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高考時,樓下的水泥路面上停滿了轎車,都是來接送到附近考場考生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附中的鐵柵欄外翹首以待,讓人想起半個世紀以前一部香港片的片名:“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的女兒早已經過了這道“鬼門關”,現正在一所名牌大學就讀,即將畢業(yè)了。但每當我看到一年一度這種熟悉的熱鬧場景,內心總不是滋味,感到這番折騰完全是在捉弄人,就像動物園里的“耍猴”。不同的是其他看客也是猴,有的已被耍過了,有的還待耍,這與近三十年前我自己走進考場的感覺完全是天壤之別。
我沒有讀過大學,連高中也沒有讀過。當年像我這樣的“黑五類”,年紀很輕就只配下農村去修理地球。1977年恢復本科高考,我因為超齡(過了二十五歲),沒有報上名(據說有的省份沒有這一限制),繼續(xù)在水電安裝公司當我的搬運工。1978年我報考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的研究生,成績上了線,但因父母“右派”問題,沒過政審關。1979年再次報考武漢大學哲學系的研究生,有幸被錄取,師從陳修齋、楊祖陶兩位哲學界前輩。我因此而有過兩次進考場的經驗。記得那個時候的考試,不論是考大學還是考研究生,對于像我這樣“被耽誤了的”一代以及更年輕一代人來說,整個都像是一場狂歡節(jié),你有本事,你有技能,你有才華,拿出來呀!“這兒就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吧!”考上了自然春風滿面,沒有考上,也沒有什么了不起,要么進一個普通單位,要么明年再考一下試試。反正大家都沒有什么準備,機會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撈不著也沒有遺憾。不像今天,每個人都是鉚足了勁,在全家拼盡全力的財政資助和精神鼓勵下,堅持十幾年如一日地寒窗苦讀,志在必得。就是為了這兩三天,孩子們不僅犧牲了童年,而且犧牲了少年時光,從小就被綁到高考這輛戰(zhàn)車上,一朝傾覆,整個人生都失去了意義。
想到這些,我甚至有些慶幸自己沒有成長在這個倒霉的時代,這個極其不利于幼者的時代。這個時代已經拿我們這些飽經風霜世故的“老麻雀”沒有什么辦法了,便用它的全部體制的力量來折磨柔弱的孩子們。當然,和我們那時所受到的政治上的壓抑、物質上的匱乏、身體上的饑餓、體力上的勞累相比,今天的孩子們是“幸?!钡摹K麄儾恍枳黾覄?,不必挨餓受凍,也不要下農村和受政治上的歧視,只要求他們一心埋頭讀書,考個好成績。恢復高考的頭幾年,我一開始是羨慕他們的。但是,到我的女兒上小學的時候,我已經逐漸感覺到這套體制對兒童天性的摧殘。我盡一切能力與這種可怕的力量相對抗。我拒絕班主任老師一再要求孩子上各種“培優(yōu)班”的勸告,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就帶孩子到屋后的珞珈山上去玩,拍蝴蝶、逮蜻蜓,上樹抓蟬,掏洞找蟋蟀,這都是我小時候的拿手好戲。采蘑菇,摘烏泡子和刺泡,撿掉在地上的野柿子,則是我外婆教我們的。那時我們姊妹幾乎可以組成一個八度音階,于大饑荒的年代在外婆的帶領下在岳麓山上魚貫而行,沿途過濾了一切可以吃的野生東西,從樹上的野果到溝池里的蝦蟹。如果現在舉辦一次群眾性的“野外生存訓練”的話,我想我還是可以拿名次的。
