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學文學院孫尚勇博士研究樂府的專著《樂府文學文獻研究》(以下簡稱《樂府》),內(nèi)容集中在中古音樂史、中古詩史和音樂文學文獻三個方面。涉及中古音樂史5篇,主要考證了學術(shù)界聚訟頗多的樂府建置、鼓吹曲、郊廟歌、相和歌、橫吹曲等相關問題。涉及中古詩史4篇,主要論述了建安、東晉詩歌與樂府的關系問題。涉及音樂文學文獻4篇,主要研究了《宋書·樂志》《樂府古題要解》《樂府詩集》的性質(zhì)、體例及整理等問題。勉力讀罷,感觸良多,茲擇愚見述之于下,以求正于著者及學界前輩、同好。
一
《樂府》一書的優(yōu)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六個方面:學術(shù)史意識,問題意識,文獻意識,方法論意識,創(chuàng)新意識,規(guī)范與前瞻意識。
準確了解和把握學術(shù)史是學術(shù)研究的必要步驟,它一方面可以保證我們的研究不是“載之空言”,另一方面也使我們有可能成為過去和未來之間的重要中介?!稑犯芬粫浴?0世紀樂府研究述論》為首,比較全面地考察了二十世紀樂府研究的學術(shù)史進程,為全書的所有討論確立了一個起步點。其他各篇也同樣體現(xiàn)了著者對學術(shù)史的極大關注,亦頗具啟發(fā)性。比如《東晉相和題樂府的音樂文化背景》一文,引用曹道衡先生《論(文選)中樂府詩的幾個問題》從音韻學角度對題名曹植《怨詩行七解》年代的判定,以印證著者由音樂史角度得出的“《怨詩行·明月照高樓》一曲在東晉末南朝一直被用于演唱”的結(jié)論(《樂府文學文獻研究》,第257頁,以下出自該書的引文只標頁碼)。
學術(shù)研究必然以解決一定的學術(shù)問題為目標,問題意識的有無往往成為某項成果是否能夠取得突破并推動學術(shù)發(fā)展的關鍵。據(jù)本書“前言”介紹,《樂府》一書是在著者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增訂而成的,但卻有別于時下流行的陳陳相因卻章節(jié)分明的學位論文體例。著者以問題的探討為中心,而并不追求表面結(jié)構(gòu)的整飭。全書每篇都針對一定的學術(shù)問題而發(fā),并遵循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次序展開論述。比如《黃門鼓吹考》,開篇扼要概括研究狀況,提出學術(shù)界長期存有疑問的黃門鼓吹的歷史內(nèi)涵和東漢四品樂的性質(zhì)兩個問題;接下來分析與黃門倡相關的文獻材料,得出“黃門倡是侍從帝王的倡優(yōu),其職責是以歌舞俳戲娛樂帝王。黃門鼓吹主要職責則是作為乘輿的禮樂儀仗,平時有持兵護衛(wèi)之任”(第83頁)的初步結(jié)論;接續(xù)分析涉及黃門鼓吹的五類27條主要文獻材料,得出其中二類“‘漢樂四品中的黃門鼓吹’與‘用于乘輿儀仗的黃門鼓吹’性質(zhì)上互相接近,二者的本質(zhì)涵義應該相同,即它們本來都是鼓吹曲”(第92頁)的第二步結(jié)論;再分析“漢樂四品”的相關文獻材料,得出“‘漢樂四品’以徐天麟《東漢會要》的記錄最為完整可靠,四品樂即大予樂、雅頌樂、黃門鼓吹樂、短簫鐃歌樂,這四種音樂之間不存在等級、雅俗之辨的問題,它們都屬于儀式用樂”(第95~96頁)的第三步結(jié)論;最后對與四品樂中第四品“短簫鐃歌樂”的音樂內(nèi)容及其與第三品“黃門鼓吹樂”的關系作了詳細考察,得出“漢明帝以‘短簫鐃歌’名第四品之軍樂,而其實際內(nèi)容則既包括用作軍中之樂的鼓吹曲,又包括李延年根據(jù)胡曲改編的橫吹曲二十八解”(第102頁)的第四步結(jié)論;然后總結(jié)全篇。針對黃門鼓吹問題,著者的每一步工作都是力求解決某個小問題,進而對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做出回答。其態(tài)度之嚴謹,理路之明晰,論證之細致,足資借鑒。
任何一項研究都離不開材料支撐和文獻工作?!稑犯芬粫髌芤圆牧舷刃校钊敕治隹急?,進而提出結(jié)論。該著關涉文獻的4篇文章,《(宋書·樂志)考辨》等3篇是對特定文獻的研究,《(樂府詩集)點校拾遺》則深入到文獻校勘學研究?!?宋書·樂志)考辨》通過對《宋書·樂志》著錄之相和曲、平調(diào)曲、清調(diào)曲、瑟調(diào)曲、楚調(diào)曲的細致考辨,指出“《宋書·樂志》的相和歌著錄,主要參照了劉宋時代實際演奏的相和歌,并對音樂史中的相和歌給予了必要的關注”,見引《樂府詩集》的《茍氏錄》“不是西晉的茍勖所作,而應是茍勖之后、王僧虔之前的一位茍姓士人所撰”,相和、三調(diào)和大曲“歷經(jīng)曹魏、西晉直至劉宋一直有規(guī)模不等的演奏,盡管演奏體制有所不同,但它們在中古音樂史中存在共生關系,并不是彼亡此興的嚴格的歷時性的事物”(第313頁)?!?