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對》開篇就說：“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長八尺，每自比于管仲、樂毅?！薄昂脼椤读焊敢鳌贰币痪湓鯓咏忉尣潘阏_，一直爭論不休。問題有三：一、“為”字如何解釋？意思是“寫作”還是“吟唱”？抑或兼而有之？二、《梁父吟》指的是哪一首詩？它是否真的就是諸葛亮寫的？三、諸葛亮“好為《梁父吟》”的用意何在？現(xiàn)在就這三個問題，談?wù)剛€人的看法。

一、“為”字的解釋

解釋古書字句，一要有訓(xùn)詁依據(jù)，二要考慮到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

一字多義，在漢字中是種普遍現(xiàn)象，“為”字的義項多達(dá)幾十項，“好為《梁父吟》”的“為”該如何解釋呢？《周禮·春官·典同》鄭玄注：“為，作也?！弊?，本是“制作”的意思，因為它和樂曲歌辭《梁父吟》連在一起，宜解為“寫作”，和王逸“因為作九歌之曲”（《楚辭章句·九歌序》）的“為作”的意思相同?！盀椤弊忠部山鉃椤耙鞒?，杜甫的“日暮聊為《梁父吟》”（《登樓》），“為”字就是作“吟唱”用。

由于難以排除諸葛亮自作自吟《梁父吟》的可能性，所以“為”字的“寫作”和“吟唱”兩個義項，可以并存。

二、今傳《梁父吟》是不是諸葛亮所作

《梁父吟》本是古代齊地送葬的樂曲，在諸葛亮以前就有了，它和諸葛亮發(fā)生關(guān)系，當(dāng)始于西晉初年陳壽《三國志·諸葛亮傳》：“亮躬畊隴畝，好為《梁父吟》?！笨墒钦绫彼卧娙它S庭堅所指出的那樣：“陳壽敘武侯‘躬耕隴畝，好為《梁甫吟》’，語勢既不盡其意，又失載此詩”，犯了“好簡之過”（《山谷集·別集》卷十《跋梁甫吟》），并沒有坐實《梁父吟》的具體內(nèi)容。此后，劉宋謝莊（字希逸）在《琴論》中也說過“諸葛亮作《梁父吟》”（《樂府詩集》卷四一引《古今樂録》）。同樣也沒有坐實《梁父吟》的具體內(nèi)容。直到唐初歐陽詢等奉命編修《藝文類聚》，才將一首寫齊國三勇士死葬蕩陰里的《梁父吟》收入《藝文類聚》第十九卷，并在詩前標(biāo)明：“《蜀志》諸葛亮《梁父吟》曰”，肯定這首詩是諸葛亮所作。詩的全文如下：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又能絕地紀(jì)。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北宋時，相傳孫洙（字巨源） 從佛寺經(jīng)龕中得到的唐人所藏的《古文苑》，也收錄了這首《梁父吟》，標(biāo)明作者依然是諸葛亮（按，此據(jù)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八·古文苑》，近人有說《古文苑》不題諸葛亮名字，不知所據(jù)為何本？），不過將詩題改為《古梁父吟》。

南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上既記載了《藝文類聚》收錄了諸葛亮的這首詩，同時又說：“唐褚亮《梁甫吟》曰：‘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里內(nèi)有三墳，累累皆相似。借問誰家冢？田疆古冶子?！彼m然沒有否定這首詩是諸葛亮所作，但卻告訴我們：唐禇亮也是這首詩的作者，于是這首寫齊國三勇士死葬蕩陰里的《梁甫吟》，究竟是誰寫的也就成疑問了。

明代王士騏（字冏伯）編的《武侯全書》，仍然收有寫齊國三勇士死葬蕩陰里的這首《梁父吟》。等到明神宗萬歷年間，楊時偉再編《諸葛忠武書》，就徹底否定這首詩是諸葛亮所作了。他雖然沒刪去這首詩，但在《梁父吟》后按語中認(rèn)定：“《梁父吟》義淺詞庸，決非孔明自作?！鼻迦撕钨尽⒘赫骡牳胶推湔f（分別見《義門讀書記》《三國志旁證》），卻沒有補充任何依據(jù)。

由于《西溪叢語》有《梁甫吟》是唐禇亮所作一說，且諸葛亮，字孔明，禇亮，字希明，兩人的名字相近相似，因此，到了清乾隆時期紀(jì)昀等編《四庫全書》，在《諸葛忠武書提要》中就直說：“《梁父吟》乃禇亮之作?！?/p>

