極速變化的年代,層出不窮和眼花繚亂的事物讓人興奮而且浮躁,常常忘卻了歷史。比如我常常不能想象電腦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剛剛興起的事物,總以為是從來就有的。歷史課本上的文字,也僅僅是文字而已,難讓人身臨其境。清明節(jié)那天哲學(xué)系的同學(xué)們舉辦了個“緬懷烈士”簽名活動,我路過的時候被不分皂白地拉去簽名,我問為什么簽名,他們指海報給我看:“我們的壯士浴血奮戰(zhàn)……精神永存!”這樣的文字讓人眼睛都長繭了,哲學(xué)系的同學(xué)們卻完成任務(wù)似的拉人去簽名,真的很諷刺。
回到書中來吧。仔細(xì)看看這些從未被主流社會正眼看過的角落和人民。郯城,山東一個小縣,據(jù)記載十二年一個輪回:六年福祉,六年災(zāi)禍。其實哪有什么福祉,不過是沒有強盜來搶,沒有起義暴亂,沒有清軍入關(guān),沒有地震洪澇干旱蝗災(zāi)能夠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做奴隸而已!災(zāi)禍呢,是吃飯一樣的常事:兵匪洗城(凡大兵將至,其害甚于盜賊。蓋盜賊人猶可仇之,兵則人所不敢仇也。其少益于盜者,特不敢輕殺人耳),地震蝗災(zāi)干旱洪澇,郯城人民苦不堪言惶惶不可終日,卻始終并未造反!依然納稅,依然在這個殘缺的世界里掙扎生存。黃六鴻的回憶錄寫道:“郯城民眾原不知有生之樂,輕生者甚多。”讓人感覺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縣志中也極少提及全國性的政治變革,清軍入關(guān)掌政也似乎并未對郯城造成什么影響,縣里更是半個秀才也沒出過。平添許多蒼涼。
書里面寫了許多人,除極少數(shù)人外,大家誰都沒有什么好日子可過。馮可參、黃六鴻在這個滿目瘡痍的小破縣城做知縣,蒲松齡一生多半潦倒,愿不得遂(所謂文章憎命達(dá),也許要感謝多舛的命運給我們留下了一部偉大的《聊齋志異》),路人甲在地震中被壓死,路人乙餓死街頭,舉人杜之棟被盜賊殺死在家中……但是,最苦的還得數(shù)女人。男人再苦,起碼有高于女人的社會地位,他們可以有理想抱負(fù)前途……而女人,完全只是男人的附屬品,像一件東西似的被拋來拋去,貞潔、勇敢、剛毅、無條件遵守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的女人才算是好女人,縣志和官紳筆記中盛贊的貞婦烈女形象無疑對所有婦女來說都是巨大的壓力,被主流人物奉為圭臬的扭曲的價值觀讓女人自己也不敢承認(rèn)自己還是一個人,她們幾乎甘愿做男人的附屬,甘愿用流行的標(biāo)準(zhǔn)來勒緊自己。有一些表面上保護婦女的律法條文(其實初衷也是鼓勵婦女守節(jié)),卻被利用來進一步把女性逼上絕路。如《大清律》規(guī)定:“改嫁者,夫家財產(chǎn)及原有妝奩并為前夫之家為主?!贝藯l本意是鼓勵寡婦忠于死去的丈夫,但它的副作用是:死去的男子的親戚們非但不鼓勵守節(jié),反而迫使寡婦再嫁,以擺脫供養(yǎng)孤兒寡母的義務(wù),還可從中得到利益;又如“婦人夫喪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須憑族長擇昭穆相當(dāng)之人繼嗣”。本意是為了財產(chǎn)不會流失外姓,副作用是有人為了奪家產(chǎn)而找借口殺死寡婦之子以使其無子。
終于寫到王氏。本書正文一百一十四頁,而從王氏出場到王氏之死只用了十三頁的筆墨。但有了前文的鋪墊,“王氏之死”才顯得水到渠成,否則不免有突兀之感:王氏自出場到第三個自然段就莫名其妙地和一個名姓不詳?shù)哪腥怂奖剂?,而沒過幾段就被拋棄,過不多久便死了。故事很小,卻是整本書的升華,如作者所說:“王氏故事的色彩和紋線在我手里愈見分明了。”王氏就像一個斑斕的氣泡,在整本書中緩緩浮起,最后絢爛地破了!
王氏之死:這便是古代女性之死。王氏一直處于一個邊緣地帶,一種無助的狀態(tài),她的生活只能以男人為中心。在與情人私奔后,或許她曾夢想過可以跟隨他一輩子,但悲劇不久就發(fā)生了,男人玩弄之后便拋棄了她。而悲劇中的悲劇是:王氏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到那個所謂的“家”——這個悲劇的起點,因為起碼那里有個男人。
任某殺妻:我認(rèn)為任某殺王氏有兩個大的原因:一是王氏的歸來帶給任某莫大的恥辱,讓任某無法在村民面前抬頭,她把他推向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而直接的原因是高某抽了任某一記耳光,于是任某完全把王氏當(dāng)做一件東西來回?fù)暨@么點小屈辱。
黃六鴻斷案:不能否認(rèn)黃六鴻是一個精明的縣令,他明察秋毫,果敢能干。但是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當(dāng)時法律的軟弱,像是人情的衍伸,黃六鴻在許多地方都是道義上的懲罰而非依法斷案,法律規(guī)章,種族傳承,社會關(guān)系都被考慮在內(nèi),結(jié)果遂被完全歪曲了。
更可笑的,王氏受到了不錯的安葬,竟是因為人們怕她變成厲鬼侵?jǐn)_民眾!這里講了一個婦人田氏的故事,田氏就是借助鬼神的威脅才得以在這個社會夾縫中生存的。君不見各種故事中的女性往往也只有巫婆才能受到當(dāng)?shù)厝嗣竦淖鹁春图蓱?,神鬼竟然成了古代婦女保護自己的最后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