樂府詩集)點校拾遺》則對北京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出版的兩種《樂府詩集》在??鄙洗嬖诘牟糠謫栴}(拾遺約180余則)做了訂正,涉及音樂文學文獻整理的??痹瓌t問題。此篇所舉問題有一般??睂W錯誤,更多地則涉及到音樂學問題。一般校勘學失誤,凡書皆難以避免,這里不涉。而專業(yè)文獻如佛教文獻、醫(yī)學文獻等的校勘,尤其要求以該領域較為完善的知識和經(jīng)驗儲備為前提。《(樂府詩集)點校拾遺》所舉誤例就體現(xiàn)了著者在音樂學方面的扎實基礎和孜孜以求的精神。比如,文中對點校本“云門舞二首”誤題“二首”(第376頁),《隔谷歌》“兄為俘虜受困辱”一首誤移(第390頁)的考辨等,對《平調(diào)曲》題解(第400~402頁)、《清調(diào)曲》題解(第404~405頁)、《瑟調(diào)曲》題解(407~408頁)、《孟珠》題解(第430~431頁)、《雅舞》題解(第434頁)的重新校理等,不僅有利于促進音樂文學文獻??钡囊?guī)范化,有利于《樂府詩集》一書的修訂重印,更有益于中古音樂史、詩史研究。
自覺的方法論意識是當代學術(shù)研究發(fā)展的必要條件?!稑犯芬粫谶@方面也有很好的啟示。該著的學術(shù)方法首先是文獻學和音樂學,其次亦涉及詩學、歷史學、文化學等多學科領域。解決中國文學史研究中的疑難問題是著者在《樂府》一書中貫穿始終的思考,比如《漢唐郊廟樂舞考論》對郊廟歌辭用韻對近體律絕影響的考察、《建安詩歌與樂府關系新論》對建安詩歌的詩學邏輯的探討、《東晉相和題樂府詩的音樂文化背景》對陶淵明《怨詩》創(chuàng)作背景的追索等等,無不體現(xiàn)了著者對中國詩學有關重大問題的關注。而著者關于中國詩學的這些思考顯然與《相和歌雜考》中對相和歌歷史傳承所作的編年工作有密切關系,論自史出。另外,《樂府建置考》注意了漢代禮儀文化建設與樂府機構(gòu)立與罷的聯(lián)系,《漢唐郊廟樂舞考論》討論了古代文、武二舞傳統(tǒng)的形成,《論吳歌(六變)的“因事制歌”》考察了《六變》的內(nèi)涵及其作為戲劇的可能性,這些又都體現(xiàn)了著者的文化視角。
當代樂府研究是幸運的,又是困難的,因為它必然要面對一個里程碑式的著作——王運熙先生的《樂府詩述論》。如果刻意另辟蹊徑,完全可以避開王先生曾經(jīng)討論的問題,但如果希望推動此領域研究的深入,就絕不能繞道走。《樂府》一書并沒有繞開王先生,書中有認同并堅持王先生意見的,如對漢代樂府建置的考證;更有以王先生為基礎繼續(xù)向前的,如關于黃門鼓吹和《六變》《荀氏錄》的探討,關于相和與相和歌、但歌關系的考察等等,茲不備舉。
學術(shù)研究最大的規(guī)范在于充分尊重已有成果并適當作出價值評判,《樂府》在對王運熙先生的相關研究作了扼要總結(jié)之后說:“盡管王運熙的一些結(jié)論在今天看來未必完全可靠,但他仍然堪稱二十世紀樂府研究領域最有個性和最富有代表力的學者”(第31頁)。學術(shù)研究最佳的前瞻意識在于在有所立論的基礎上,為后來的研究留有余地并指明可能的方向?!稑犯芬粫趯Χ兰o樂府研究作全面述論之先提出了“對未來樂府研究作出展望”(第1頁)的預想,集中體現(xiàn)了著者的學科前瞻意識。又如《建安詩歌與樂府關系新論》中提出建安詩歌與漢樂府背離的觀點,《東晉相和題樂府詩的音樂文化背景》中提出要注重研究漢樂府對中古詩歌存在長期影響的觀點,二者乍看似矛盾,實則寓有著者對古代詩樂關系的辯證思考,這顯然為相關研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了可能的方向。在《吳兢(樂府古題要解)的體例及影響》篇中著者討論《要解》時,附帶考察了舊題吳兢《古樂府》的問題,揭明《古樂府》源于六朝舊編,在唐宋時期廣泛流傳并續(xù)有增補的事實,為唐宋詩史甚至元明清文學史研究提供了一條至關重要且饒有趣味的思路。
二
《樂府》可以稱之為一本優(yōu)秀的學術(shù)著作,但書中也存在不足,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校對缺失,文獻缺失,知識缺失。
作為一本以校勘見長的學術(shù)著作,《樂府》一書中出現(xiàn)的校對與文獻缺失尤其需要批評。
第395頁倒數(shù)第1至2行“湖北崇文書重雕本”,“書”下脫“局”字;倒數(shù)第2、4行,兩處的“皆是”均應作“皆無”。