對于上述不同看法，今天的學(xué)者，或否定，或肯定，意見不一。余冠英說：“這篇是齊地土風(fēng)，或題諸葛亮作，是誤會?！保ā稑犯娺x》）逯欽立說：“《梁父吟》不始于孔明，而此辭亦與孔明無關(guān)?！保ā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漢詩卷八》）而蕭滌非卻看法不同：“此篇《藝文類聚》題諸葛亮作，后人頗多懷疑，然以詩而論，殆非武侯一流人物不辦。”（《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第二編《兩漢樂府》）

如上所述，否定這首寫齊國三勇士死葬蕩陰里的《梁父吟》是諸葛亮所作的理由不外有三：一是義淺詞庸；二是唐禇亮之作；三是《梁父吟》是齊地土風(fēng)，不始于孔明。我們認(rèn)為這三條理由，都不足于得出否定這首詩是諸葛亮所作的結(jié)論。平心而論，這首詩雖說不是上佳之作，但也不能說它已經(jīng)低到“平庸”的地步。退一步說，即使意義淺顯，詞語平庸，也不能成為否定它是諸葛亮所作的理由。諸葛亮畢竟是個政治家、軍事家，而不是詩人，我們怎么能用優(yōu)秀詩人的標(biāo)準(zhǔn)去苛求他呢？至于禇亮所作之說，同樣難以成立。《四庫全書》所收的《全唐詩》卷三十二有禇亮詩一卷，其中就沒有《梁父吟》這首詩。如果《四庫全書》的編者真的認(rèn)為這首詩是禇亮寫的，他們?yōu)槭裁床辉诘椓猎娭醒a上這一篇或加以說明呢？如此自相矛盾，誰能相信？《梁父吟》的確是齊地的葬歌，不始于諸葛亮。但是用樂府舊題寫新詩，是漢魏時出現(xiàn)的一種新現(xiàn)象，曹氏父子就用樂府舊題寫過不少新樂府，我們能因為這些舊題不始于曹氏父子就否定他們寫過這些新詩嗎？曹氏父子可以用樂府舊題寫新詩，為什么和他們同時的諸葛亮就不能用舊題寫新詩呢？這一說法，實在難以服人。

由于上述否定諸葛亮是寫齊國三勇士死葬蕩陰里的《梁父吟》的理由難以成立，再加上自唐以來，《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古文苑》《樂府詩集》《文選補遺》《古樂府》《古詩紀(jì)》《石倉歷代詩選》《古樂苑》《漢魏六朝百三家集·諸葛亮集》等書，均認(rèn)定此詩為諸葛亮所作，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實在無法作出此詩非諸葛亮所作的結(jié)論。

三、“好為《梁父吟》”的用意何在

諸葛亮“好為《梁父吟》”用意何在？自古以來也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現(xiàn)將其主要論點介紹于后：

（一）意在表明興復(fù)漢室的情志。劉宋裴松之《三國志注》中說：“夫其（指諸葛亮）高吟俟時，情見乎言，志氣所存，……以興微繼絕克復(fù)為己任故也?！?/p>

（二）北宋詩人黃庭堅《跋梁甫吟》：“余觀武侯此詩，乃以曹公専國，殺楊修、孔融、荀彧耳?！?/p>

（三）意在表明愿輔佐君王而為小人所阻。由于張衡《四愁詩》有“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從之梁父艱”。梁父是泰山下面的一座小山。唐李善注又說：“言王者有德，功成則東封泰山，故思之。泰山以喻時君，梁父以喻小人也?！蹦纤我捰纱水a(chǎn)生聯(lián)想，認(rèn)為此詩是說“愿輔佐君王，致于有德，而為小人讒邪之所阻?！薄爸T葛好為《梁父吟》，恐取此意?！保ā段飨獏舱Z》卷上）

（四）意在嘯歌自適，明哲保身。吳宓說：“陳君寅恪嘗謂：‘昔賢如諸葛武侯，負(fù)經(jīng)濟(jì)匡世之才，而其初隱居隆中，嘯歌自適，決無用世之志，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dá)于諸侯。及遇先主，為報知己，乃愿出山，鞠躬盡瘁?！蛋矗浜睢读焊敢鳌分~意，原系明哲保身?！保▍清怠队晟沼洝?919年9月8日記）

