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曾(1881-1973)作為留法前輩,很值得我們追念。對個人而言,一是以相國之子的清華世家背景,他是如何走向一條留學革命之路的?二是作為具有留法背景的“元勛”,又是為何立定“不入官場”的志向?
當初李石曾受吳稚暉啟發(fā),由“海外苦學”而提倡“勤工儉學”,自有其不可磨滅的意義;但過猶不及,一旦將其浩浩蕩蕩鋪展為“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并直接影響到日后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興起,其所愿雖非所及,可畢竟是開一代之風氣,其功用不遜于容閎開辟的留美事業(yè),值得引起特別關注。
所謂“但開風氣不為師”,往往是指那些真正具有大家氣象之人物,能以其言行引動一時之風氣。在我看來,這句比喻,李石曾足以當之,而他的“開風氣”,亦成就了現(xiàn)代中國整體進程里一道極為獨特的風景,其影響極為深遠。相比較胡適的留學英美派領袖身份,李石曾被視為留學法、日派的掌門人。如果參之以更為宏觀的歷史觀分析,我還是更傾向于將李石曾視為法國文化介入現(xiàn)代中國整體進程的代表人物。雖然他的學歷不過一中等職業(yè)學校畢業(yè)(L'école pratique d'agriculture du Chesnoy),在巴斯德學院(Institut Pasteur)的客座研究亦無文憑。
在我看來,即便相比蔡元培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場域里的“崇高聲望”,李石曾也自有其不遜色的一面。當初,蔡氏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氣度,借來洪堡思想資源而實現(xiàn)在北京大學改革的宏業(yè),一舉奠定下中國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基礎。陳獨秀、胡適之相繼到來,乃有《新青年》的“文學革命”與“推動五四”。但只要以一種客觀冷靜心態(tài)重新進入“歷史現(xiàn)場”,就會發(fā)現(xiàn)此中場域規(guī)則的支配占到相當分量,陳獨秀辦刊的雙重成功(商業(yè)運作與思想光環(huán))在某種意義上不妨看作場域打拼的成果;而胡適等對日后《新青年》遷上海的態(tài)度,則亦足證此點。故此,他們所做的事情,在李石曾看來,很可能不是“不能為之”,而是“不屑為之”。從《新世紀》到《新青年》的軌跡,乃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道自然線索,無可回避。李石曾等人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jīng)在巴黎做過的事情,再去重復自己意思不大。事實上,我們也可以看到《新青年》發(fā)展過程中紛紜復雜的人事因素,它是一個偶然因素作用而成的時代歷史現(xiàn)象,雖然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但也不必盡為其披上“閃亮的光環(huán)”,畢竟,誰都不是圣賢,在現(xiàn)代文化生產(chǎn)場域逐漸形成的初期,都會面臨事實上的生存問題。離開這個基本點,看問題恐難以捉到要害。