《禮記·明堂位》:“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車千乘,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言廣魯于天下也。”《禮記·祭統(tǒng)》:“昔者周公旦有勛勞于天下。周公既沒,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勛勞者,而欲尊魯,故賜之以重祭,外祭則郊社是也,內(nèi)祭則大嘗稀是也。夫大嘗稀,升歌《清廟》,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夏》?!边@兩段文字于進一步校理《樂府詩集》卷五二《雅舞》題解有重要意義。題解“其后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禮樂,升歌《清廟》,下管《象》《武》,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以廣魯于天下也”一段主要改編于《明堂位》,其中之“下管《象》《武》”,《明堂位》和《祭統(tǒng)》皆作“下而管《象》”,題解“下管《象》《武》”之“武”字或衍,否則與下文“冕而舞《大武》”似相矛盾。
知識缺失在《樂府》一書中亦偶見。如:該書第25頁綜述唐代樂府研究,應增列劉永濟先生《唐樂府史綱要》。該書第141頁以下討論郊廟歌辭轉(zhuǎn)韻問題,便未引及劉勰《文心雕龍·章句篇》的話:“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嫌于積韻,而善于資代。陸云亦稱,四言轉(zhuǎn)句,以四句為佳。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边@段話既保留了曹操和陸云較早關于轉(zhuǎn)韻問題的意見,同時也表明,齊梁時期,人們開始普遍重視詩文用韻的規(guī)范化。該書第317頁:“明鈔本較早有明天一閣藏本,至清代歸陸心源醑宋樓,此本今不知何在?!逼鋵?,天一閣、竡宋樓所藏明鈔本《樂府古題要解》現(xiàn)在日本靜嘉堂。嚴紹璺《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云:“樂府古題要解二卷。唐吳兢編撰。明人柳僉手寫本。柳僉等手識文本。共一冊。靜嘉堂文庫藏本。原天一閣等舊藏。”(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030頁)著者未作詳細調(diào)查,空發(fā)感慨,實屬不該。
此外,著者在《建安詩歌與樂府關系新論》中提出,建安詩歌與漢樂府“二者屬于不同的詩歌藝術(shù)領域,如果一定要指明它們之間的關系,與其說建安詩歌繼承了漢樂府的精神,勿寧說建安詩歌在整體和主流上偏離了漢樂府的精神,而且,正是這種偏離開啟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新紀元”(第245頁),令人頗生“發(fā)唱驚挺”之感。《文心雕龍》詩與樂府二分的觀念,是著者上述立論的重要依據(jù)之一,但這一觀念本身仍要求對《文心雕龍·明詩篇》和《樂府篇》作更合理、更全面的比對和研究之后才能論定。在前提尚未確定可否成立之前,推出“新論”,略顯倉促。
三
由音樂文學層面觀,孫尚勇博士的樂府研究一定程度上繼承了他的老師王小盾教授的治學特色,視野宏通,但稍顯急促;由文獻學層面觀,他的研究又或多或少受到他的另一位老師項楚先生的沾溉(《(樂府詩集)點校拾遺》無論行文格式,還是術(shù)語使用,都顯見《敦煌歌辭總編匡補》的影子),唯謹嚴與細致遜于乃師。就前者論,他的研究部分發(fā)揚了任半塘先生和王運熙先生在唐代文藝學和樂府學領域所確立之優(yōu)秀的學術(shù)傳統(tǒng),在當今學術(shù)總體繁榮與研究個體焦慮并存的時代,尤為難得。單就樂府研究論,《樂府》一書可謂除王運熙先生《樂府詩述論》而外,這一領域迄今最為重要的一部著作,或者說,它在王運熙先生著作的基礎上,于某些方面把此領域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
十多年前,我與尚勇一起由南而北意氣風發(fā)地去追求學問,而今時光荏苒,我們都年將不惑,盡管這些年我們經(jīng)歷不同,問學興趣亦略有差異,但看到老友取得了可喜的成績,我格外興奮。故不揣簡陋,不避危言,評介其《樂府文學文獻研究》之優(yōu)缺點及學術(shù)價值如上,未妥之處,祈尚勇及學界方家賜教。
(《樂府文學文獻研究》,孫尚勇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6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