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我在編?!段涸慈分?,對龔、魏世交不甚了解,對龔自珍的兒子龔橙更沒有一個好印象。這主要是因為自晚清以來,稗傳野史中有關(guān)龔橙的傳聞,大多集中在他的狂誕和傳奇事跡,如是否導(dǎo)引英法聯(lián)軍焚燒圓明園,以及是否曾“擊木之”詆毀其父龔自珍之文等等,而很少見到有關(guān)他的學問文章之類的報道,似乎學界對龔橙一直沒有一個較全面而公正的評價。隨著對魏源著作及其著述活動的逐步深入調(diào)查了解,漸漸發(fā)現(xiàn)龔橙與魏源的關(guān)系相當密切。龔橙不僅如其父與魏源一樣通經(jīng)、研史,而且還治小學、精???,治金石碑刻,精通域外語文,兼容并包,學問相當廣博淵深,因而頗受咸同學人郭嵩燾、趙烈文、譚獻、王韜等人的推崇。
2002年,臺灣學者車行健出版《詩本義析論——以歐陽修與龔橙詩義論述為中心》一書,不僅對龔橙所著《詩本誼》之《詩》義觀及其對《詩》本義的實踐做了深入探討,而且還專設(shè)一章介紹了龔橙的著述與學術(shù),并將這一章在“國學論壇”網(wǎng)刊出,使人們比較清楚地看到了龔橙這位學人的形象,使我更堅信了梁啟超在《飲冰室文集》中對龔橙傳說問題的“或曰”?!段募分氖模ㄏ拢┌稀洱徯⒐皶鴻M額》云:“孝拱為定庵子,圓明園之役,有間諜嫌疑,久為士林唾罵?;蛟徊o其事,孝拱嘗學英語,以此蒙謗耳?!?br/> 龔橙,字孝拱,號昌匏,后易名公襄,生于清嘉慶二十二年(1817),卒于光緒四年冬(1878),年六十二。自曾祖父匏伯先生(諱敬身)中乾隆己丑進士,即“以科目起家,簪纓文史,稱浙右族”。其祖父龔守正,是乾、嘉時期學術(shù)大師段玉裁的女婿,“從茂堂先生受小學訓(xùn)詁,以經(jīng)學課子弟”,為學本大家。龔橙雖未能親炙于段玉裁,但卻曾受教于段氏弟子陳奐。陳奐以治《毛詩》名家,對龔橙治《詩經(jīng)》就有較大的影響。其父龔自珍對龔橙的教誨更為直接,他的《己亥雜詩》中就載有指導(dǎo)其子龔橙治學做人的四首詩。
其中一首詩曰:
艱危門戶要人持,孝出貧家諺有之;
葆爾心光淳悶在,皇天竺胙總無私。
雖然大器晚年成,卓犖全憑弱冠爭;
多識前言蓄其德,莫拋心力貿(mào)才名。
圖籍移從肺腑家,而翁學本段金沙;
丹黃字字皆珍重,為裹青氈載一車。
詩中龔自珍勉勵龔橙“多識前言蓄其德”、努力肩負樸學及學本段氏的告誡,字字珍重,幾乎與當年段玉裁勉勵龔自珍“多識蓄德,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愿為名士”的話完全相似。龔橙受這樣的家學熏陶,雖然在仕途上未能實現(xiàn)他父親的期望,但在學術(shù)上畢竟打下了深厚的經(jīng)學、小學功底。
對此,與龔橙相知甚深的王韜還從另一個方面說出了龔橙學問淵博的緣由。他在咸豐十年二月三日的日記中說:“孝拱為暗齋方伯之孫,定庵先生之子,世族嬋嫣,家門鼎盛,藏書極富,甲于江浙,多四庫中未收之書,士大夫家未見之本。孝拱少時得沉酣其中,每有秘事,篝燈抄錄,別為一本。以故孝拱于學無不窺,胸中淵博無際?!?br/> 龔橙比魏源小二十三歲,生于其祖父龔守正上海觀察署中,后隨其父宦游四方,居京師最久。其父龔自珍是嘉慶二十四年(1819)春二月首次參加北京恩科會試與魏源初相識的。他那次考試未中,于是留京師,開始從禮部劉逢祿受《公羊春秋》。魏源雖比龔自珍小兩歲,但早在嘉慶十九年就已師從劉逢祿。兩人在劉逢祿處雖初次見面,卻一見如故,并從此傾心相交,綿延數(shù)代。龔自珍于道光元年筮仕到內(nèi)閣中書后,即在北京供職。那時的北京龔府,名流碩彥接跡來游,魏源更是長住客。據(jù)隨父居京的龔橙回憶說:“曩在京師,非客不樂,廚人皆精選絕者,故龔家食品無不艷絕墨林。”他還清楚地記得,“道光己丑,大人官京師,寓上斜街,魏先生館藏花廳左之宧,長夏箋詩一編,日仄不息”,以成《詩比興箋》初稿的情景。
