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語文教學論的研究者對傳統(tǒng)的語文教學指責太多，認為中國傳統(tǒng)教學就是“灌輸式”，除死記硬背外別無可取。事實并非如此。關(guān)于傳統(tǒng)的語文教學，遠的不說，就說清代吧，究竟是怎么個教法？我們知之甚少。那時的教學實況沒有“教案”可考，沒有錄音、錄像備查，一些名師的教法我們不得而知。倒是解放前鄉(xiāng)間普通塾師的教法，有些人曾經(jīng)耳聞目睹，便認為代表著古代傳統(tǒng)的教學方法了。這豈不荒唐？“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闭Z文教學在中國古代教壇上占居主流地位，其教學上有許多寶貴的經(jīng)驗有待于我們?nèi)ヌ剿?、繼承和發(fā)展。我們不應(yīng)閉著眼睛去全盤否定。反之，我們應(yīng)該用心尋覓、研究我國古代語文教學的資料，哪怕是只云片羽也好。積累多了，研究多了，我們不僅會改變先前片面的結(jié)論，而且會發(fā)現(xiàn)精華、汲取精華，為新課改所用。舉例說吧，《紅樓夢》中記載了賈代儒教授賈寶玉語文的片斷，雖然是小說家言，但必有所本，從中就能窺見古代語文教學之一斑。我們這里不妨摘出有關(guān)內(nèi)容，并略作分析，以期引起語文教育界同仁對傳統(tǒng)語文教學遺產(chǎn)的關(guān)注。

《紅樓夢》第八十二回：

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里來了。代儒已經(jīng)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么時候才來！”寶玉把昨兒發(fā)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原舊念書。到了下晚，代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睂氂襁^來一看，卻是“后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眴柕溃骸霸趺粗v呢？”代儒道：“你把節(jié)旨句子細細兒講來。”

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圣人勉勵后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里，抬頭向代儒一瞧，代儒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說，講書是沒有什么避忌的?！抖Y記》上說‘臨文不諱’，只管說，‘不要弄到’什么？”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fā)后生的志氣，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將來?！闭f罷，看著代儒。代儒道：“也還罷了。串講呢？”寶玉道：“圣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干，實在是可怕的。哪里料得定他后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fā)達，這種雖是他后生時像個有用的，到了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p>

代儒笑道：“你方才節(jié)旨講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fā)達做官的話?！劇菍嵲谧约耗軌蛎骼硪姷溃筒蛔龉僖彩怯小劇?。不然，古圣賢有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里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贝宓溃骸斑€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么講頭?！贝宓溃骸昂f！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么？”寶玉不得已，講道：“是圣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哪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鬃与m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zhuǎn)來的意思。并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p>

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話，為什么正犯著這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么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后生可畏’的時候，‘有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愫蒙浿业脑?。”寶玉答應(yīng)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干去，不提。

《紅樓夢》第八十四回：

一回兒焙茗拿了來遞給寶玉，寶玉呈與賈政。賈政翻開看時，見崐頭一篇寫著題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學，幼而已然矣?！贝鍏s將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賈政道：“你一‘幼’字便扣不清題目了?！住质菑男∑鹬潦郧岸际恰住?。這章書是圣人自言學問工夫與年俱進的話，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點出來，才見得到了幾時有這么個光景，到了幾時又有那么個光景。師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笨吹匠蓄}，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學，人之常也。”賈政搖頭道：“不但是孩子氣，可見你本性不是個學者的志氣?！庇挚春缶洹笆ト耸宥局?，不亦難乎”，說道：“這更不成話了?！比缓罂创宓母谋驹疲骸胺蛉耸氩粚W，而志于學者卒鮮。此圣人所為自信于十五時歟?！北銌枺骸案牡亩妹?？”寶玉答應(yīng)道：“懂得?！?/p>

又看第二藝，題目是《人不知而不慍》，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慍者，終無改其說樂矣。”方覷著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說道：“你是什么？──‘能無慍人之心，純乎學者也?！弦痪渌茊巫隽恕粦C’三個字的題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筆才合題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書理。須要細心領(lǐng)略?！睂氂翊饝?yīng)著。賈政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慍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說而樂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純學者乎”。賈政道：“這也與破題同病的。這改的也罷了，不過清楚，還說得去。”

