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社會學家李銀河女士多年來一直為那些非主流的性愛現(xiàn)象作權(quán)利辯護,這些非主流的性愛現(xiàn)象包括一夜情、換偶、多邊戀、同性戀、雙性戀、虐戀等等。后來,她強調(diào)換偶也是人們的權(quán)利,引起輿論一片嘩然,好像說這話的就是個道德有問題的人。前陣讀《南方周末》對李銀河的采訪,李銀河提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案件,那時八位工程技術(shù)人員(四對夫婦)參加了換偶活動,于是鬧出一個“流氓罪”案件,結(jié)果為首者被槍斃了。讀了這個故事我更加理解這些年來李銀河學術(shù)工作的動力來源和價值所在,很愿意從人類學的角度對李銀河的性學觀點提供一些解釋。
性的問題是人類精神層面和社會層面最為復雜的問題之一,但是它未必是最為神秘的問題。人類的性愛模式經(jīng)過了漫長的發(fā)展,依稀有跡可尋。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一書中,將人類的性愛與婚姻制度聯(lián)合起來進行了詳細的考察,總結(jié)出雜交時代、血婚制時代、伙婚制時代、偶婚制時代、專偶制時代。其中血婚制時代、伙婚制時代可以通稱為群婚制時代。在群婚制時代,某個氏族的同輩男性群體為一方,以另一個氏族的同輩姐妹群體為共同的妻子,一群男性和一群女性之間互為夫妻,而沒有一對一的專有權(quán)利。美國人類學家羅維在《初民社會》一書中將這種婚姻現(xiàn)象命名為“性的共有制”。在這種性的共有制之中,沒有哪一個男人或女人擁有專一的配偶或者性伴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性權(quán)利不如現(xiàn)代社會專偶制所承諾的豐富。事實上,群婚制中每個人都可能享有著最大的性自由。
隨著社會形態(tài)、財產(chǎn)狀況和人們精神世界的發(fā)展,人類的性愛形式和性交方式也經(jīng)歷了各種階段的發(fā)展和各種形式的演化,每個發(fā)展階段所認可的性愛形式和性交方式,都不會存在法律和道德的困境。有意思的是,每個發(fā)展階段所認可的在下一個發(fā)展階段都會有一定程度的遺存,特別是在更替交接的時候,更是非常寬容的共存狀態(tài)。這種交接時期,人們既保持著平和寬容的心態(tài),同時又在兩種婚姻制度和性愛形式之間不斷進行著人性的體驗、道德的評估、法律的權(quán)衡以及制度的選擇。也是在這種狀況下,情況變得復雜起來。人們可能不斷地左右搖擺,不斷地拿起這個放下那個,然后又拿起那個放下這個。
不管人們的態(tài)度究竟是曖昧還是決絕,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人類所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種性愛形式都不會完全從歷史中消失,無論一個時代的主流婚姻制度和性愛形式是什么,其他曾經(jīng)流行過的或者雖然沒有流行過卻對人們具有吸引力的性愛形式和婚姻制度,一定會以一種邊緣的地位存在于世,成為主流制度的補充。就這個角度而言,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以來,雖然制度的制約和習俗的禁忌越來越多,但是人類社會一直是多種性愛形式、多種婚姻制度重疊共存。
羅維指出,在專偶制也就是個別婚姻制成為主流制度的現(xiàn)代社會,“范圍廣大的性的共有制可以和個別婚姻制并存不廢”。許多民族依然在制度上保留了性的共有制的文化空間。小規(guī)模的一夫多妻制、一妻多夫制、妓女制度、面首制度、將妻子暫時送給好友同居的習俗、換偶、暗通情人、一夜情等等,都是性的共有制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一直在社會的某個側(cè)面、某個局部長期存在,雖然邊緣但并不一定時時被看作異端,而是常常受到社會的理解、認可或容忍。在所有這些現(xiàn)象中,有的是長久的性的共有制,比如一夫多妻制、一妻多夫制、暗通情人,有的是短時間的性的共有制,比如妓女制度、面首制度、將妻子暫時送給好友同居的習俗、換偶等等。即使亂倫,在文明社會也不是絕無僅有,西方和中國的精神分析師經(jīng)常會遇到母子、父女、兄妹姐弟亂倫的案例。
羅維引述相關(guān)材料稱,朱克奇族的“性的共有制是普及的,差不多包括所有的家族。第二從表或第三從表,甚至毫無親戚關(guān)系的人,要想締結(jié)堅固的友誼,便約為一群,共有其妻”。在澳洲第厄利族,“凡兄弟娶姊妹者往往共享其妻,而鰥夫常以禮物換取兄弟之妻為姘婦。還有,具有合格的親戚關(guān)系的來客也可以拿主人的妻作為臨時的姘婦”。