更重要的是,以胡適為代表的留美學人出現(xiàn)之后,在北大場域乃至全國的教育場域,都開始發(fā)言登場,占位博弈。對這種情況,李石曾似乎別有考慮,并未全然進入學術和大學場域的角色,雖然他早受蔡元培“以整理故都之學府,引為吾人共同之責任”之邀約而應聘生物學教授,但他此時最關心的,似乎不是北大本身的事業(yè)推進,而是社會事業(yè)的全面展開。這點從“溫泉事業(yè)”的系統(tǒng)規(guī)劃,到“留法事業(yè)”的次第展開中,都可以窺見一斑。具體說來,他在北京的西北郊區(qū),以碧云寺與溫泉村為宛平縣開七十新村社會建設之場所,所涉及范圍則包括大中小學、療養(yǎng)院、合作社、農(nóng)村銀行、圖書館、職業(yè)教育、傳習所、男女各校等;而公路電話電力等公用事業(yè),也應其社會資本而獲得軍政經(jīng)濟社會文化各方的熱心贊助,成效也很快。他自己都不無得意地說:“西人與村民幾認為神話,蓋社會事業(yè)進行之神速若此者,極少能與倫比?!比绱丝磥?,李石曾是有著自己非常清晰的“事功思路”的。
李石曾的風格也是非常獨特的。君子有道,盜亦有道。雖然對學術有極強烈的認同,也有北大教授的頭銜乃至北平研究院院長的高位,甚至思想也常有輝耀閃亮之神采,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他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者。作為學術和教育組織活動家、作為復雜的現(xiàn)代中國建設家,李石曾歸根結(jié)底是開風氣者。他的可貴,也就正在于此。
李石曾作為法國文化的代表,清醒堅定地主張汲取借鑒法國文化資源,在現(xiàn)代中國建設進程里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這既表現(xiàn)在他對留法事業(yè)的系統(tǒng)性建構(gòu)與實際之推動,“留法學生之父”當之無愧。他的一生事功,豐富了國人對西學資源的認知程度,避免了美國文化過早以獨霸姿態(tài)實現(xiàn)壟斷性統(tǒng)治。
他對無政府主義的服膺與自家理念的形成堅持,成就了獨特的“文化浪漫主義”理念,并在現(xiàn)代中國語境里一放光彩,可惜未能被世人體察。作為一個思想家,李石曾是有其獨到之處的,雖然他的這種理念從沒有過系統(tǒng)表述,其有限的文章本身甚至有些讓人覺得混亂。但如果透過紛紜復雜的表象與字面,憑借思想史判斷的穿透力,我們會發(fā)掘出這“一團亂麻”下的“內(nèi)在理路”。這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李氏生當風氣之先,得有留法機緣,并進而結(jié)識了法國知識界的精英人物,進入法國文化場域,并非常自覺地汲取法國資源,再加學友如吳稚暉等相互砥礪,遂得大成。只不過,他既有宏大的事功愿望,而不將精力集中于名山事業(yè),且與其時的文化場域中心人物如胡適等相對峙,故此易被忽略。作為一個未完成的思想家,李石曾有其不可越過的思想史意義。
相比較留德學人相對淡出、但實則個體德國烙印極為明顯的西學輸入路徑,以李石曾為代表的留法學人群體則更為積極,法國文化的憑借意識亦更為強烈。但這一點,由于缺乏有效的組織和發(fā)揮,而顯得有些雜亂無章。這點在李氏自己的思想中也表現(xiàn)得很明顯,雖然他處處有相當獨到、建設性的思想火花紛呈,這恐怕也是后世史家很難關注他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李石曾不是純粹的學者(其實即便是新世紀群體中最具思想家認同度的吳稚暉,也不能算是純粹的學人),我們不能以這樣的標準去衡量他。值得揭示的倒是,若以一種“后世諸葛”的眼光觀測之,李石曾的問題也相當不少。
一則場域意識過于明顯。對峙角力則有余、互動相惜則不足。這不僅是李石曾一個人的問題,胡適等人同樣有責任。蔡元培的作為,或許可謂一種標尺。利益是有限的,不可能一人獨占。李石曾的留學法、日派與胡適的留學英、美派的對峙和爭斗,其實自有其客觀必然的原因。人非完人,誰能無瑕?容人之難,惟大家知之。即便以蔡元培這樣的“大度君子”(或有人謂“濫好人”),所容亦不過百分之七十而已,李石曾容上個百分之三十,也就不能算是大過。遺憾的是,在文化場域中合力意識太過淡漠,甚至主要以相互抵消為主,終究不是國家社會發(fā)展之福。第一流的人物如胡適、李石曾都難逃此陷阱,夫復何言?如此,則尤顯出蔡校長的可貴!