但當時最關注于心的還是好玩。我至今記得有一次,為了逮一只巨大的“老虎蜻蜓”(有虎紋斑的大型蜻蜓),我在盛夏正午的烈日下暴曬了近一個小時,與那只狡猾的蜻蜓周旋。每次當我快要逮住它的尾巴時,它就忽地一下飛走,不知去向了,但一分鐘后它又飛回來,還停在原處,似乎故意要氣一氣我。于是我又慢慢地接近它,以幾乎看不出來的動作把手移向它的尾部。當它感到危險臨近時,它通常都轉動一下頭部,我就知道這次恐怕又要撲空了。果然,它非常準確地在我即將采取行動前的一秒鐘逃之夭夭。這樣大約有十幾個來回,它終于一去不返,只留下我一人站在花園里悵然若失。不過,除了這種智商太高的獵物外,我一般很少失手。去年我和老兄相聚時,他還回想起我小時候抓蜻蜓的模樣,說我每個手指縫里都夾住一二只蜻蜓的翅膀,興高采烈地跑回家來,用細線吊著尾巴讓它們滿屋子飛。他很驚異我怎么憑雙手就能夠抓到天上飛的這種昆蟲。但他不知道,下雨之前的一段時間是最好抓蜻蜓的時候,它們那時都飛不動,停在樹枝上像是睡著了一樣,你只要挨個去收拾它們就行了。當然,天晴的時候,要想抓住它們還是需要一點耐心和細心的?,F在想來,在這方面我所經受的鍛煉,并不亞于今天的孩子練習鋼琴和小提琴。但其中的情趣,則遠不是今天那些被父母用自行車送到音樂學院上課的孩子們所能夠體會到的。
空手抓蝴蝶則需要另一番技巧。當我?guī)е畠涸诖髮W校園的花壇邊逛悠的時候,大批的鳳蝶和玉色蝴蝶都在花間翩翩起舞,有時就停在花朵上吸花蜜,人走近了也不飛開。這時你如果猛然一撲或者一抓,注定是一無所獲,你動作再快,也快不過蝴蝶的輕靈。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完整地逮住它們,這就是接近它們采蜜的花朵后,屏住呼吸,用雙手小心翼翼地從花朵的底部花萼處慢慢往上捧起來,到花朵連同花上的蝴蝶幾乎都在你的一捧之中時,再突然往上輕輕地一收口,這時不論它們朝哪個方向飛,都逃不出你的掌握了。因為蝴蝶在采蜜時,被花朵擋著,是看不見下面的東西的,它只關注四周和上面。
抓蟋蟀則容易得多,只要你預先帶一個玻璃瓶子。蟋蟀通常在土坎上筑窩,有兩個相隔不遠的圓圓的洞口,一個進,一個出。有時洞口上還掛一個小小的用細土粒粘結而成的簾子,蟋蟀就躲在簾子后面淺唱低吟,好不自在!這時你用瓶子口罩住其中的一個洞口,用手指從另一個洞口探進去,蟋蟀就一下子蹦到你的瓶子里了——它只知道朝有光亮的地方逃跑。蟋蟀分雌雄,俗稱“三尾”和“二尾”,三尾的雌蟋蟀多出的一“尾”是產卵器,它們不會唱歌。一般我們只要二尾的雄蟋蟀,為的是聽它們的歌聲和看它們廝殺打斗。我只要一聽蟋蟀振翅歌唱的音調就能判斷出這只蟋蟀是幼年還是壯年,是正在新婚蜜月期還是尚在求偶,這都是我小時候和那些玩伴一起學的。
金龜子有好幾種,有花色的,也有綠色和棕色的。據說凡是那些閃耀有金色的翅殼,里面都含有微量的黃金。這種昆蟲最喜歡聚集在那些流出樹漿的傷口上吸食營養(yǎng),當你驚動了它們,它們就一哄而散。但一般它們都很笨,只要你足夠小心,往往可以把它們一網打盡。有一次我和女兒一口氣抓了二十多只金龜子,女兒回來將它們擺在桌上,一個一個都編了號,這個是送給這個小朋友的,那個是送給另一個小朋友的。晚上睡覺前用一個盆子蓋住,免得跑了。第二天一早起來,揭開盆子一看,女兒哭了起來:所有的金龜子都六腳朝天,死在桌子上了。她奶奶走來看了看,說:不要緊,它們是憋著氣了,等透了空氣,它們還會活過來。幾分鐘后,金龜子果然都復活了。我在每個金龜子脖子上都拴上一根細線,讓女兒攢著一大把金龜子去學校,分發(fā)給同學。
我小時候抓到好看的或者稀有的蜻蜓或蝴蝶,常常把它們夾在書本里面做“標本”。但在我的女兒看來,這樣做未免太殘酷了,她通常是趁它們還能夠飛,就將它們放生。她放生的小生物多了,凡是抓來關在瓶子里的,包括螞蚱蟋蟀螳螂蜥蜴,還有罕見的竹節(jié)蟲,最后通通放生。有次我?guī)獬雎糜?,在火車上,從窗外飛進來一只從未見過的古怪的昆蟲,有螞蚱大小,頭上長著角。全車廂大人小孩沒有一人敢去捉它,——誰知道它有沒有毒?只有我女兒湊過去,一伸手就捏住了它的翅膀,其實是一只很溫順的昆蟲。她也將它放了生。與大自然的這種親近感,就是我和我的女兒從小所受到最為寶貴的教育,不過我是無意識的,在女兒則是我有意為之的。
那個時候我?guī)缀鯊膩矶紱]有想到過將來是否要考大學,父母也從來沒有提到過這種事。我只偶爾想過將來要當科學家,最好是天文學家。上小學的時候迷上了科幻,母親常從單位圖書館借回來科普雜志《知識就是力量》,好像是由蘇聯畫報翻譯過來的,上面差不多每期都有一篇科幻小說,看得我如醉如癡。上初中時又迷上了畫畫,夢想將來當畫家。然而,具體怎么當,是否要準備考試,卻不在考慮之列,因為那還遙遠得很。一直到初三,我還是懵懵懂懂,沒有覺得我會考不起高中,也沒有覺得萬一考不起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記得當時鄰居家一位和我同屆的女孩成天背課文,對弟妹們的吵吵鬧鬧不勝其煩,說:“莫吵了!人家考不起高中要下農村,你們負責呀!”我當時聽了不以為然。下農村就下農村,人到哪里不是都要做事?