道光己丑即道光九年,那年龔橙十二歲。不意他這則寫在《詩比興箋》刻本書衣上親見魏先生館他家“長夏箋詩”的跋語,后來正成了澄清《詩比興箋》作者歸屬問題的一個佐證。因為這一跋語所言道光九年魏源箋詩的事實,一方面說明《詩比興箋》確系魏源所作,全與該書署名者陳沆無涉(陳沆已于道光六年去世);一方面正好與道光十年吳清鵬《簡魏默深源孝廉》詩之注文“時默深取漢魏以來詩,作《詩微》一卷,乞余校定”之事前后相符契,從而佐證了李湖先生關(guān)于“《詩微》當即《詩比興箋》初稿,而非《詩古微》”的說法,也為我們編《魏源全集》時補收《詩比興箋》一書增加了事實依據(jù)。
龔橙與魏源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正如龔橙與其好友趙烈文的信札中所說:“橙與魏氏文字世交,有逾骨肉?!睂嶋H上,龔自珍在世時,龔、魏兩家子弟就都以伯叔兄弟相稱,魏源的長子魏耆、次子昌耆和侄兒魏彥(字槃仲,亦龔橙、王韜好友)均稱龔自珍為大伯,龔橙則稱魏源為二叔,而且兩位老人還互相約定:“孰后死,孰為定集?!饼徸哉湎茸溆诘拦舛荒辏?841)八月,龔橙于守制之次年初夏便抱著父親的遺稿至揚州,請魏源編定并撰敘,敘末云:“君二子,長子橙,以文學世其家?!闭捎谖涸磳彸鹊牧私?,所以他在咸豐二年高郵知州任上,曾致書寓居上海的龔橙,邀他到高郵州署來“佐撰諸書”。據(jù)龔橙為成都志古堂石印本《蒙雅》手書跋語自述,他遵囑幫魏源“改定”了《蒙雅》這部仿《爾雅》而作的識字課本。而且,魏源那部僅三個月告成的二十卷《說文疑雅》,也可能是在龔橙這次來揚州的幫助下完成的。
咸豐四年(1854),魏源已六十一歲,辭職居興化,“不與人事,惟手訂生平著述”。其中道光二十年印行的《詩古微》二十卷本,距此已十四年了,魏源想修訂為二十二卷本,于是將原本新刊刻后,又請龔橙來校讀。今復(fù)旦大學圖書館珍藏的這套刊本,全八冊內(nèi)均有龔橙的批校手跡,對我們這次編?!对姽盼ⅰ芬粫?,訂正訛誤,十分有益。這套書卷首的《詩古微》序后還夾有一張陳古生香的紙箋,滿紙是魏源老年蒼勁的字跡,落款為“咸豐五年臣魏源恭識”。據(jù)此識語中“凡得書二十有二卷”圈改為“凡得書二十卷”的手跡,知魏源原擬修訂為二十二卷的想法并沒有實現(xiàn),或許是精力不濟,或許是沒有必要擴充(正文也恰好只有二十卷)。
據(j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魏源晚年完成的《元史新編》之初稿《元史稿》七十六卷,也是由龔橙校訂的(存四卷,有陳垣跋)。元史中蒙古、滿洲等少數(shù)民族的人名、地名非常復(fù)雜難辨,而龔橙早在居京時就“兼能滿洲、蒙古字”,又曾“專好天竺梵書,朝夕諷誦”,所以請他來幫助校訂《元史稿》是再合適不過了。
至于龔橙本人的學術(shù),雖深受段、龔家學影響,治學以經(jīng)學、小學為主,“但若細探其學術(shù)之實質(zhì),則可明顯發(fā)現(xiàn),龔橙的經(jīng)學立場與治學方向已有轉(zhuǎn)向當時正方興未艾的今文經(jīng)學之跡象”。這無疑是直接受其父與魏源今文經(jīng)學影響的結(jié)果。龔橙論《詩》采用三家《詩》說,論《書》篤信今文家言,其經(jīng)學論著多與魏源的著作相關(guān),這在當時就已為人所注意。如與龔橙交好,同時又十分景仰魏源的譚獻,就曾看出龔橙的《詩本誼》及《尚書寫定本》“所言與邵陽魏氏《古微》二書相出入”。尤其是龔橙在北京完稿于道光二十年的《詩本誼》一書,是他以探尋《詩經(jīng)》本義為主要目標的《詩經(jīng)》學專著,其序中提出的多重《詩》義觀,就幾乎是在魏源《詩古微》的論點基礎(chǔ)上推衍而成的。魏源的《詩古微》二卷本是道光四年初刻、道光九年重印的,其卷之上《毛詩明義一》說:“夫《詩》有作《詩》者之心,而又有采《詩》、編《詩》者之心焉;有說《詩》者之心,而又有賦《詩》、引《詩》者之心焉?!倍彸取对姳菊x序》說:“有作《詩》之誼,有讀《詩》之誼,有太師采《詩》瞽矇諷誦之誼,有周公用為樂章之誼,有孔子定《詩》建始之誼,有賦《詩》引《詩》節(jié)取章句之誼,有賦《詩》寄托之誼,有引《詩》以就己說之誼?!眱上鄬φ?,不難看出龔、魏二人《詩》義觀的因承關(guān)系,而只是龔橙在魏源的基礎(chǔ)上說得更為全面,“更為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