二則個性缺陷無法彌補。誠如有人對李石曾的評價:“李先生,人是好人,可惜做事,有頭無尾?!边@是我對李石曾性格中最迷惑不解的地方,這么一個大人物,如此有思想、有能力、有激情,可他怎么就有些像“狗熊撿棒子,撿一個丟一個”呢?做的事業(yè)就沒有一個能奠定根基,持之以恒,并支撐自己理念以久遠呢?這似乎是一個相當淺顯的道理??!當然,這個比喻未免有些不敬,可最簡單的道理就是,李石曾自己一生為錢所困(張靜江就游刃有余得多),不但沒有經(jīng)濟基礎做自己想完成的功業(yè),而且導致了一些不好的傳聞(如遷臺后的世界書局事件)。不管周圍人有多少條理由來給他解釋,我以為這是一個做大事業(yè)必須戒之且引以為鑒的重大教訓。
三是缺乏做大事者的氣魄與策略,多浪漫者的情調(diào)與瀟灑。曾文正有言:“做大事者以尋替手為第一要義?!笨芍^振聾發(fā)聵之語,但李石曾直到晚年,仍津津然以招攬某個具體的留法學生為樂,甚至將小子弟期以大任。陪同的錢直向(此時已無秘書關系)雖夸他是老爾彌辣,事業(yè)心一如往昔,當然我們可以認同一個老人的“童心燦然”,可換個角度來看,以一個做大事者的標準去衡量,豈不正是既無氣魄亦無策略,一敗涂地的感覺嗎?
在我看來,李石曾是要成大事的人,用葉德輝的相士之言去判斷,就是此人不做皇帝,就是要做比皇帝更了不起的事。誠然,如果進入中法文化交流的語境,李石曾這個名字原是無法繞過的。他們當年之所以倡導勤工儉學運動,其目標當然在于推動“留法”,其目標甚至也不僅在留法本身,而是對法國文明的認知與求學態(tài)度,才是最根本的;而其內(nèi)在理念,則不外乎以教育為革命,希望通過教育和社會事業(yè)的推進,而實現(xiàn)世界聯(lián)合的理想。所謂“勤工儉學”,說到底只是一種手段而已,它只是李石曾整體中國建設事業(yè)規(guī)劃的一小部分,甚至只是留學事業(yè)中的一種方法而已,可就是這個小部分,它成就了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里一場大運動,它成就了一大批人,周恩來、鄧小平、李富春、陳毅等這樣一批人物又太了不起了,他們借助李石曾提供的“東風”,不但“周郎得便”,更能“星火燎原”,整個地影響了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進程!
但李石曾的意義,決不僅止于勤工儉學而已。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整體意義,應予以充分估計,因為他成就了一種范式,就是一個滿腔熱血立定“我以我血薦軒轅”志向的青年,可以不必選擇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等具體的場域而同樣為他的國族做出貢獻。他浪漫感過重,卻這也正成就了對社會文化事業(yè)(尤其是教育)的執(zhí)著;他功名心強烈,但也正以他個體的長袖善舞,構(gòu)筑了現(xiàn)代中國社會事業(yè)建設史的奇妙風景。更重要的是,他有對學術與知識的充分尊重,他有對歷史與世界的深刻認知,他有哲學的深刻和智慧的思考,從他的一生事業(yè)和身后落寞來看,確實證明他為天下憂的胸懷與不善為一己謀劃的特點。
當年韋莊《送日本國僧敬龍歸》一詩云:“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東更東。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弊屓撕苌乃季氵h之情,李石曾被譽為“中國留法學生之父”,用這首詩來形容他對留法事業(yè)的開拓,或許也很合適吧!這位自詡為“廿二歲出游四海,半世紀曾歷五洲”的一代真奇人,他所告訴我們的,或許還遠不僅這些,還有學典事業(yè)、還有聯(lián)邦思想,更有互助理念、世界聯(lián)合……那些,都有待我們?nèi)プ粉欉@思想史和社會史進程中的“隱形者”!草草書畢李氏一生風塵,感慨系之,不由漫吟道:
一船明月一帆風,但開風氣不問功。
百歲功名塵與土,滄桑如歌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