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漢語中的詞類活用現(xiàn)象,如果把它僅看作語法形式的單純“活用”是不夠的、不妥的,它是與漢民族的文化精神血肉相連的。
【關鍵詞】古漢語;詞類活用;文化精神
中學課本中,常常會遇到詞類活用(名詞用作動詞、形容詞用作動詞等)情況,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初中第五冊《曹劌論戰(zhàn)》)中的“鼓”,“一狼洞其中”(初中第一冊《狼》)中的“洞”,“沛公軍霸上”(高中第五冊《鴻門宴》)中的“軍”,“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初中第二冊《(論語)二則》)中的“恥”等,我們都把它們看作是純語法形式上的“活用”。我認為這種提法不太合適。應該從古漢語的特點去辨析它,找到它產(chǎn)生、發(fā)展、形成的脈絡,然后給予合適的名稱。
古漢語中,某一詞用法靈活,前后顧盼,兼有一實一虛、一靜一動兩類詞義形象,我們暫且稱它為兼類詞。我們說兼類詞所表示的本體形象是實的,寓含的動作形象是虛的。這個“實”、“虛”不是現(xiàn)代語法中實詞、虛詞的概念,而是指顯形的具體詞義和隱形的抽象詞義。
儒家講“中庸”和“天人合一”,道家講“混沌”和“有無相生”,這種“合二為一”的大一統(tǒng)哲學精神便是兼類詞綜實虛于一體的理論依據(jù)。清人袁仁林說:“蓋天地間虛實恒相倚,體用不相離,至靜之中而有至動之理,凡物皆然?!熳种?,自是體用各出而不相假,迨涉筆用之。而始得其虛活處,然亦必借上下文,仍可照出?!?《虛字說》第40頁)物象、物形、物數(shù)都是實形象,但它們的靜態(tài)形象中包含著動態(tài)因素,因而實中含虛,是“虛實相依,體用不離”的,漢語的文化精神又是重感悟而不重表現(xiàn),主張“舉一反三”和“以一當十”的,故“修辭者借實為虛以達意”,舉出“衣”這形象的實體,則暗含了與之相關的“穿”這個虛的動作形象,這個虛動作往往不直接表示出來,而“借上下文乃可照出”。這就使“衣”具有實虛兩用的特性。中學課文《曹劌論戰(zhàn)》中“一鼓作氣”的“鼓”字,甲骨文的形態(tài)為,本義為一面鼓放置于鼓架上,一人手持鼓槌擊鼓。從這個字的造形中我們可以看出,現(xiàn)在作名詞用的鼓字在古代就直接包含了“擊鼓”這個動作。按照現(xiàn)在的語法來講,它本身就是一個動詞。
靜態(tài)較實,容易描繪;動態(tài)較虛,不易表現(xiàn)。故古人用“以靜該動”之法,形于語言中則“動靜無分”,出現(xiàn)眾多的兼類詞。時代越古,這種渾混的詞義越常用,以至到了《孟子》中,還保留了一大批承古之用的兼類詞。
思維越發(fā)達,語句結(jié)構也就越嚴密,詞的分工也就越精細?!睹献印冯m承古傳統(tǒng)保留了一大批兼類詞,但那是漢語的成熟時期,前代的許多雙性形象化詞已開始了動靜的大分化。這種分化有如下幾種類型:
1.變形分化的:
立立——位“蓋人不行謂之立,因而所立之處亦謂之立,此動字為靜字也。后乃讀于備切以別其音,遂加入人旁以別其形耳”。
新新——薪“新為采取,薪為芻蕘,雖分動靜,實一字也”。(《說文解字》第五卷)
就是說,“立”、“新”本是兼類詞,兼表人站之位、砍燒之柴的靜態(tài)形象和站、砍的動態(tài)形象。后來靜動分化,虛的動態(tài)形象不便造字,就用本字表示,實的靜態(tài)形象則加“人”、“草”而成“位”、“薪”。動態(tài)形象是從靜態(tài)形象中分化出來的。
2.變音分化的:
傳平聲(chuán)——去聲(zhuànɡ)“考經(jīng)史注疏,驛傳之傳,平去二音可以互讀。至傳道、傳聞、傳授之傳,仍一定之平聲,紀載之傳,一定之去聲。此音之動靜不可易者也”。(《康熙字典》人部傳)
就是說古時“傳”是雙性形象化詞,兼表“傳記”和“傳遞”兩個靜動態(tài)形象,讀音無別。后來動靜分化,一讀平聲,一讀去聲,為變音分化。同類的如:
衣平(yī)——去(yì) 王平(wánɡ)——去(wànɡ)