以上四說，多數(shù)難以成立。黃庭堅之說顯然與史實不符，據(jù)《諸葛亮傳》記載，“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甫吟》”，是在劉備三顧茅廬之前，而三顧茅廬在建安十二年（公元二○七年）劉備屯兵新野的時候。楊修死于建安二十二年（公元二一七年），孔融死于建安十三年（公元二○八年），荀彧死于建安十七年（公元二一二年），三人都死在三顧茅廬之后。諸葛亮在三顧茅廬之前“好為《梁父吟》”，那時他怎么能知道以后曹操會將楊修等三人殺掉？姚寬以張衡詩“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從之梁父艱”來解釋“好為《梁父吟》”的用意，有望文生義、牽強(qiáng)附會之嫌?！读焊敢鳌肥乔焊甘巧矫?，《梁父吟》不等于“梁父”。再說，《梁父吟》這首詩是寫三勇士死葬蕩陰里而不是寫登泰山遇到了困難，和張衡所說的“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從之梁父艱”不是一回事，要以此來說明諸葛亮“好為《梁父吟》”是為了表達(dá)“愿輔佐君王，致于有德，而為小人讒邪之所阻”，也難以使人信服，再說也沒有諸葛亮仕進(jìn)被小人所阻的事實可作旁證。陳寅恪、吳宓說“好為《梁甫吟》”是“嘯歌自適”，“明哲保身”，他們的主要依據(jù)是諸葛亮在《出師表》說過“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dá)于諸侯”。其實這只是臣下對主上的自謙之詞，我們怎能因此就相信他躬耕時真的是胸?zé)o大志，只想明哲保身呢？在《隆中對》中，他分析天下形勢，了如指掌，所提應(yīng)對策略，切中肯綮，這說明他平時一直胸懷大志，關(guān)心天下大事，深思熟慮，成竹在胸，方能作出如此深刻透徹的分析。由此可見他躬耕隴畝時也決不是一個“無用世之志”的人。再說據(jù)《魏略》記載，當(dāng)時諸葛亮和崔州平等三個友人在一起，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對三人說：“你們?nèi)斯倏勺龅酱淌?、郡守?！比藛査梢宰龅绞裁垂?，他“笑而不言”，暗示自己有更的大抱?fù)，只是不愿說出來罷了。

裴松之說諸葛亮“好為《梁父吟》”，意在表明興復(fù)漢室的情志，此說很有參考價值。傳中先說他“好為《梁父吟》”，接著便說“身長八尺，每自比于管仲、樂毅”，將自己比作具有將相之才的大臣，“好為《梁父吟》”正是他這種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流露。問題是我們?nèi)绾我罁?jù)這首詩的具體內(nèi)容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釋。詩中寫了齊國三勇士被相國晏子用“二桃殺三士”的辦法殺掉了，詩人對晏子這一行為是譴責(zé)還是贊成？對三士被殺是否同情？成了理解這首詩的關(guān)鍵。由于詩中有“一朝被讒言”之句，用了“讒言”這個貶義詞，人們一般都認(rèn)為詩人是譴責(zé)晏子、同情三士?？墒敲鞔鷱堜邊s持不同的看法：“諸葛《梁父吟》，古今諷誦，然遙望蕩陰，懷齊三士，此不過好勇輕死者流，何關(guān)管、樂神明，悲吟不止？……諸葛王佐才，……躬耕隴畝，歌謠托志，田疆之倫，豈所慕哉？”（《漢諸葛亮集·題詞》）他不仰慕三士這類好勇輕死者，就有可能仰慕齊相晏子，詩中末了說“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正表達(dá)了這一意思。“賦詩斷章，余取所求”，諸葛亮吟誦《梁父吟》，意思不在悼念三勇士，而是著意“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欣賞齊景公的賢相晏子出奇謀，將這三個“上無君臣之義，下無長率之倫，內(nèi)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敵”（《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下》）的危國之士去掉，借此表示自己胸懷大志，也想做晏嬰那樣的賢相，為國分憂，“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fù)漢室，還于舊都”，和傳中下文“每自比于管仲、樂毅”互相照應(yīng)。諸葛亮躬耕時“好為《梁父吟》”，就是表示他要效法晏嬰、管仲、樂毅一類偉人，成就一番大業(yè)。而他后來接受劉備邀請，屢出奇策，輔佐劉備建立了蜀國，位至丞相，也初步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

溫強(qiáng)，大學(xué)教師，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