1964年我初中畢業(yè),就因為“貫徹階級路線”而失學了,報名下放到湖南江永縣都龐嶺地區(qū)插隊落戶。雖然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與政治上的歧視有關,但我當時的確有種沖動,想要自己獨立地去闖世界,去讀自然和社會這本“大書”。我們這代人,很多都受過高爾基《我的大學》的影響,認為真正要獲得人生的知識,必須到社會這個大課堂去歷練一番。再加上當時的宣傳是“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我們不少人都躍躍欲試。當然后來我們發(fā)現其實根本不會有什么“作為”,如果你不甘心像那些沒有文化勞累一生的老農那樣默默無聞地老死在田間,你就只有淪為當地百姓的一大“公害”。到了下放后期,農民把那些成群結伙的知青視為如同“日本鬼子”一般,避之唯恐不及。不過,平心而論,雖然我們失去的太多,但我們從鄉(xiāng)村生活和農民那里所獲得的東西,倒的確是我們這代人最可寶貴的財富,這是今天那些沒有這段經歷的年輕人暗地里羨慕的。在鄉(xiāng)間,我學到了各種農活,學會了怎么使用工具和雙手跟大自然打交道,已經不再是為了好玩,而是在田野和山林之間討生活,掙自己的口糧。但生活的艱辛和嚴肅并沒有泯滅我心中對自然界的神秘感和興趣,反而使我從農民那里體會到了一種勞動的優(yōu)雅,一種生命力的雄壯和奔放。當然,這是要在完全適應了農業(yè)勞動時才能上升到的境界,在這一漫長的“脫胎換骨”的過程中,數年間我只是以自己營養(yǎng)不良的孱弱的身體在苦苦掙扎,如果沒有一個理想主義的目標做支撐,恐怕早就崩潰和退縮了。
與農民的日常交道和共同勞動使我懂得了農民和鄉(xiāng)村。農民遠不是我從書上讀到的那樣一種固定模式,他們是各式各樣的,有的小氣,有的大方;有的狹隘,有的豁達;有的虛偽,有的坦誠;有的機靈,有的愚笨;有的暴躁,有的忍讓;有的強霸,有的軟弱;有的狠毒,有的和善……我在讀他們,就是在讀人性。我了解他們,就是了解中國。但我同時也在讀自己:在他們中間,我是什么以及可能是什么?我在了解了他們的時候,我也就了解了我自己的可能性,因為我對他們有一種同情的理解。每一種人的類型,即使是那種反面的人物,不論他是多么陰險、自私、蠻橫、吝嗇以及懦弱無能,下流無恥,都是環(huán)境的產物,都是一篇巴爾扎克小說中的典型,他讓讀者化身于其中,將最不可思議的性格也演繹得合情合理。我越是讀他們,越是從內心中升起一種悲憫情懷,類似于魯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對造成他們這種性格的處境懷有極大的興趣,并為此讀了大量的書,小說和理論,包括歷史、哲學和政治經濟學,試圖對我所見到的一切加以清晰的分析和比較。我在當知青的十年間(1964-1974)換了三個下放點,兩個在湘南,一個在湘北,并且跑遍了山區(qū)、湖區(qū)和丘陵區(qū),曾試圖像當年毛澤東那樣寫出一篇《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之類的東西來。而其間所經歷的“文革”,則是我的社會大課堂中的一門主修課。