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原始的性愛》一書中,對南太平洋地區(qū)原住民美拉尼西亞民族的性愛制度和習俗作了全面的考察和描述。這個民族的姑娘到其他村莊參加典禮時,晚上往往留下來跟村里的小伙子同居,她平時的性伴侶對此無權(quán)干涉。在村里有外來客人時,村里的漂亮姑娘負責給客人送飯并陪客人睡覺,她平時較為穩(wěn)定的性伴侶也不會干涉此事。有時候男性群體和女性群體一起進行體育競技,競技完畢往往會群體一起做愛。在有的集會上,他們會在中央廣場進行集體性交,“已婚者會加入到這種放蕩性的狂歡之中,丈夫或妻子都放蕩不羈,盡管他們彼此挨得很近”。馬林諾夫斯基在這些村莊做人口調(diào)查時,經(jīng)常會遇到外村來的女孩,這些女孩正跟村里的某些男孩公開同居,他們或者通向婚姻,或者僅僅是暫時性的相戀。
法國當代人類學家埃米爾·德蒙厄姆二十世紀中期對北非一些民族的習俗進行研究,關(guān)于那里的兩性習俗,他陳述了如下一些事實:每年十月的一個晚上,阿陶那人要在一條干涸的河床上舉行一個罪過之夜的狂歡活動,熄燈之后,男男女女開始亂交。吉亞塔部落的一個分支到了秋天就在一個山洞里舉行罪過之夜的狂歡活動,十五個男人和十五個女人在山洞里瘋狂舞蹈一陣之后便開始性交。古德夫族每年都有兩三次的群交活動,他們是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舉行“紀念安拉”的活動之后進行群交的。德蒙厄姆的研究活動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中期,也就是說這些特殊情境下的“性的共有制”風俗至少一直持續(xù)到了二十世紀中期〔1〕。西方一些國家似乎一直有換偶俱樂部一類的組織,維護這些愛好者的權(quán)利。這些人當然是極少數(shù),但是并不能因為是少數(shù)就可以漠視他們的權(quán)利。從集體無意識的角度看,也許這就是遠古時代群婚制的余緒。
中國雖然跟朱克奇族、第厄利族、美拉尼西亞族、古德夫族等等遠隔萬水千山,社會形態(tài)也大不相同,但是在“性的共有制”上并不是完全沒有相通之處。西南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許多風俗都是“性的共有制”的遺跡,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一些民族學家對那些地區(qū)做過許多調(diào)查,發(fā)表過大量的研究成果。摩梭族、納西族、普米族都有程度不同的走婚遺跡。走婚的習俗中,一個人可以具有一位或者幾位長久的性伴侶,同時還可以具有數(shù)字不限的臨時性性伴侶。一位人類學家在研究摩梭族的著作中說:“我結(jié)識了一個叫王萬丙的,小伙子二十九歲,很能干,他說自己有六個長期阿注,短期阿注也不下四十個。在他這個年齡,以追求阿注數(shù)目多為榮。他說:‘我們出門不方便,往往在外邊找阿注,住一村找一個阿注,有些只是一兩個晚上的交情。’”〔2〕上世紀八十年代,青年作家張宇光去藏北考察的時候,記錄了那里的一妻二夫現(xiàn)象:“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原來云丹的兩個堂兄只娶了一位妻子。這是草原上的習俗,兄弟倆共娶一個妻子,可以避免分家造成的家庭財產(chǎn)及勞動力的分散,使生活過得更為富裕而輕松。云丹的堂嫂是個高大健壯的阿佳啦,已生育了兩個男孩兒,云丹的堂兄們便是這兩個孩子共同的父親?!薄?〕
漢族社會也不是沒有“性的共有制”的痕跡?!吨袊嘈曰锇閭€案考察》是性社會學家方剛先生近年的著作,作者通過大量的社會學調(diào)查,記錄了中國城市居民多性伙伴的許多個案。以下是其中的四例:
雪兒,二十九歲,女,生活在北京,廣告業(yè)。雙性戀,性伙伴數(shù):男二十人,女十五人。
邊婕,1955年出生,女,工程師,離異,性伙伴數(shù)無法計數(shù),幾年前的估算已在四百以上,異性戀。
江石,1975年生,男,老板,性伙伴一百以上。
劉強,1950年出生,男,企業(yè)家,異性戀,性伙伴數(shù)接近一百人,其中約三分之二是性工作者。
這些案例主角的眾多性伙伴都不是他們的專有伙伴,那些伙伴同時還是許多其他人的性伙伴。與這些個案相呼應,《2004年杜蕾斯全球性調(diào)查報告》顯示,一個成年人所曾經(jīng)擁有的性伴侶數(shù)字,全世界平均為十點五人,中國的數(shù)字高于這個平均數(shù):人均性伴侶人數(shù)十九點三人〔4〕。即使每個接受調(diào)查者都是已婚狀態(tài),這比法定的專偶婚性伴侶也多出十八點三人,這多出的十八點三人是什么?這些普通的國民跟方剛著作中的個案主角究竟有沒有區(qū)別?也許可以這樣表述:方剛研究的那些現(xiàn)象,未必就是特殊現(xiàn)象,也許這本來就是國人甚至人類性愛形式的常態(tài)之一。
