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文學的自覺”的時代。人格意識、生命意識、時間意識與重情感、重性情的思潮成為人們創(chuàng)作的源泉,文學開始成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進而從“言志”走向“緣情”,又發(fā)展為“感物”。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集先賢之大成,全面地闡發(fā)了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生命精神。同時,又從歷史和時代精神出發(fā),提出了“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的思想,對山水詩的發(fā)展起了巨大的影響。
【關(guān)鍵詞】物感;天人合一;生命精神;山水詩
一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士的自覺”的時代。漢末軍閥割據(jù),國家分裂,漢武帝以來一統(tǒng)天下的儒學在東漢末年的亂世中土崩瓦解,玄學、佛學相繼進入思想家的視野,與儒學相激蕩,因此“這也是一個思想異常活躍,文化環(huán)境較為寬松的時期”。思想的解放孕育著文學的解放,“士的自覺”推動了“文學的自覺”,文學開始成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進而從“言志”走向“緣情”,又發(fā)展為“感物”。文人們在亂世的磨難中倍感生命的可貴,于是,人格意識、生命意識、時間意識與重情感、重性情的思潮成為人們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正是生命精神的噴薄。永嘉南渡后,從以玄理看山水發(fā)展為以情眼看山水,在晉末宋初,形成了成熟的山水詩。文學理論家敏感地捕捉到這種生命精神,提出了“感物”說,陸機道:“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集先賢之大成,全面地闡發(fā)了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生命精神。
二
生命精神是與生命意識緊緊相連的,生命意識的自覺是生命精神的象征。在中國古代哲學中,天人合一是一個基本命題,人的生命是與天地宇宙同構(gòu)的。不管是荀子的“人與天地參”還是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都是如此。人的生命來自于天地,又與天地共生,《周易·說卦》道:“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天地萬物的生滅枯榮,時光的流轉(zhuǎn),無不時時感動著人們的心靈,這些都是發(fā)自生命本真的情懷。關(guān)于物色之名,王元化先生認為:“……解釋為外境,或解釋為自然,或解釋為萬物,都是可以說得通的。”
在《物色》篇中,劉勰首先并明確提出了物感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在《禮記·樂記》中,有“凡音之起,由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之說。而劉勰從時令變遷到陰陽變化全面論述了物與人的相感。作為個體的生命生于天地之間,個體生命意識既已覺醒,必然會有自身的情感而非行尸走肉。生命意識的第一層便是對時間的感悟。而更為真切的則是季節(jié)的變換:“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關(guān)于四時盛衰與人的情感的關(guān)系,前人多有感悟。秋因萬物衰敗生命凋殘使人想到人生的飄零,生命易逝的無奈,引發(fā)人的悲慨。而劉勰進一步論述了心物交融的具體過程:“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由物到人,外物的盛衰喚起人的共鳴,自我映射于外物,從而達到了內(nèi)外交融,情感由此被喚起,外物被情感過濾,成為心象。接著,由物情及人情,心象發(fā)而為辭,便成了藝術(shù)形象。筆下的聲采氣貌一方面來自于外物“隨物以宛轉(zhuǎn)”,又是內(nèi)心情感的抒發(fā)“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連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jīng)千載,將何易奪?”
心象通過高超的描寫外化為藝術(shù)形象,“立象以盡意”,藝術(shù)形象的描繪越是“情貌無遺”,作者心中的情感和意志就被表現(xiàn)得越加清晰。那么,應當如何去描繪才能最好地傳達出自己的心聲呢?劉勰上面稱引的《詩經(jīng)》中的句子是很好的表率,同時,他又對漢代大賦的夸飾不實提出了批評。在此基礎上,劉勰總結(jié)了當時人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指出:“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詩經(jīng)》于物象描寫并非窮形盡象,而多是用字傳神,而南朝當時的文風則是力求細膩逼真,“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文心雕龍·明詩》)。
當然,“曲寫毫芥”流于末流便是枯燥無味的白描。針對“不加雕削”的繁縟風氣,劉勰指出經(jīng)典的描寫方式“并以少總多”。這是因為,描寫是基于心象的,而心象是外物的內(nèi)化,因此,描寫即應當力求形神兼?zhèn)?,又應當注意到“立象以盡意”的需要,而不是無節(jié)制無選擇的,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通過物我交融的境界表達出自己的思想,自我的精神才能真正地灌注于自然,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劉勰推崇《詩》、《騷》,正是因為它們符合了這種天人合一的生命精神:“且《詩》、《騷》所標,并據(jù)要害,故后進銳筆,怯于爭鋒。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勢以會奇,善于適要,則雖舊彌新矣。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余者,曉會通也?!眲③脑谶@里提出了新變的途徑,即,不同的人對外物的感悟是不同的,即使同樣的事物,也會因觀者心態(tài)的不同引發(fā)觀者不同的情感。
接著,劉勰從總體上論述天人合一的物感論之后,提出了山水對于文思的啟發(fā)。情以景生,辭以情發(fā),山水之美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熱情,這正是晉末宋初以來山水詩興起的原因之一。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精神何以在此時此地發(fā)生,其原因可以從客體與主體兩方面探討。
一方面,人生天地間,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的時序變遷與盛衰變幻時時牽動著人的情思。會稽的明山秀水是山水情懷產(chǎn)生的溫床。梁啟超論南北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對思想文化的影響,道:“其(南方)氣候和,其土地饒,其謀生易,其民族不必唯一身一家之飽暖是憂,故常達觀于世界之外?!恍夹加趯嶋H,故不重禮法;不拘拘于經(jīng)驗,故不崇先王……探玄理,出世界;齊物我,平階級;輕私愛,厭煩文;明自然,順本性……”可見,自然環(huán)境對于文化性格的塑造是不可忽視的,而這又與作為欣賞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人的主觀原因不可分割。
另一方面,身在亂世偏安江南的文人追求寧靜閑散的風神,醉心于文學藝術(shù)和玄談。玄學揭示了“道”的“自然”精神,提高了自然山水在文化結(jié)構(gòu)中的地位,強化了自然山水與人們的精神聯(lián)系。而更重要的是與時代精神緊密聯(lián)系的士人的心態(tài):“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時代?!蹦隙傻奈娜藷o法擺脫懷鄉(xiāng)之感,但事實卻又讓他們無可奈何,南北對峙中離鄉(xiāng)的失落感,權(quán)力斗爭中的危機感,使他們更加愿意把自己沉浸于玄思與山水,去尋求一個精神家園,達到精神生活的自由與延伸。最為突出的例子便是謝靈運,史載靈運好游,“出為永嘉太守??び忻剿?,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正是政治生活的失意讓他醉心山水,“清暉能娛人,游子澹忘歸”,于是,“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情往似贈,興來如答”,外在的自然之美與內(nèi)在的生命精神融合,使謝靈運能獨得山水之妙,成為山水詩大家。而山水詩也從此成為“天人合一”的中國文化生命精神的典型代表之一。劉勰以敏銳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并加以論述,不愧是中國文論史上偉大的先驅(qū)。
三
《文心雕龍·物色》篇從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層面探究了大千世界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關(guān)系,上承儒家與道家哲學的生命精神,總結(jié)了前賢的物感學說,創(chuàng)造出了充滿生命精神的“物色”論,這種生命精神貫注于后世的文論和創(chuàng)作,成為壯觀的長江大河。同時,又從歷史和時代精神出發(fā),提出了“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的思想,對山水詩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