文革期間,我和其他一些湖南知青一樣,分別在農村和城市兩個不同社會場景之間穿梭來往,見到過各種場合和世面,也親身經歷了如同小說中那樣驚險離奇的故事場景。社會上各色人等在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表演得淋漓盡致。我一下子覺得自己成熟了,甚至自以為具有了老謀深算的政客眼光。這是一個全民“去幼稚化”的運動,一切神圣和崇高都按部就班地遭到了褻瀆,我的心中留下的是一片虛無的空白。但總有一個聲音不依不饒地在內心呼喚著:向前!向前!向未知的領域沖!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一些美的人和美的事,有值得我為之獻身的事業(yè),問題在于我得自己去尋找。我不滿足于讀中國大地上的這本大書了,我要讀更多,讀我從來沒有讀過的,我要讀全人類!我用我自己的人性知識和生活體驗去讀一切我所能到手的外國書,先是小說,后是哲學,那里面有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我感覺到自己被提升起來了,開始覺得生活盡管一片空虛,但仍然“其中有象”,只要能夠既投身于其內,又置身于其外,對一切人性的表演,包括我自己的表演作壁上觀,加以審視和思索,還是很有意思的。
回城后,我干過五年的土工和搬運工,那同樣是社會最底層。同事的伙計們當中有一些人是勞改釋放犯、詐騙犯、強奸犯、小偷、盜墓者、歷史反革命、右派、投機倒把分子、階級異己分子、無業(yè)游民,當然也有回城知青。聽聽這些名目,就知道當時整個社會有多少人被劃入了“不可接觸者”的范疇!但他們同時也是社會經驗最豐富的一群,在聆聽他們的言談時,整個社會對我似乎都變得“透明”了。我和這些人為伍,把自己和他們作身份認同,以至于1979年當我踏進武漢大學校門的時候,與我同命運的幾位研究生如程亞林、易中天、陳家琪、陳宣良等,聚在一起時曾自命為“土匪”。這些人后來都是一些有個性、有見解的學者,他們的學識不是光憑書本上看來的,而是從自己的生活體驗中悟出來的。
現在想來,毛澤東當年取消大學文科,在某種意義上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根本上說,文科(文史哲)知識不是單憑課堂上和教科書上可以學得到的。沒有自身的生活體驗,一切書本知識都是蒼白的、重復的、無創(chuàng)見的。從文革和知青中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人,在人文科學領域中是一支前十七年所不可能培養(yǎng)出來的生力軍??梢栽O想,如果沒有文革,思想文化領域一切都按照前十七年的模式運行,還會不會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會不會有九十年代從“思想”到“學術”的深化?會不會有伴隨著對文革的控訴和反思而來的對人道主義和人性論的深入討論和研究?會不會有今天如此廣闊的國際學術視野?即算有,也將大大推遲,而且不可能具備由文革中暴露出來的國民性所提供的絕好題材和充足底氣。然而,文革的積累也就是到我們這一代人而中斷了,盡管后面還帶有一個長長的彗尾。如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學生和研究生中還有一些愛好思想的青年與我們的人文理想認同,到九十年代就越來越少了。微妙的是,大學生中這種逐漸由深到淺的泡沫上浮趨勢與九十年代的教育體制改革進程幾乎同步,大學已經越“改革”越不適合于做學問、想問題了,而成了一個赤裸裸的名利場、權力場。
大學教育走向淺薄和浮夸的另一個原因是生源問題,由現在從小學到中學一條龍的“大學預備班”培養(yǎng)出來的高中畢業(yè)生,與在此之前來自相對放任自流的中小學教育的考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甚至還不如文革中和文革前那些花大量時間去“學工”和“支農”的學生,他們至少還接觸過自然和社會,在嚴酷的“階級斗爭教育”之余還保有自己的課余愛好。他們的前途和命運不取決于書本上的知識是否記得牢固,而取決于別的諸多偶然因素,最主要的當然是家庭出身和父母的政治狀況。這些因素不是他們的個人努力所能夠改變的,因此他們的過剩精力就有極大的余地用到那些他們喜歡的事情上,哪怕什么也不干,就是胡思亂想,也比整天埋頭于書本和準備考試要強。而現在的中小學在文科教育方面基本上已經完蛋了,這只要看看那些教學輔導材料上的作文“范文”就可以下斷語。我的女兒就是由于做不來那些“范文”而熄滅了原來對語文課的濃厚興趣,而在進高中時斷然選擇了理科的。現在中學里選擇文科的大多數都是學習成績上不去的“差生”,在學校里往往被理科生瞧不起。武漢大學的哲學課堂上有些旁聽生表現出極強的領悟力,一打聽,往往是學理科出身的,我由此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擔憂和悲哀。