這些人用自己的性行為創(chuàng)造著一種新的“性的共有制”,在這個新的共有制中,人們所擁有的暫時性的性權(quán)利雖然沒有受到風俗、法律、制度的鼓勵,但是一直在風俗、法律、制度的夾縫中暗中進行。我們顯然沒有理由對邊婕他們施以牢獄刑罰,也沒有理由對他們進行道德審判。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有穩(wěn)定的家庭,他們構(gòu)成這個社會的主流群體,是社會的支柱,那多出的十八點三人只是處于隱蔽的狀態(tài)。即使是那些沒有專偶制家庭生活的、生活狀態(tài)比較特殊的人群,他們也像大多數(shù)國人一樣寧靜地生活著,沒有人把他們看作妖魔鬼怪。
xazG61Orp2DK0I01Njtvy7MhUbV0JwK8lw35M7y9GYg= 在對主流婚姻制度和社會制度不構(gòu)成威脅的前提下,他們的行為實際上得到了風俗的認可、法律的默許、制度的包容。羅維所說“范圍廣大的性的共有制可以和個別婚姻制并存不廢”看來是世界性的規(guī)律。即使是中國這種比較道德化比較“一刀切”的社會,事實上也已經(jīng)包容了妓女、面首、一夜情、偷情、多性伴侶、同性戀、雙性戀等等多種形式的“性的共有制”,換偶行為真的就是那么可怕的洪水猛獸嗎?
當一個氏族的同輩男性群體與另一個氏族的同輩女性群體共同締結(jié)群體婚姻時,這是以制度的方式肯定和保護著“性的共有制”,這種“性的共有制”曾經(jīng)是那么漫長,那么天經(jīng)地義,根本不曾出現(xiàn)過道德的羞愧或者疑義。相比而言,專偶制婚姻的歷史則十分短暫,在浩瀚的人類歷史上只不過是最晚近才出現(xiàn)的新聞事件,人類可能還沒來得及完全適應,甚至常常感覺到不是十分愿意接受。至少可以說,制度的約束力跟人們的意愿之間還沒有達到完全的一致。換偶現(xiàn)象乃是在專偶制婚姻背景下人們對自己那段漫長而又業(yè)已逝去的歷史的回顧和眷戀,是帶著挑戰(zhàn)禁忌的沖動對往日習性的偷吃禁果式的嘗試和體驗。
這是從人們的主觀角度而言,客觀言之,換偶現(xiàn)象只不過是上一個文化時代的主流婚姻制度在這個時代的微弱的遺存。這種文化遺存的現(xiàn)象在每一個領(lǐng)域都很常見,中醫(yī)中藥體系、儺舞儺戲、玉皇大帝、黃帝傳說、女媧神話等等,都是上一個文化時代的遺存,我們不但心平氣和地看待這些文化遺存,而且一直都在享用這些文化財富。我們面對性愛形式的文化遺存時,也用不著方寸大亂,用不著失去起碼的平常心和包容心。
沒有哪一個時代能夠僅僅依靠自己時代創(chuàng)造的制度和文化財富作為人類社會的全部支持體系,每個時代都必須借助以前各個時代遺留下來的制度和文化財富共同構(gòu)成人類社會的支持體系。在婚姻制度和性愛方式上,也是這樣。所以,我們的時代不但存在專偶制婚姻,事實上正在包容著一夜情、換偶、多邊戀、同性戀、雙性戀、虐戀、妓女、面首等等非主流的性愛方式。
古希臘學者希羅多德在談到北非奧西安人時說:“在那里,男女的性交是混雜的,他們并不懂得同居,他們只是像牛一樣進行性交?!惫帕_馬學者普里尼在《自然史》中提到埃塞俄比亞的加拉曼特人“并無婚姻可言,他們只是混雜地與女人同居而已”。斯特臘博的《地理志》在描述愛爾蘭的克爾特人和阿拉伯人時,說他們“不僅公開與其他女人性交,而且還與其母及其姊妹性交”?!@就是我們?nèi)祟惖臍v史,我們只會心平氣和地討論這樣的歷史狀況,而不會對這樣的歷史進行道德譴責。今天的現(xiàn)實也就是明天的歷史,我們在今天就以平和的、包容的心態(tài)看待我們自己的行為,所需要的只不過是那么一點點明智。
注釋:
〔1〕(英)朱利安·鮑爾迪:《黑色上帝——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起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0~141頁。
〔2〕宋兆麟:《走婚—女兒國親歷記》,西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頁。
〔3〕張宇光:《拉薩的月亮》,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79頁。
〔4〕《2004年杜蕾斯全球性調(diào)查報告》,見http://www.yourblog.org/Data/200410/16397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