以上兩則資料，第一則是賈代儒講課的情況，第二則是賈代儒作文批改的情況。根據(jù)這兩則資料分析，即使從新課改角度看，也至少有以下幾點可取之處：

一、循循誘導，積極鼓勵

賈代儒叫賈寶玉講解課文“后生可畏”章的大意，賈寶玉講到有礙老師面子的話便戛然中止?！袄洗鬅o成”四個字不適宜在賈代儒面前講，因為賈代儒按封建時代人才觀衡量，便是一個“老大無成”者。賈代儒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但是，作為一個教師，他卻不顧自己的尷尬，以《禮記》中“臨文不諱”為訓，誘導、鼓勵寶玉放膽直言。賈代儒在課堂上不但沒有滿堂灌，而是讓學生講，讓學生放膽講，即使涉及教師本人也持寬容態(tài)度，這在今天看來也是難能可貴的。

二、師生互動，適當點撥

賈代儒上課，不是滿堂灌，也不是滿堂問。而是充分發(fā)揮學生的主體作用，教師的主導作用，形成師生互動的局面。賈代儒以參與者、合作者、引領(lǐng)者的身份出現(xiàn)，讓學生主“講”，自己參與討論，教師則在學生發(fā)言的基礎(chǔ)上適當點撥。當寶玉講完“后生可畏”章節(jié)旨后，賈代儒便展開了討論、點撥。他很注重談話策略，對學生是先肯定“節(jié)旨講得倒清楚”，接著才中肯地指出不足：“有些孩子氣”，并糾正了對“聞”字等詞意義的理解。

三、堅持標準，嚴格要求

在教學活動中，學生難免對某些教學內(nèi)容不感興趣；然而，作為老師則應(yīng)直言相勸，嚴格要求，糾正學生以個人好惡對待課程內(nèi)容的傾向。一味迎合、遷就學生，降低授課標準，不應(yīng)是教師的行為?！拔嵛匆姾玫氯绾蒙咭病?，是孔子反復論說的名言；然而，“好色”卻是寶玉的性格傾向，因此看了“刺心”，不愿多講。賈代儒忠于職守，直言批評說：“譬如場中出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么？”在賈代儒的嚴格要求下，寶玉講得比較透徹，教學任務(wù)得以較好的完成。或許有人指責賈代儒講的觀點陳腐。但我們說，那是歷史的局限，帳不應(yīng)算在賈代儒頭上。我們不能苛求一名普通塾師的言行超越其原有活動時代。僅從賈代儒的教學態(tài)度看，是無可非議的。

四、思想滲透，針對實際

語文學科教學在思想滲透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賈代儒結(jié)合學生行為實際，針對性的進行思想教育，正是對語文“人文性”的重視。賈代儒在講完兩章內(nèi)容后，便順勢指出賈寶玉有乖圣人教訓的毛病，激勵寶玉發(fā)憤攻讀，以便在學業(yè)上有所建樹。當然，賈代儒的滲透教育的內(nèi)容不足取，但是這種形式實在是值得我們借鑒的。

五、精心批閱，一絲不茍

批改作業(yè)，是教學工作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作業(yè)批改，可以窺見教師的工作態(tài)度以及業(yè)務(wù)功底。賈代儒批閱作文的態(tài)度與功底是令人羨慕和尊敬的。對賈寶玉的幾篇作文，他或刪或添或換，可謂字斟句酌，嘔心瀝血。例如：“幼而已然矣”中的“幼”字，他改為“十五”，是頗見匠心的。誠如賈政所說：“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題目了?！住质菑男∑鹬潦郧岸际恰住?。這章書是圣人自言學問工夫與年俱進的話，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點出來?！瓗煾赴涯恪住指牧恕濉?，便明白了好些。”

我們想，曹雪芹時代的一個塾師能做到以上幾點，確實是難能可貴的。我們何妨學學賈代儒？語文課改工作向來是教育界的熱門話題。人們對語文教學現(xiàn)狀，對語文高考試題頗多微詞。然而，指責的多，提出建設(shè)性意見的少。筆者認為，我們?nèi)绻料滦膩?，下大力氣對古代語文教學經(jīng)驗鉤沉發(fā)微，說不定會于“山重水復”之境再現(xiàn)柳暗花明。

孫漢洲，語文特級教師，現(xiàn)居江蘇南京。