藏平(chánɡ)——去(zànɡ)分平(fēn)——去(fèn)
謝鼎卿說:“學問、學校同音;明察、光明同音;筑門曰門,音等門戶;筑城曰城,音等城郭之類,其例亦多有未盡拘者。蓋經(jīng)師強分體用,而古義元自博通,故未歸一律?!?《虛字闡義》卷二)漢文化注重整體感悟,不喜詳盡分析,故古經(jīng)書常以一詞表雙性形象,體用不分,動靜無別;是“未盡拘”而“自博通”的,后世經(jīng)師“強分體用”,這才動靜有別而讀音不同。
“立——位”、“新——薪”已見于先秦,說明上古已有兼類詞的變形分化了。變音分化則上古未見,王筠認為:“動靜異讀,已萌于漢?!?《說文句讀》卷二)謝鼎卿則說:“此例至宋代始分晰精密?!?《虛字闡義》卷二)明代《正字通》已劈動靜詞之說,可見兼類詞的變音分化是在中古。
“活用”之說首倡于20世紀20年代陳承澤氏的《國文法草創(chuàng)》,50年代遂成定說。呂叔湘先生曾界定道,一個甲類詞,臨時當乙類詞用一下,難得這么用一回,這可以叫做詞類活用,不是真正的一詞多類。于是逐漸生出“名詞、形容詞、方位詞、數(shù)詞活用為一般性動詞”、“使動、意動”、“為動、對動”等一大串名目來。這個通行于今的“活用說”有兩大漏洞:
1.見一不見二,忽略了漢語言的豐富內(nèi)涵。“舜在床琴”,這個“琴”一定要對譯作“彈琴”,既有“琴”這個實靜形象,又暗含“彈”這個虛動形象,是個兼類詞。今世學者卻說它是“名詞活用為動詞”,只有“彈”義。這是見“彈”不見“琴’,見動不見靜,見一不見二了。
2.反本為末,不說孫子長得像爺爺,反說爺爺不像孫子?;钣谜f以現(xiàn)代漢語的詞類標準作依據(jù),判定“琴”是名詞,再拿古人的用法來套,發(fā)現(xiàn)不合,說古人在現(xiàn)代的基礎上將“名詞活用為動詞”,把“琴”臨時活用為“彈”了。他們沒有看到“彈”只是“琴”的隱含義,是由雙性形象中的一向分立而來的,不以古辨今而要以今律古,反而認為古時的用法不符合現(xiàn)代的語法規(guī)范。這種做法顯然不妥。
若站在古人的立場上來看兼類詞的古今對應關系,則應是一源眾流的分化關系:
(1)變形分化立立——位新新——薪
(2)變音分化藏藏(平)——藏(去)分分(平)——分(去)
(3)加詞分化富使……變富小認為……小
(4)動靜分立琴彈——琴衣穿——衣
(5)動靜融合面——面向法——效法
(1)類和(2)類現(xiàn)在不說是“活用”,而把(1)說成是“假借字”;(2)類是“兼類詞”;(3)(4)(5)類則說成是活用。標準是:與現(xiàn)代相合的是正常的本用,與現(xiàn)代不合的就是不正常的“活用”。
古人的兼類詞本為一體一例,我們應該站在當時的語言環(huán)境上給予一個統(tǒng)一的解說,而不應以現(xiàn)代照搬西洋語法的詞類為依據(jù)強行分解其整體并給以不同的界說。
“活用”之“活”是借用了明清語言學家的“死活”概念。但“死活”的“活”根本不是語法概念而應是文化概念,是行文中氣韻的活,是藝術的活。古兼類詞中,詞本身的形象是實、靜、死的形象,它暗含的形象是虛、動、活的形象,正因為它舉一而含二,造句解意時不拘于實,不囿于靜,不泥于死,這才神韻飛動使整個句子活起來的。明人費經(jīng)虞說:“用虛字要沉實不浮,用實字要轉(zhuǎn)移流動?!?(《雅論》第五卷)活,正是指詞在句中轉(zhuǎn)移流動,前后顧盼,氣韻貫通。兼類詞決不只是“甲類詞臨時用為乙類詞”,而是詩之眼、句之睛,一用而全句氣脈貫通,神采飛揚。王念孫曾說鄒陽《上吳王書》中“高皇帝燒棧道,灌章邯”一句“本作水章邯,后人不解水之義,又見注云以水灌其城,故改水為灌,不知應注自解水字。以水灌之,故曰水”(《讀書雜志》卷十)。應邵舊注為:“決河水灌雍州城墻淹死秦軍而打敗章邯?!边@一“水”決不只是活用為動詞“灌”,它在句中轉(zhuǎn)移流動,跳躍交際,含義極豐,除本體形象“水”外,還暗含了“決、灌、淹、打敗”等一組動態(tài)形象,是個生動的兼類詞,會讀書的王念孫領悟了它的妙用?!八钡倪@種以一勝十,轉(zhuǎn)移流動的用法才是真正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