大學在文革中被政治運動沖得五癆七病、缺胳膊少腿,它已經不像一個衙門,而更像一個臨時客棧。撥亂反正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學的衙門恢復起來,將“官本位”的職能“健全化”和“細化”。大學從前的理想是由“工農兵”來“上管改”,現在“工農兵”換成了官僚。教師的地位“提高”了,他們從被“改造”的對象變成了“創(chuàng)收”的工具,以及為官僚的學術頭銜“加冕”的祭師。但他們的行為必須服從官僚體制運作的程式,這套程式與現代科技思維和數碼革命的新浪潮具有天然的親和性。將長期困擾各級衙門的浩繁文牘交給電腦去處理,讓計算機代替人在最短時間內去完成一項又一項毫無意義的工作,這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它既節(jié)約了辦公人員的時間,又容忍甚至助長了這些人員的弱智化?,F代大學大大提高了扼殺人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效率,將教師和學生都變成了電腦鍵盤上的一個按鍵。大學體制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健全”了,它的一切缺損和漏洞都被修補完畢,臉上已由殯儀館的化妝師化好了妝,只等入殮了。
毫不奇怪,在現行體制下,即使辦文科,也必定會辦成“準理工科”。我們的大學培養(yǎng)不出具有歷史眼光的歷史學家、具有文學感覺和文學修養(yǎng)的文藝評論家,更不用說具有深邃思想的哲學家了;而我們的孩子從小就被逼著往這樣的大學里面鉆,剝奪了他們接觸社會和自然界的一切時間和機會,這兩方面雙管齊下,使得中國當代人文科學處于一種十分可憐甚至絕望的境地。如果可能的話,我甚至希望再一次取消大學文科,至少取消十年,只留下研究生院,從那些具有“實踐經驗”的人中招收文史哲的研究生,不論學歷和年齡??荚嚳颇糠止糯鷿h語(當堂命題做一首古詩詞)、專業(yè)(當堂評點一篇范文,并寫出讀后感)和外語(非涉外專業(yè)只作參考,不計總分)。至于理工科,本來就只是想要培養(yǎng)工具和螺絲釘的,可以不動,但也不必奢望有什么“創(chuàng)新思維”,只須給一大批人找到飯碗就行了。
當然,我也知道我的這種奢望是不大可能實現的,我只是在談我自己的經驗。我不是大學科班出身,但我并不以此自卑,反而以此自豪。我設想,如果當初真的按照“正常途徑”讓我憑自己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大學,如果我學的還是文史哲的話,我是否還有今天自己的觀點和眼光?我看多半不會。我從小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好”學生,如果在這種“正?!钡慕逃拢乙苍S會像今天那些經過“正規(guī)”訓練的“左派”理論家那樣,成為一個平庸而惹人生厭的說教者(用王朔的話說:“長的跟‘教育’一樣!”)?;蛘撸乙苍S會刻意“創(chuàng)新”,也就是用現在翻譯過來的大量聞所未聞的西方理論詞句來“武裝自己的頭腦”、炸毀別人的神經,但卻不會有自己的生活體驗和對社會、對人生觀察。我慶幸自己沒有受到過那種“正規(guī)”教育,我讀的是社會和自然界的“大學”。而當我走進正規(guī)大學校門時,我其實基本上已經“學成”了,需要的只是一些必要的技術上的訓練和補充。我相信我們這一代人所走的學術道路絕大部分都是這樣,但也就到此為止了,今后不會再有我們這樣的學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