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司馬遷的生死觀和士節(jié)觀來衡量藺相如,他無疑是個非常合格的英雄人物。藺相如在明知當死時勇于就死,準備以死殉國,不辱使命,為國而死,重于泰山,已是英雄;感動敵手,不死而返,尤其英雄。而在“完璧歸趙”中藺相如智勇兼施,回國拜相后又以仁義相待廉頗,名重一時,當然更是司馬遷心目中的理想人物。
【關(guān)鍵詞】藺相如;文學(xué)形象;創(chuàng)作意圖
高中課文《廉頗藺相如列傳》學(xué)后,評價人物形象時,有學(xué)生認為,藺相如雖智勇俱全,形象卻不可信。對《史記》“完璧歸趙”部分的史事敘述,學(xué)生也認為違背常情。
一、塑造藺相如形象的不實之處
首先,在秦王要求以城換璧時,對趙國而言,按理并不存在“予”與“勿予”的兩難選擇。
考察事件背景,公元前二世紀時,秦國勢力雖然最強,但趙國亦不可輕視,況且秦國當時大部分力量正在對付南方的楚國,尚無暇顧及西北面的趙國,更提不上大規(guī)模的軍事侵略,發(fā)書求璧只是順手牽羊的訛詐而已。趙國如認識到秦國意在欺騙,害怕就“予”,不怕就“勿予”,問題很容易解決。至于藺相如分析的兩種“曲(理虧)”的情況,更是庸人自擾。趙國不同意交換并不需要承擔“曲”的責任,因為交換本身得以自愿為前提。
《戰(zhàn)國策》中“唐且為安陵君劫秦王”記載,秦王羸政以虎狼之君的身份要求安陵君交換國土,力小勢微的安陵君斷然拒絕,遣使斡旋,秦王亦莫可奈何。趙國力量足可與秦抗衡,在一封“以空言求璧”的國書面前竟茫然無措,考慮再三而最終答應(yīng)秦國的無理要求,這是令人費解的事情。
其次,藺相如出使秦國能夠獲全于璧存在極大的偶然性。
藺相如看出秦王“無意償趙城”后,騙回和氏璧,“倚柱,怒發(fā)上沖冠”,準備與和氏璧同歸于盡,虎狼之君秦王卻“辭謝,固請”,并不發(fā)怒;而后秦王“齋戒五日,設(shè)九賓于廷”,禮節(jié)隆重地等待藺相如獻璧,藺相如空手前往,辱罵一番秦國先祖后請求“就湯鑊之刑”,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仍然不怒,這是不可思議的。面對一個弱國使臣的再三挑釁和欺騙,秦王發(fā)怒是必然的,不怒卻是偶然的、不可理解的。明代王世貞在《藺相如完璧歸趙論》中說:
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shè)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璧乎?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紿(欺騙)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請就死于國,以明大王之失信?!鼻赝跷幢夭环佃狄?。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于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戮相如于市,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
藺相如在秦廷一再逞“勇”之時,何嘗設(shè)想過這種“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的結(jié)局呢?所以,藺相如能夠獲全于璧,秦趙兩國仍能相與為安,實在不能不說是偶然,是不合常情的意外驚喜。
二、渲染藺相如勇士智謀的創(chuàng)作意圖
古代的史官地位很獨立,按規(guī)定,連皇帝也不能看他寫的史書。據(jù)《唐會要》記載:
齊(北齊)神武嘗謂著作郎魏收曰:“我后代聲名,在于卿手,最是要事,勿謂我不知?!奔拔男次?,又嘗敕收曰:“好直筆,勿畏懼!我終不作魏(北魏)太武誅史官!”
不管是調(diào)侃還是鼓勵,都可以從中看出史官的獨立性。正因為獨立,史官有時候就照自己的主觀理解來寫史實?!蹲髠鳌ば辍份d晉靈公被殺,當時晉國大臣趙盾正在逃亡,聞訊返國。
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趙盾)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討賊,非子而誰?”
這就是史官照自己的主觀理解來寫史實的顯例。
司馬遷作為太史令,雖游歷全國,調(diào)查取證,但戰(zhàn)國史事畢竟年代久遠,加上以訛傳訛,史官又多有“職業(yè)病”,在寫作《史記》時,他不可能沒有任何主觀理解和判斷,對“完璧歸趙”一事中藺相如的描寫也必然有虛構(gòu)和夸張的成分,所以藺相如形象的可信度也就相對受到了損傷。但作為一代名史,司馬遷對藺相如的勇士智謀極力鋪陳渲染,應(yīng)該是有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意圖的。鑒賞人物形象時,不可不注意這一點。
在《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的后半部分,司馬遷有一段評論: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fā)。相如一奮其氣,威伸敵國。退而讓頗,名重泰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
上段文字有兩個意思:(1)知道將死而不怕的,一定是勇敢的人,但此不是難事,怎樣把死處理得好,即死得有意義,才是難事;(2)藺相如進能“一奮其氣”,“退而讓頗”,進退得當,智勇雙全,令人欽佩。
熟悉司馬遷的人應(yīng)該知道,上面兩個意思實際上反映了他的兩種觀點:一種是生死觀,一種是士節(jié)觀。這兩種觀點都完整表述在他的一封信——《報任安書》里,在信中,司馬遷說: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因死的趨向不一樣)。
這就是司馬遷的生死觀,他認為人不必畏死,但主張死得有價值、有作用,這樣才能重于泰山,留名于世。在信中,司馬遷還說: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智、仁、義、勇、名”這五種道德精神的有機結(jié)合就是司馬遷的士節(jié)觀,具有這五種精神的人就是君子。
為了表達這種帶有濃重主觀色彩的生死觀和士節(jié)觀,司馬遷把所有他認為高尚的道德精神加諸藺相如身上。在飽受肉體摧殘和精神屈辱之后,司馬遷內(nèi)心有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痛苫,無從排解的心理重負和對完美人格的執(zhí)著追求,演變成為對不合常情卻又合乎審美理想的事件的構(gòu)想,演變成為對處境維艱卻又自強不息的英雄的歌頌,并試圖以此來開掘自己忍辱含垢、砥礪發(fā)憤的力量源泉。司馬遷的這種隱情和苦衷是走馬觀花式的泛泛閱讀所不能體會到的。古人說“思前想后讀《史記》”,脫離了司馬遷的主體特征和整部《史記》的文本特點來解讀藺相如這樣的英雄形象,學(xué)生感到違背常情和不可思議,也就情有可原了。
站在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的邊緣,透過生動活潑的字面,引導(dǎo)學(xué)生審視作者精心寄寓的深層意蘊,應(yīng)該也是一種成功的文化熏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